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吉典：谈杜近芳的歌唱艺术
杜近芳是京剧旦行的著名演员。她在幼年学戏的时候，经过律佩芳、陈世鼎、刘玉芳等几位前辈名家的指教，打下了相当深厚的功底。解放以来，在党的大力培养下，又经过杰出的京剧艺术家王瑶卿和梅兰芳两位大师的指点，特别是在中国京剧院二十多年来，和叶盛兰、李少春、袁世海等许多有卓越成就的艺术家长期合作，杜近芳的技艺又有了显著的增进。通过许多新剧目的排演，不论是在表演方面，歌唱方面，她都有不少创造，博得了广大群众的好评。象《柳荫记》、《白蛇传》、《桃花扇》、《玉簪记》、《白毛女》、《谢瑶环》这些戏，已经成为她的代表性剧目了。
杜近芳在歌唱上是下过不少功夫的。她的嗓子音质很好，宽厚、嘹亮，又善于运用真假声结合的唱法，使上、中、下三层音每层都很瓷实响亮，音域很宽。她还能够灵活自如地运用声音的高、低、强、弱、快、慢、顿、挫，因此她的歌唱能给人一种明快豁朗、清亮圆润的感觉。
杜近芳的歌唱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字音清楚，音乐性比较强。
我们知道，京剧的旦角能做到字音清晰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旦角的唱腔主要是用假声，音区很高，行腔又很纤细柔和，曲调比较曲折委婉；再加上京剧的唱词又不是那么口语化，因此，把唱词清楚地传到观众的耳朵里，是不太容易的。如果歌唱者对京剧发展过程中在声、腔、字、韵上所积累的宝贵经验不加以继承和发展，而单纯地追求字音清楚，象说话似的，又难免流于自然主义，使唱腔缺乏艺术感染力。而杜近芳的歌唱，基本上能做到：既能运用传统的歌唱技巧，做到字音的清晰；又非常注意唱腔的音乐形象如何塑造的问题。因此，她的唱腔是很有艺术感染力的。
现在我们先分析一下杜近芳在现代戏《白毛女》里的几段唱腔。《白毛女》的主人公喜儿，是一个天真、朴实、坚强的农村姑娘。她是我们现实当中的人物，不是古代的王宝钏、柳迎春、祝英台那个类型的人物。那么，喜儿的音乐形象该是怎么样的呢?在京剧形式的规范下，该怎么唱才合适呢？
这里不妨以喜儿一上场的那段[南梆子]唱腔为例，来谈一谈杜近芳是如何塑造人物的音乐形象和如何处理字音语言的。
在一个风雷交加的除夕夜晚，喜儿惦记着出门躲债几天没有回来的老爹爹，心情是沉重的。过年过节，对孩子们说来应该是很高兴的日子。可是在旧社会，穷人一到年关，就走投无路，心惊肉跳。喜儿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喜儿的这段唱；就是在这种沉重心情下唱的。第一句“大雪飞北风紧天阴云暗”用了一个[南梆子]的高行腔，歌音凄厉，倾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我们可以听得出，喜儿借着阴暗的天气，抒发了她内心的愁闷和对亲人的悬念。第二句“盼新年怕新年偏到新年”，杜近芳对“盼”、“怕”、“偏到”这几个字，在语调、语气上都作了不同的处理，把人物的矛盾心理刻画得很有层次。“盼新年”是轻声唱的，“怕新年”是用不稳定的虚音唱的，“偏到新年”的“偏”字则用高滑音加以强调。这就把喜儿的复杂心情，非常细致而又生动地表达出来了。
由于杜近芳在歌唱上注意了语言的语气、语调和语势的表达，就大大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刻画，同时也能帮助断众把唱词内容听清楚。
大家知道，京剧这个剧种，虽然叫京剧，其实它并不是北京土生土长的剧种。最早，它是从湖北、安徽传到北京来的；到了北京，经过一、二百年的创造、发展，才成为现在的京剧。正因为它的老根儿是在湖北、安徽，所以直到现在，在京剧的唱念当中，还保留了不少湖北、安徽的地方音的成份，以及一些古音的成份。在京剧的传统剧目里，用这种字音来唱念，是很和谐统一的。但是，在现代戏里，如果不对字音和唱腔的音调加以改革，就会和今天的生活语言有距离。
为了使现代戏唱腔的语言音调更接近现代生活，《白毛女》的唱腔，用了一些北京的字音，使唱腔的语言和今天的生活语言相统一，显得更为平易生动，使群众乐于接受。杜近芳积极地投入了这项改革的尝试，取得了相当可喜的成就。
比如，在《白毛女》里父女对唱一段里，她把北京的小辙口音，象“人家的闺女有花儿戴”的“花儿”，“红头绳儿扯上二尺”的“绳儿”，都巧妙地运用在京剧唱腔之中，确实使唱腔增添了不少现代生活的气息。
杜近芳的歌唱比较口语化，同时音乐性也比较强。下面我们再分析一下她在新编历史剧中的一些唱腔。
在《桃花扇》里，李香君和侯朝宗分别的时候，唱了一段[流水]。这段唱的唱词是：
叮咛的言语奴记紧，不负情郎一片心。
如今天下风云紧，有重大责任在你身。
请看千万苦百姓，骨肉流离难以为生。
暂时分手何足论，只望你珍重有好身。
唱这段[流水]，杜近芳不单以节奏取胜，也兼顾了曲调上的完美。比如，“有重大责任在你身”一句，表现语意的诚恳、持重，就很有分量。“请看千万苦百姓”一句，曲调的音域突然下落，感情变得非常低沉。接下来“骨肉流离难以为生”一句，曲调回旋上升，上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音域跨越有十二度之宽。以这样大的起伏来表达唱词内容，感染力怎么能不强呢？
杜近芳的歌唱，在长期的实践当中，形成了自己的特点。比如，她唱的[散板]唱腔里，有时候我们会听到有一种很细微、很玲珑的小腔在游动着，连绵不断，很有特点。在《白蛇传》的“游湖”一场戏里，白娘子嘱咐许仙千万不要忘记到她家里来的那段[西皮散板]，最后一句“莫教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唱腔很象是一缕游丝在飘荡着。这种行腔，可以说是杜近芳的独到之处。
《桃花扇》里有一段[反二黄]唱控。这是李香君发现离别多年的爱人侯朝宗变节投靠敌人以后，在万分悲痛的情境下唱的。李香君在封建恶势力的摧残下，经过多年烽火战乱，身体已经非常衰弱。如今又受到达样大的刺激，她寄于侯生的一线希望也化为灰烬，感情的变化自然是非常激烈的。但是，限于人物正是体质衰弱。处于病危的时刻，所以唱腔表现了一种有气无力，但又是十分尖锐的指责的语调，在大义凛然的斥责当中，蕴藏着满腔怒火和无限哀怨!
