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新作|棺材记
短篇小说
棺材记
文/老烟
1
在这间用来停棺的黑漆漆的柴间，卢早林绕着两口棺材踱了一圈，才在属于自己的这口棺材前停下，轻轻掀开蒙在上面的黑色塑料薄膜，对着上面的灰尘吹了口气，将灰尘吹成了一缕烟，然后看着这缕烟在手机电筒的光线里，幽蓝的灵魂一般徐徐上飘。这灵魂样的灰尘，把卢早林带进了属于他和这两口棺材的那段往事。
这两口棺材做于90年代末，做棺材的木料是从割界的邻省山上抢回来的，为这，卢早林还受过伤，但值，心愿了啦，百年后有个安然归宿了呀！上好的杉木，轻飘，透气，耐腐，干爽，死后睡着肯定很惬意，也十分便于接上天地之气。所以，那年的圆枋酒卢早林弄得特别排场，像过大寿一样，该来的亲眷全都来贺了喜，十分圆满。虽然，那年卢早林才四十二岁。但谁不是从一出生就奔往死了呢？早点安排好死时的后事，便可以安心的活了。
这棺材确实是抢来的。八十年代末到九十代初的那段日子里，属于本地山上的杉木之前被砍光了，然后，大家只得到邻省的山上去盗砍，邻省人当然不让，结果，发飙了，将这边人当成了贼，组织起青年汉子们扛着鸟铳梭镖满山找这边人，抓一个打一个，还要被抓的家人出钱赎人。这边也自是也不甘心，这山上的东西又不是你种的，那是老天爷降给凡间人做房子和棺材用的，凭啥我们就不能砍，何况，真不去砍这杉木，难道我们这大山里头的人死了还去睡马尾松枞柴板？所以，这也边拧上了，拉起了队伍，上山时不但至少是十数人一伙，而且，除了带上砍树的斧子和断锯，有些还在腰带上别了一把发令枪改的手枪铳。
反正，为了那块杉木棺材板，那几年，这座两省交界的山上打架流血的事几乎从来就没断过。抢过来抢过去的，几乎是用鲜血才换来了做一口棺材的杉木料。年轻的卢早林自也不能傻等，便跟着大家伙一起去和和邻省人干了仗，卢早林还记得，有次他落单了，没命的跑以逃避敌方的追杀，最后被逼得从几丈高的石壁上飞身跃下，落地时手臂被一块石头划拉了一道口子，杀年猪样地喷血。
没想到这才隔了不到三十年，为了死后的这口棺材，又要用上“抢”这个字了。是抢，这点卢早林笃信不疑。从乡里开会回来，卢早林就知道这回要抢棺材了。本地风俗，棺材落地是不能动的，可是，这回不但要动，而且还是一动再也就回不了原位了。这谁会愿意？就他自己也绝不愿意啊。可是，政策上的事，谁能拽得过呢？下午的会上说，县里已经开过动员会了，并且，所有的公职人员全都在殡葬改革倡议书上签了字，同意改革火化。现在，就是乡村推进的事了，做了十多年村干部现在又当了村支书的他还能不懂这个理！故而，卢早林开完会后就仿似秋霜打了的茄子，别说精气神，就是连每顿不能少的酒，也品咂不出任何味道了。邱乡长说，这是从上到下各级政府全部通过了的事，是定局，谁也翻不了盘，何况，这回不比往年，是一刀切，天王老子都得给往火葬场的炉子里钻。话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有什么转机，只能像当初收统筹款生猪税一样，为了国家利益，不得不与人民群众发生点冲突了。
“唉，不就占一个穴嘛，这怎么就错了？几千年都葬下去了，也没见山上有多少坟头啊！”卢早林喃喃自语。他听说，殡葬改革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为了改善坟墓围村浪费土地，但他更清楚，农村钻山洞埋人其实根本就占不了什么地。因而，他对政府的这道政策实在有些想不通。
想到这，卢早林又拍孩子的头一般拍了拍属于自己的这口棺材，这口比老婆的那口高些，二尺八的雄头，很伟岸。看着，卢早林居然有点泪意了，拭了把，又嘟嚷，“去吧，但愿最终你们还能回来！”
