刘上生:网络一线,伏脉千里——《红楼梦》第七回回目解读

内容提要:网络叙事的回目提炼和曹雪芹的创意。“贾琏戏熙凤”的伏脉意义。焦大形象的特殊表意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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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第七回,难免不对《送宫花贾琏戏熙凤》的回目表示质疑:一番头绪纷繁的叙事,凭什么让“贾琏戏熙凤”占了头条?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其实,问题还不止此。第七回回目异文颇多,足见拟定回目之难。大体是三种:

甲戌本,梦稿本为《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

庚辰本,己卯本为《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甲辰本略异,后句为《宁国府宝玉会秦钟》;戚序本,王府本,俄藏本等为《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

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周瑞家的送宫花,甲戌本为了回目省字,用老公(周瑞)代替老婆;而戚序本回目因为送宫花牵涉人事太多,索性不提,只提后半回宴宁府的内容,都是明显不恰当的。它们被舍弃理所当然。但庚辰本如此拟目又有何依据呢?

我们当然不能以曹雪芹之是非为是非,《红楼梦》的回目绝非完美无瑕。但是它是作者“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劳作的结晶。走近曹雪芹去理解他的选择和琢磨,也应该成为解味《红楼梦》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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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铜胎画珐琅红楼梦人物攒碟

第七回回目拟定的困难,不在情节复杂,而在于它是《红楼梦》网络叙事的起点。

网络是《红楼梦》的基本结构单元。网络的特点是联络和牵引。人物之间,事件之间的勾连伸展,日常生活场景的纵横交错和转换,显示出“像生活和自然本身那样丰富,复杂,而且天然浑成”[2]的本色特征。这是《红楼梦》臻于极顶的结构艺术成就。第七回线索虽然单一,但牵连繁多,这使它成为网络叙事的范例。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去向王夫人汇报,而王夫人在薛姨妈处,于是场景转到梨香院。周瑞家的在里间等候时问候薛宝钗的病,听宝钗讲述和尚送的“冷香丸”奇异药方药引。周瑞家的回明刘姥姥之事后,薛姨妈托她送宫花,拿来宫花的小丫头是已改名为“香菱”的“英莲”。

蔡云绘惜春作画

周瑞家的依次送给了正在下棋的迎春、探春;正在与小尼姑智能儿玩耍的惜春;送给了正在和贾琏睡午觉的王熙凤,最后是正在和宝玉玩的黛玉。描写了各人不同的反应。还插叙路上遇到了女儿,告知女婿冷子兴被人陷入官司之事,以及“三春”从贾母处挪至王夫人处居住的事,月例银子的事等。

送宫花本是一件小事,却前后关联牵引二十多个人物,上十件关系人物遭遇,性格,命运,家政的事情,取哪一件事做回目,都难免挂一而漏十,就此而舍彼。戛戛乎其难哉!

如果单纯从周瑞家的活动线索所串连诸事看,最突出的应该是宝钗服药和黛玉生嗔二件。这是作品第一次对二人分别进行具体描绘。

韩敏绘薛宝钗

“冷香丸”具有对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8回)性格的象征意味。它与后文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咏白海棠诗句(37回),“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签诗句(63回)相呼应。

所谓“海上仙方”所用各种花蕊,集鲜美之大成(但无黛玉所爱之品格独立之菊花);所用节令之水,正应“安分随时”之意,宝钗性格正是外在美艳与内在顺应相结合的统一体。

与宝钗形成鲜明映照的是黛玉对周瑞家的送来宫花的反应。在当时一切以“宫制”“内样”作最精美华丽标准的社会风尚里,“宫花”自有其品级意义。[3]

但黛玉看重的似乎并不在此:

谁知黛玉此时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玩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来了。”宝玉听说,先便说:“什么花?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任率英绘林黛玉

这是刚进贾府“时时在意,处处留心”的林黛玉的第一次性格锋芒的直接表露。其他人都表示道谢,这是常情也是礼貌。唯独她反应异常。因为别人都是贾府中人,只有她是“抛父进京都”投靠外府的外来者。所以她对自己是否被尊重是否受歧视格外敏感。

她的冷笑嗔怒,明显是针对送花的奴仆,因为下人最为势利。不过周瑞家的确实是顺路走来,并无厚薄。何况前面交代因黛玉来,“三春”从贾母处挪至王夫人处,足见黛玉当时所受看重。黛玉是误会了。然而正是在这种误会中她的独有性格光彩和弱点都清楚显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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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为什么作者不在回目中显示宝钗和黛玉的故事,而要突出“贾琏戏熙凤”呢?