这段[反二黄]唱腔，打破了传统戏唱腔的旧格律，根据人物当时心情的变化，采用了不少新的旋律。李香君听到侯朝宗说，他活着只是为了香君一人，这句话完全违背了李香君的愿望，她感伤万分，激情难以抑制。为了表现她内心的起伏激荡，唱段的一开始，创造性地运用了[反二黄]紧打慢唱的[摇板]形式。
在几句[摇板]之后，情绪又深入了一层。为了表现那种严厉斥责和无限哀怨的情绪，需要一种上板的、比较稳重的节奏，因此唱腔转入了[反二黄]慢板和原板。在曲调上，对人物的心情作了很细致，同时又是很强烈的渲染。唱到“你只想赏心乐事团圆家庆，难道你还有诗酒留连风流自赏闲的心情”这两句，李香君的心情真是难以抑制地愤恨！所以唱腔特别高亢、强烈。最后唱：“我不想图富贵做你的夫人。公子啊，只当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认，不必相认。只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这些话出自香君之口，该是多么沉痛啊!为了表现这种复杂的心情，唱腔的声调变得委婉而凄厉，听起来是很感人的。
在整个唱段里，杜近芳塑造人物形象十分细致、生动。在演唱技巧、控制音量、掌握节奏和真假声结合等方面很见功夫。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段唱的音域很宽，打破了传统唱段的局限。而且高上去的音，听了不感到刺耳；低下来的音，也很厚实，让人听得很清楚。
在《谢瑶环》里有一段[四平调]。这是剧中人谢瑶环遇见一位豪侠仗义的青年袁行健以后，由敬重而产生了爱慕之情的时候唱的。唱腔共分四个小段落。第一段的唱词是：“到任来秉圣命把豪强严办，一霎时正气升春满江南。袁仁兄嫉恶如仇有识有胆，既孝义又豪侠他是个盖世奇男。”
这一小段主要是表现她对袁行健的倾心爱慕。“袁仁兄”三个字的结尾，用了一个轻声行腔，语含羞涩。唱到“他是个盖世奇男”，在“奇”字上用了一个硬滑音，随着就是一个含情脉脉的长拖腔，反映出谢瑶环对袁行健的由衷的赞美。
接下来的唱词是：“公务毕换罗衣园中消散，一阵阵桃李花飘满池潭。对明月蹙娥眉数声长叹，这乱愁千万端却与谁谈？”
这一小段描绘了谢瑶环苦闷的心情。“数声长叹”四个字，唱腔用了高下对比的句法，很象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在暗地里叹息的声调。尤其是“这乱愁千万端却与谁谈”一句，在“谁”字上用了一个小的耍腔，把那种一筹莫展的情绪刻画得很细致，很生动。
下面的唱词是：“自奉圣命斗豪强，早把江南作战场。生死祸福全不想，一片丹心报君王。”
这是一段[四平调顶板]形式的唱腔，字多腔少，节奏紧凑。主要是为了表现谢瑶环一心为民、坚强无畏的意志，因此行腔很简练。最后一小段唱树是：“羞答答怎好明言讲，哪有个巡按嫁才郎。况有宫规难违抗，嫔妃下嫁要犯规章。”
当谢瑶环的助手苏鸾仙鼓励她大胆向袁行健表示爱情的时候，谢瑶环感到很难为情，不好开口。这一小段感情特别丰富，唱腔也比较多。
“羞答答怎好明言讲”一句，节奏摆得很宽，并且使了一个低腔，形象感很强。“哪有个巡按嫁才郎”一句，唱腔巧妙地运用了暂转调的手法，移到反调上来唱，把那种羞怯、难以开口、满心愿意却又顾虑重重的声情语态表达得非常生动得体。
《谢瑶环》里的[高拨子]唱腔，是谢瑶环被权好陷害，在大堂提审的时候唱的。曲情强烈激愤，表现了谢瑶环忠心报国，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凛然气概。
这段唱使用了刚劲有力的小生唱法，为唱段增加了壮烈的气势。另外，在[垛扳回龙]这个段落中，把不属于垛板性质的唱词用变化节奏的办法，处理成长段的[垛板回龙]唱腔，一句紧接一句，情绪层层上升；最后用了一个跌宕迂回的长拖腔，把人物的愤懑之情一泻而尽。
杜近芳的歌唱艺术成就都是兢兢业业、虚心学习、刻苦钻研而得来的。虽然也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但是，我们相信，在今天的大好形势下，根据时优的需要，她一定会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出更大、更新助成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