“你这个老倌头，有病啊，三更半夜跑到这来干什么？”卢婶冷不丁的声音让卢早林吓了一大跳。
“鬼鬼祟祟的，你才有病呢！”回转身的卢早林瞪了老婆一眼，又盯向自己的那口棺材。
“这政府也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不是，你管计划生育还说是怕到头人多了管不好，可这死人居然也操上了心！”卢婶夜饭间见卢早林闷闷不乐，早把事情了解了个透。这大妈倒不上心是火葬还是土葬，但她知道老伴儿却是个老观念，恐怕心里会解不开。所以，饭间还安慰了几句，说没什么来生不来生，只要这辈子过好就行。可卢早林却梗了她，说这不是来生不来生的事，火葬，那是没家没子的和尚！常人几千年来从来都是入土为安的。见老伴这脸色，当时卢婶便住了口。可没想到这老倌的心思居然重成这地步，这都快两点了，他居然还在柴间看这两口棺材。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睡去吧，我在等你女婿。”卢早林叹了口气。
“啥？等他，几十里地的，他这大半夜来干啥？”卢婶瞪目诧舌。
“要不，你去煮点面条什么的吧，他差不多也快到了。”卢早林轻推了一下老婆的肩膀，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了柴间。
2
姚怀礼到卢早林家时，卢婶还没收好碗筷。卢早林自己则正坐在方桌边的红木沙发上抽烟喝茶。见姚怀礼进屋，卢早林赶忙起身让座，并直觉地把烟给熄了——姚怀礼不抽烟，而且有点忌烟。关键，姚怀礼还是挂点他这个村的乡干部，而且，卢早林对这小伙子很有好感。
“下午还是明天开支委会？”姚怀礼也不客套，直奔主题。
“明天吧，这事有点头疼，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去开这会，姚委，这事太大了，弄不好会出事呢！”卢早林实话实说。
“嗯，可能吧！移风易俗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从来没有容易过。老大哥，有什么好想法？”作为一个乡纪检委员，姚怀礼算是很另类了，他很少像其他纪检工作人员一样终日板着脸，在这个七千多人口的乡镇，除了工作时间，他一般都叫人老哥大姐婶子兄弟或妹子。
“好想法？你老哥现在都成了浆糊。姚委，就昨天会议上的哪些内容，真推行起来，恐怕我的祖宗三代都要被人骂了，欺人莫欺棺啊！你凭心说一句，这种做法，到底是对不对？”卢早林一脸无奈，说起了自己的疑惑。
“殡葬改革的本身肯定没有问题，老哥啊，你看看，就我们这，每年办丧事那折腾了多少钱，坟墓越做越大，丧礼越来越铺张，给老百姓带来了多少负担。村里的小黑，更是因为一下连葬了两老背上了重债，到现在还因为没钱打着光棍……只是，这集中收缴棺材，确实是有点简单过激了，毕竟，这延承了几千年的老习惯，没谁能说放就能放下。”姚怀礼喝了一口卢婶递过来的热茶，接着说，“不过，真要推行，不过激一点又不行，理由还是这一点——没谁能够说放下就放的下，如果只是磨嘴皮子，恐怕再过一百年也推行不下去。老哥，政府这也叫没办法啊！”
“姚委，你这话我就不觉得对了，火葬就不办丧礼了？那不更得多花钱！哦，还有，磨嘴皮子不行就动粗？哪有这个理！工作工作不是得作才行嘛！再说，也不见得就要一百年才推行得下去，只要肯认真做，哪有做不成的事了……”这话是卢婶接上来的，卢婶读书不多，可脑子很灵光，卢早林能稳妥妥在村里一干几十年，跟卢婶是脱离不开关系的。可是，没等她说完，卢早林就呵斥过去了。“一个女人家家，你懂啥呀，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哟，老嫂还真不简单啊！来，说说看，你怎么看这事？”姚怀礼也知道卢婶很有头脑，一听她这么说，真感起了兴趣。