从前面几回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曹雪芹从来不是单纯就本回内容拟定回目,用回目“预叙”情节,而总是同时考虑整体布局。

刘旦宅绘红楼梦人物

回目所标示人名往往含有为人物立传的意味。本回钗黛形象虽然已很鲜明,但比较起来,下一回《识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分量重要得多,正面为黛钗立传也更为恰当。而“贾琏戏熙凤”与“宝玉会秦钟”相对映,寓示的是另外的写“情”内容:夫妻之情和朋友之情。

所谓“贾琏戏熙凤”,在作品中只有寥寥数笔:睡中觉时间,房中传来贾琏笑声,平儿拿大铜盆舀水。却颇引人遐想。

甲戌本有长段批语:

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声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染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

余所藏仇十洲《幽窗听莺暗春图》,其心思笔墨已是无双,今见此阿凤一传,则觉画工太板。[4]

孙兰美绘王熙凤

看得出批者对王熙凤的偏爱,和对夫妻房中之乐的掩饰。俞平伯先生则在论《红楼梦》回目时,将7回“贾琏戏熙凤”和13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列为“文字未安可见初稿面目之例”,认为“这是《风月宝鉴》的旧回目”,原文“色情描写显露,很有点像《金瓶梅》”,后来13回删改了,7回则用了“暗春”的写法,但回目没有改。

作者也想改的,想改得更暗一点,甚至于做了像“周瑞叹英莲”这样不大通顺的文字,从这里可以揣摩作者的心情。其结果没有改成,就至今留下了。

不过,俞先生自言,这是没有任何文本依据的揣测。[5]

脂批和俞评的共同特点是,都注意从字里行间去揣测曹雪芹的“不写之写”。其实,对于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也未必曾经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的《风月宝鉴》的色情内容。曹雪芹的用笔一向是讲究分寸尺度的,对琏凤尤其如此。

苏宇光绘王熙凤

但脂批特别指出这是“阿凤一传”“是荣宁中常事,亦是阿凤正文”[6],很有道理。

王熙凤是小说贾府盛衰即“家事”主题的主要人物;又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即“情事”主题的重要角色。“家事”从第3回凤姐出场,第6回刘姥进府已经开始显示其地位才干;以后到“协理宁国府”等情节中还会有重点描写。“情事”则需要通过琏凤婚姻家庭关系加以表现。

《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判词和曲词对王熙凤的悲剧已经做了整体预示。“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判词众说纷纭,但不论如何解释,都是表明这种婚姻关系三阶段的变化,其中贾琏的男权与王熙凤的强悍之间的冲突,以及作为背景的贾史王薛特别是贾王贵族集团的盛衰浮沉是关键因素。

邮票《凤姐设局》

琏凤关系有一个发展演变过程。所谓“一从”,意味着婚姻初期贾琏对王熙凤聪明才干的敬畏和王熙凤对贾琏男权的服从达到的某种平衡。“贾琏戏熙凤”(请注意:不是“熙凤戏贾琏”)正是其第一阶段即相对和谐温暖时期的生活细节。

这一过程一直延续到第16回贾琏回家,熙凤接风等,直到21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被打破。42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矛盾公开化。至尤二姐之死成为转折点,最后通向“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一脉贯通。

曹雪芹在送宫花诸多琐事中选取“贾琏戏熙凤”做回目,正是看到了它对于琏凤关系和王熙凤悲剧的初始表征意义。这是一种“以大取小”的高明艺术手法,用心可谓深矣。

在整个第七回中,王熙凤是一个贯串性人物。从她吩咐把两支宫花送给东府秦氏,可见两人非同寻常的关系。随后应尤氏邀请赴宁府家宴,引出下半回主要情节宝玉会秦钟。

宝玉与秦钟的情谊,是贾宝玉少年情感生活的重要内容,其中包含的意义一直影响到成年宝玉,和作者的“忏悔心结”。对此需要另行论述。[7]仅从“宝玉会秦钟”和“贾琏戏熙凤”的回目拟定和对映,就可以看出两件“情事”的各自不同寻常的意义,都是网络一线,伏脉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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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晚上派人送秦钟回家,引出了著名的焦大醉骂。

