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快递：彭一田近作选-秋天21首
新作快递
◎彭一田
彭一田近作选：秋天21首
蝶 翼
云朵干净地泊在蓝天上
不肯下到地面，悬风扣留了太阳
无情的时间透着慈悲
此时，一场大雨紧赶慢赶
远处的天空要被遮蔽了
用脚步写诗的人
已忘却自己
扑到身上的烟岚
凉气稀薄，禅意也是透亮的
捕蝶者无线、无钩、竹篼离风三尺
陡峭的脸庞业已隐藏
掉到混凝土路面的水滴
如何从人们脚步的缝隙里逃遁
在大海遗址上
你对我已一无所知，一场风雪之后
那个名叫阮籍的酒鬼
将自己置身在时间以外
酒水洇没道路，长出一道又一道隐喻
天地无语，故诗之
秋未远，冬已到
你扎入海底，嘴唇上有盐的晶亮
从波光中捞出伴侣的身影
涛声从来不是制式的，故土不再燃烧
诗歌如锦衣夜行
到谢灵运为止，则属于亡命
一个人走在旷野里
经常见到飞蝶，蝶之翼比空气单薄
振幅小于风，大于落叶
一闪而过的幻美无人可以挽留
翼上之禅宽过了叶脉
他咬掉自己舌头
2020.11
风的音符
在一个没有日照的下午
我见过他的侧影，像一件古铜器发出绿光
尖利的脸庞终于变得圆润
时光因炙热而易老
水果和肌肤均以惊人的速度衰败
我还见过一位散发落日气息的老妇人
她的谈吐依然有早晨的果敢
向世界索要结构，由内心生出诗句
一树青葱叶子生动地舞蹈
年纪轻得未见过大海
风中的音符
包含众多自然界的声音
风声水声鸟声知了声草木拔节声
火焰声石头滚下山坡的声音蛇溜过草丛的声音
风语者重现往昔情节
事急矣，容不得摸索灌木林遮挡的山沟里
是否有别的路径
那么多树站在灯光里
每一片叶子都张开好奇的眼睛
风的血管里流淌沃尔科特
布罗茨基的足音响在潮汐之上
诗歌是一只鸟，飞到哪里都会鸣叫
但鹅卵石静卧在水底
怀有对风的隔膜
走在折返的路上
落叶在我不经意的时刻乘虚而入
2020.11
雷雨天
最热的季候，容易遇上雷雨
骑马的人烟尘滚滚
把梦里得来的诗句遗忘了
有人在未来经过的路上，捕捉萤火虫
抵消扑面而来的暮色
但诗意并不是万物的尺度
彼时，雷雨刚过
天空没有回到原先的陡峭
蝴蝶围着前窗飞来飞去
歉收之心上街乱跑
云团不离散，大雨浇不灭湿疹、溽热
百丈禅寺的知客师说要从众
那人是游客，不起早
一块孤石睁大眼睛
和打秋风的人群擦肩而过
我去扫庭院中的落叶
看到鸟鸣唤起莲花，在树下，在茅草边
溪水跳崖处，墙角背光的地方
提前穿越银杏的金黄
若干个我和我，过半素半荤的人生
看到你在雪夜行走
而我没有将大雪据为己有
一只误入城市的雀鸟，以自卑、胆怯，和戒备
承受一切，在这个上午的尽头
我梦见低垂的黄昏
那么，下一场深红色的雷雨
下一场海蓝色的雷雨，再下一场橘红
2020.11
低 处
这个下午，云朵注了水
瓜果们在奔忙的路上纷纷绽放乡音
系上祖先的腰巾，丢下果核
去阳光直达的地方
有的落叶依然天青色
落叶收藏的时光里，从少年开花
到中年成木，庄稼在仓促中记下名字
犹如蓝天飘过浑浊的河面
在这样的季候，喝高了就会飞
鸟飞了就不再回来
独轮车从河东到河西
在古石桥上镌刻下一道深深的光年
人类住在平坦处
神灵则住在最高处，或最低处
菊花只在一个窗户露脸
桂香在词语深处
和落叶一样，于低处不停奔忙
有人形容为候鸟
江西话浙江话或英语，挪换之间把你放下
此时，天空略低于草尖
在低处停下
撇下蓝天与大雁
燃起一堆火烧掉自己，云朵融入泥土
我活在世上是为了认识你
升上枝头却发黄了
2020.11
万物生
前面就是黄河了
回头也是水。半个女老板站在浪花上
握于手中的香气高过了花期
夹竹桃，三角梅，棕榈树，鱼腥草和菠菜
像舍不得花出的钱币
高低远近各不同。
足庵里，或者竹庵里
朗朗读书声像草尖上的露珠
半口池塘中的几支衰荷，于梦中衣锦还乡
害气短的妇人，是一支庞大队伍
期盼一场雨重新瓜分人间。
月光寺寂然，错过香火