“咱老百姓也不是个个都是死脑筋，给点时间，慢慢总会想明白的。关键是政府要把这事做好来才行，大家都不傻，火葬要真好，大家总看得到的是吧？所以，依我看，只要政府真心为百姓好，把这事做实了，然后，动员一些想得开的人先去火葬，这不就慢慢普及了？要我，就觉得没啥，我们算是有山有地，能有地方土葬，可人家上海北京那些没地的人不也都火葬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卢婶也没坐下，就在姚怀礼身边站着摊手摊脚地把自己的想法丢了出来。
“你扯淡，上海北京谁告诉你不愿意土葬了？死去忙你的吧！”卢早林这回真发怒了，他很不喜欢女人在男人跟前说大事，这事跟他骨子里不支持火葬是一回事，按他自己的说法，这就叫伦理。
卢婶只得瞪了老公一眼，然后又跟姚怀礼交代了一声，悻悻回到里间去忙自己的家务了。
“别说，老哥，老嫂子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只可惜，这政策都下来，任何人说什么都不算。不说这了，还是聊聊下一步怎么开展殡葬改革工作吧？”姚怀礼看着卢婶离去的背影，心有感触地说。
“唉，还能如何呢，上头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呗！姚委，说实话，如果年轻十年赶上这事，我肯定会撂摊子不做了，挨不起骂啊！可现在，过几年就退休了，不舍得啊……”说着，卢早林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唉，也是！”姚怀礼也叹了口气，他了解卢早林是一个怎样的人，几十年来都是村里红白喜事的主事人，谙熟所有的农村传统礼仪，是村里最有名头的礼房先生，所以，他很理解卢早林的心情，这么一个一生从事传统礼仪的“土先生”，最后却成了土葬的扼杀者，这份心情，如何不沉重！可是，正如卢早林适才说的，他马上就退休，可以享受到村干部主职两届以上才能享受到的养老保险，而一旦退却，就意味着割舍。对他这么一个半辈子做村干部而没有几块钱积蓄的人，又怎么割舍得了。
……
许久，姚怀礼才又开口，“老哥，那你自己的老寿呢？”姚怀礼这时的眼睛明显有着负疚，他实在不忍打开这个口。
“我自己的？”卢早林有点慌，但很快又镇定了，接着说，“我和她的在十年那次殡改后给卖掉了，这不，刚想重新再请人做两口，又碰上了这次，这下好，倒省事了。”说完这句话，卢早林又抬头对着天花板叹了声，“唉，那次是一阵风，这次，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一阵风。”
“啊，还有这事？”姚怀礼很为卢早林居然没有了棺材而意外。但意外而已，却并不怀疑，因为他知道，十年前确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大举动，只是，因为没有提倡一刀切，后来夭折了。那年，他还在上高中，不知世事，但也知道，那次活动党员带头，他还知道，那次有县里的灵车被某个村的村民推到河里的事件。因而，只是啊了一声，然后就释怀了，甚至为姚怀礼庆幸。
3
老朱头死了。
老朱头早晚都得死，他已经被市人民医院判过死刑了，肺癌晚期，多则两年，少则两月的结论。但是，这离两月还有一个半月，他就死了。死前，他对儿子朱颜飞说，反正都是死了的人，赶时间，捞口棺材睡，就算是这辈子最伟大的一件事了。然后，他就偷偷喝了半瓶用来治庄稼虫害的甲胺磷，在乡里接到七天后在这开全县殡葬改革推进会通知的第三天早上死了。
乡里是在老朱头咽气三小时后接到这个信息的，报信的是曲友新。