焦大是贾府的最早一代家奴。从死人堆里把受伤的“太爷”背出来,对贾府祖宗有救命之恩。这成为他蔑视贾府子孙的本钱:“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

当然,最令他伤心的是,他跟随贾府祖先出生入死开创的基业,却眼看要毁在不肖子孙手里,于是借醉酒发出了悲愤的呼喊:

乍启典绘《焦大骂街》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价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字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小说在极力描写渲染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富贵权势之后,第一次揭开了它的腐臭面纱。然而这种揭露却是出自老奴之口,主子依然醉生梦死。这表明贾府已经病入膏肓。

不过,曹雪芹描写焦大醉骂的似乎还有弦外之音。

焦大是贾府五代家奴,立有为祖宗出生入死的功劳,年在八旬以上,到晚上还被派差。心有不平,竟被忘恩负义的后代主子捆绑,拖入马圈,塞满马粪,受尽凌辱。这在有“宽柔以待下人”(贾政语)和敬老(包括老家奴)传统的贾府是绝无仅有不可想像之事。

第70回写到,贾府对年满25岁的小厮,皆由主子安排婚配。而焦大却始终孤身一人,终身服役。这说明,焦大形象未必符合写实的“事体情理”,乃是作者特地设置的一个赋有特殊表意功能的形象。

孙温绘大观园

一方面,如前文所言,他是一双特殊的视事眼睛,忠肝赤胆,故其揭露具有巨大的震撼度和冲击力;另一方面,他又成为包衣曹家百年奴役史的特殊载体,成为作者倾吐内心悲愤的工具。

王府本在此有夹批云:“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推(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瞻仰(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谓叹(汉)其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甲戌本眉批云:“忽结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8]

这些批语显然暗示了焦大形象超出故事本身的意义。

曹家先祖自从在明与后金(清)的战争中被俘,成为包衣奴仆。忠心追随主子,“从龙有功”,虽然地位有所上升,但世代为奴的根本身份不得改变。历经康雍乾三朝,最后仍然被皇帝主子抛弃,彻底破败。焦大形象的有功不得其酬终身服役备受欺凌的“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的内涵是否正是包衣曹家百年血泪史的艺术缩影?

黄胄绘曹雪芹

焦大对贾府贵族“每日价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等丑恶堕落的揭露,是否也是对腐朽的满清贵族集团包括其包衣主子的暗讽?例如,清初著名的多尔衮与弟妇孝庄的情事就是著名的“养小叔子”事件,而多尔衮正是曹家最初所属正白旗主。

由于深受包衣奴役制度及其皇帝主子专制统治之害,宣称“毫不干涉时世”的曹雪芹不止一次地用连类而及,指桑骂槐的手法,表达无法抑制的内心郁愤。例如家生女儿鸳鸯抗婚时的宣示: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第46回)

鸳鸯反抗贾赦逼婚怎么扯到天王皇帝?只要我们想到包衣曹家和曹雪芹的世代奴仆身份与鸳鸯一家的“家生子”身份完全一致,就不难理解,这是作者通过语言连珠,巧妙地连类而及,直指雍正十一年曾被封为“宝亲王”的当朝乾隆天子。

这也不再是女奴自己的声音了,而是借鸳鸯之口表达曹雪芹的反奴意志,表达这位百年包衣奴仆后代与其皇帝主子决裂的态度。

蔡梅英绘红楼梦群芳图

由此看来,对同样是贾府家奴的焦大醉骂作连类而及的理解,也许并不算牵强吧。[9]

7月10日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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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本文所引《红楼梦》内容及原文,除特别说明外,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 参见何其芳《论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3] 参见邓云乡《红楼风俗谭》214至222页,中华书局2015年版。

[4] 参见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60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

[5] 俞平伯《谈<红楼梦>的回目》,载《俞平伯点评红楼梦》,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

[6] 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61页。

[7] 参见刘上生《宝秦之交的主题寻索》,载《红楼梦学刊》公众号2018年5月20日

[8]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168,169页。

[9] 参见刘上生《贾府的早期家奴和包衣曹家之痛》,载《曹雪芹研究》201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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