接到这个讯息后，乡长邱玉典很郁闷，这该咋办啊？让他埋？也说得过去，离县里统一行动的时候还差两个月呢，可要真埋了，该如何在几天后全县殡葬改革推进会上交代？所以，接到曲友新的短信后，郑新典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这会，他有点怪卢早林的全村殡葬改革动员会开的太早了，更后悔自己在县里召开殡葬改革动员会不该拍胸口。然而，怪也好，后悔也好，都没用。现在要紧的事如何处理老朱头这事。想了想，他决定找吴青副书记，吴青是县民政局调过来的，这事，他有经验。
吴青听了这话后丝毫没有犹豫，他嘿嘿一笑，对邱玉典说，“邱乡，犹豫啥呀？天赐良机呢！你知道这事县里有多重视吧？你更知道这件事做好了那可比GDP上升几个点更能见政绩吧？那还等啥啊，拿老朱头做典型呗，别的乡想都想不到的事呢！”
“可是，这规定日期还没到呀？县里也说了允许有一点宽松啊，这么做，会不会有点黑？老百姓该咋说？” 邱玉典虽说不是土生土长的人，但他也出身农村，对农村多注重入土为安是很清楚的，这说不让埋就不让埋，于情于礼都很难讲通。
“哎呀，你这老观念了不是，任何改革都有冲突的，人家谭嗣同还在百日维新时说过那什么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的话呢。再说，今天你不下狠招，到了既定期限后你还得下，那更头大呢。当然，最关键的是，这回做好了，咱们乡可就成了这件重大政治举措的表率了！”吴青是城市人，对土葬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会下意识把对老朱头的死当成一个契机。
想想，觉得吴青这话真的很有道理。也是，反正都得面对，那么，迟面对就不如早面对了，何况，这确实是一次机会！都当上乡长了，这点政治敏感邱玉典还是有的。故而，听完吴青的这番话，邱玉典下了决心——干！豁出去了！当下，便当着吴青的面，跟乡党委书记裘丹说了知会了一声，然后又打了派出所所长龚秋词和卢早林的电话，要他们立即组织力量，开往老朱头家实施行动。
卢早林听完电话后脑袋“嗡”了一声，他没想到，战斗会来的这么快。这几天他已经够衰了，自从开完村班子会布置了任务后，他就没消停过，虽说乡里给了政策，先主动上缴棺材的给予一千八百块钱奖励，但这点奖金丝毫没产生半点刺激，相反，几乎每到一户做工作，被做工作的人家都会说：“哟，卢书记真开放哈，都赶上美国人了。卢书记，烧了后，你该能见到你的主子耶稣了吧？天堂过得好，可别忘了我们曾是一个村子的乡亲啊！”这还不够，末了，还要问一声，“卢书记，这趟下来，奖金肯定不少吧，别忘了请客啊！”更恨的是，揶揄完了，人家连屁都不放一个，这不，都两天了，没半个人来主动交棺材。
“老朱头啊老朱头，你也太不会赶时间死了！”卢早林又叹了一口气。可是，叹气归叹气，邱乡长的电话已经到了，不动也不行，于是，他无奈地掏出电话，抖着手开始从村主任到护林员一个个打电话。
老朱头的丧仪照旧，落气后，族上的长辈就安排了人请来了道士，做了落枕经，然后掐指算了算，三天后适宜出殡。接着便是三天两夜的道场。乡里执法队到老朱头家时，老朱头的棺封酒正准备开席。
带队的是卢早林，乡里的领导只来了姚怀礼。乡里管水利管土地管农机管计生的七员八员和派出所的三个辅警和两个干警，加上村两委六个村干部，连带三位女性一共二十一个人，全涌进了老朱头家的摆满了做道场法器的厅堂。护林员们一个都没来，是卢早林早就预料到的，他们属于临时工，没几块钱工资，这事不来，也不能怎么样他们。饶是如此，这阵仗还是让卢早林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很像早年的收统筹款，那是建国以来中国政府的一个诟病。
老朱头的儿子朱颜飞一看这阵仗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他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还是直愣愣地跪在道士的道坛下。
卢早林也不好开口，一直等，执法队的一干人也只好陪着卢早林一块站着等。
良久，转圈子做法的道士终于停了下来，朱颜飞也只好站起来。
“飞儿呀……”卢早林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书记，你也这么客气干嘛，还带这么多人来，老爷子担不起的。”说着，朱颜飞又走到灵柩旁，煞有介事地对着棺椁说，“爹呀，卢叔来给你上香了，还带了好多朋友过来，你要好好保佑他长福长寿哈。”边说边点上了一炷香，好大一把，然后给每个执法队员都递了一枝。弄得不光是卢早林，所有的执法队员都只得老老实实对着棺椁拜了三拜，并插了一根香。
好不容易，拜完了，卢早林又拉了一下朱颜飞的衣角，“飞儿啊……”
“酒都好了，卢书记，带大家入席吧，不好意思，今晚是棺封酒，吃斋的，怠慢大家了。”朱颜飞不露声色地说。
“不是，飞儿，公告你看了，上午刘主任也打了电话给你，你看……”卢早林只得直奔主题，他知道这事已经没法婉转了，朱颜飞的态度，摆明了已经做好充分思想准备。
果然，朱颜飞放脸了。“卢书记，今天要是你来送行的，我朱颜飞感恩不尽，要是来找茬的，你试试看。”说着，看了一眼卢早林身后的派出所所长。
“飞儿，老叔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是政府的决定，你，你就配合一下吧。如果真有什么，以后让你爹找我吧……”卢早林居然哽咽起来。他这话是真心话，他相信有因果循环，也相信有前世今生，还相信有报应。但是，他别无选择。
见此，姚怀礼只能走了过来，拍了拍朱颜飞的肩膀，但朱颜飞却拨开了他的手，将头别到一边。姚怀礼也不以为意，笑了一下，然后说，“颜飞，你一直是个明事理的人，你该明白，其实，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可是你知道，殡葬改革是一件大事，总会有些不尽人意的，请你理解。”
“如果今天是你爹躺在棺材里，你愿意把他又拖起来送到火葬场去吗？”朱颜飞眉毛一竖，已露怒容。
“你们滚出去，这里是我们家，滚出去……”披麻戴孝的朱颜飞媳妇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动起手来，推起了卢早林。这一推一骂，整个厅堂顿时咆哮了起来。有的女亲属干脆骂起了卢早林，毫不容情地骂他良心被狗吃了，骂他如果是在国难当头就是个汉奸。
同是村邻，卢婶也在这吃酒，闻听这边动静，赶忙跑了过来，结果刚好听到了那位女亲属骂自己的老公。一贯泼辣的卢婶哪会容得老公挨这种骂，当下冲到那骂人的女人身前，叉着腰指着她的鼻子叫了起来，“你放屁，你才是汉奸，你不是汉奸怎么当初会选他做村主任，他要是汉奸今天又怎么当得成村书记，哦，出事了他挡着他就是村长书记，现在他执行上头的政策没顺到你们的心就成了汉奸，你说是谁的良心被狗吃了！”卢婶的嗓门在全村是出了名的，她一旦高亢起来就是高音喇叭也敌不过，所以，她这一吼，厅堂里顿时静了不少，见此，卢婶索性放开了，干脆数落起来，“要说这事，我知道，不就是火葬嘛，这有什么不好，他们城市人不都火葬嘛，连中央都火葬呢，能是什么坏事！再说，通告上不都说了嘛，殡葬改革，主要是提倡丧事简办，厚养薄葬，这不是好事吗？你们倒说说呀，生时不孝，死了瞎叫的事我们看的还少吗……”
可这里到底男人多，哪容一个女人这么叫嚣，没等卢婶说到高潮，朱颜飞的一个堂兄就吼了起来，“你这个死女人不就是老公当了个村干部吧，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唱高调了，你娘的有这么高的觉悟去把你坟墓里的爹拖起来去火葬呀，滚，滚一边去。”
于是，又乱了。
姚怀礼对派出所龚所长使了一个眼色。摇摇头，龚所长只好从人群中挤到了中央，挥手让大家静下来，然后说，“抱歉，我们只是依据县里政策执行任务，根据上面要求，今天必须对这位死者执行火化，请大家理解！现在，我宣布正式执行，如果有人要抗拒我们执行任务，那就是构成了妨碍执行公务罪。”说完，挥了挥手，让辅警和几位乡里的年轻人过来抬棺。
十多个执法队员挤了过来，开始动手，但岂有那么容易，除了被另外几名执法队员死死按住的朱颜飞，朱家的十多个家属拥了上来，死死压住棺材，继而，棺材像渔具上被咬了钩的浮标，沉一下，浮一下，进一下，退一下。
良久，朱颜飞在咬了一位执法队员一口后，终于挣脱了几位执法队员的拉扯，狮子般扑向卢早林，但他冲不过几条汉子的防线，于是又转头撞向了棺材，连几撞都没撞成怎样后，终于明白再也拦不住了，便爬到了棺材盖上，死死抱着棺材嚎啕大哭，哭说父亲为了睡上这口棺材不惜去死，而自己作为儿子却无法成全父亲用死来追求的这个愿望……这一哭，比先前那些孝男孝女哭老朱头可凄厉多了，厅堂内外全被惹哭……
让姚怀礼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并悄悄抽脚退到了门外。同样再也忍不住落泪的卢早林也退了出去，刚好后背碰到了姚怀礼的前胸。卢早林回头的当儿，姚怀礼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我想起了民国时期的绞辫子……”
这句话卢早林丝毫不懂，泪眼朦胧地看着姚怀礼。
姚怀礼沉默片刻，又说了一句，“我还想起了清人入关时剃头扎辫子……”这句话，卢早林还是不懂。
不知道该让卢早林庆幸还是遗憾的是，老朱头的亲戚终于没能扛过派出所长头上蓝盾的尊严，老朱头的尸体和棺材，被抬上了早已久候的灵车，送到了一百里外的县殡仪馆。
4
老朱头的圆满了结，卢早林似乎应该庆幸的，因为，卢早林肯定保住了自己的位置，也似乎应该一定能顺利成章地走到最后，享受他应该享受到的养老保险。而且，老朱头被烧的 第三天，也就是全县殡葬改革工作推进会在他们村里如期举行的那天，摊了两桩喜事，一是他们乡和他们村都受到了县殡葬改革工作领导小组的表彰，第二桩喜事，是卢早林自己更得到了推进会时的通报表彰，被树立为全县殡葬改革工作的突出先进典型。
但让卢早林死都没想到的是，尽管那夜让家居邻省的女婿来把棺材拉走藏起时已近拂晓，可是，那一幕偏偏让因为落选而怨恨自己的曲友新在小解时看到了。而这还一心想着去当选下一届村主任的曲友新，居然会在分管殡葬改革的副县长正要给自己授牌表彰时挺身而出，将自己棺材藏在山那边的女婿老宅里给揭发了出来……
于是，卢早林只能老老实实地让女婿将他们的棺材用农用车给送了回来，然后，在一村人的指指点点下，自己亲自在村里的垃圾场点了一把火，把自己夫妻俩连同村里集中收缴而来的几百口棺材烧成了片火海。而在看着那冲天火焰升腾的时候，他又一次想起了姚怀礼的那句话：“就像是民初时绞辫子。”这回他懂了，砸棺材和绞辫子子是一样的痛。但还有一点恐怕他这辈子是明白不了了，姚怀礼除了说过民初绞辫子，还说了清人入关后的剃头扎辫子。
不过，他懂不懂都没有关系了，因为，痛很久了之后才会不觉得痛，而且会很习惯那种痛！但这种感觉卢早林肯定是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