刀子藏进落叶丛，寒光在金色和黛色之间
漏进木楼上的小窗户
遗址上，一只彩蝶轻轻飞进心里
悄无声息涂抹时光。
溪水出河谷，去向日落方向
一队大雁在天空与水面之间划过
秋天高于海平面，钢琴课解除羞涩的部分
赶时间去投胎
一名少年独自迈出了校门。
2020.11
白云之下
飞跑的风停在河中央
岛屿内外的激流，时而在岩石上
时而在漩涡里
岩石送走江水是在承受天空
就像浪涛留下了峡谷
而不是送走星辰，江山一刻谷底一刻浪尖
有相依之累
无谁主沉浮之叹
那几年住红楼路
把门前的那棵老桑树住枯死了
老桑树长在对面后墙下
桑椹红时，住对面的人从楼台伸出手
不知名的孩子们则沿墙根爬上树
桑树枝像牛肋骨，你要矫正它
就会弄断它；你若顺应它
则会得益于它
一日三餐的山水
愧对灯光，异乡人站在河流中
看鸟群贴着浪花飞行
唱渔鼓的父女一饮一啄
将要发芽的红薯埋回到泥土里
女儿齐腰深，父亲是老瞎子
将星辰种在草尖上
天下多半在山水的并峙、映照、牵扯中
水将山竖立起来
人群的大浪把冰川挤碎了
2020.11
证 词
山腰间幽深的湖泊上
九个太阳的倒影，变传奇为寓言
真实的面容迸溅在狂乱大风中
每片云朵有不同的表情。
叶脉是山河，叶片是原野
山脉掀个底朝天
月亮化作海洋里最大的宝石，星星成珍珠
唯有故乡的时间是永远凝固的。
我居住过的地方
恰好构成北斗七星的路径与形状
温润柔韧的黄花梨，在乡野自然生长
群山延续祖先的失语症。
吹哨者以他人为介质
把云朵装进胸膛
落到地面的每滴雨水都有不一样的气质。
花叶抱着一根稻草漂流在水面上
所有道路都通向内心
他离乡时，你还没来到世上
能称之为恒河的就一条。
芦花性寒，止泻、解毒，又一场雨盖过慌张
万物尽在悲悯中
最好的诗无须写出来
我也配不上自己度过的时光。
2020.11
徒 步
躁人辞多，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飞到星河里
将初升的月色放进掌心
竹林是虚构的
如果不说谎，可说的就会很少
落日就在近旁
道路却总是拐弯
廉州安州邕州
托起数名穿拖鞋的摇滚歌手
岁月是檄文
歌词里面有祭文
在他那里，时间变成一条地下河流
没把生活唱成说明文
缠足的奶奶是瞎子
赤脚父亲是聋子，以不同的姿势认领空白
深山见秋骨，无耻到乘风破浪
世界有形而无边
月亮的另一面照着哑巴
日头被风云高悬
从写下第一行开始，时光重现温度
锦江由此命名，经赣江入鄱阳到长江
祖先汹涌在血管中
轮回之间依然是乡愁
异乡人如鱼
以腥拒之，住河东的人河东河西两边跑
爱是一种谎言
用来败火，后来学了读心术
到哪儿都不再朗诵了
生活在云上，相遇都是在地下
2020.11
茶
挨近你就欣喜
一个人在沙漠上跋涉了若干年
或者同一支灰色的队伍泅渡在白茫茫的大水里
多年来，日落而息
日出张臂，和古茶树的生长已趋于一致
身体云淡风清
比茶还重要的盐我就不写了
2020.11
一个人登山
从武功山到明月山
云朵和飞瀑往山巅攀行
一水分两界：秀水入赣江，萍水入湘江
山峰长成岩石形状
凡见者，定会凝视于它
过期的春天紧跟着
颂诗波涛汹涌
一个人走过云中草原：夏绿，秋黄，冬白
云朵飘在天上，也飘在水里
气短者，剩下眼前
见过秀江上龙舟竞发
浪花临近河堤，但注定不会上岸
我体内不停地长出水草，延缓时间的脚步
江水不安，山峰不动
峻岭那边的雀斑，向内心索回诗韵
近乡情未怯
另一片天空下
长翅膀的风从海水中赶过来
小兽和落叶重返森林
2020.11
起风了
空中飘过的风
具有先天的流亡气质
1787的山间小道，1968的夜行列车
1979，霜花照亮一担行李与粮食
1949，父亲在逃命
树叶上的水滴交给了风
连同叶子本身
白白晃悠
就像一个人，内心没忍住片刻的永恒
眼泪径自掉了下来
潮湿的小巷里，沉默的转述者
不打妄语
一滴水白白地活着
从不担忧自己是一滴水
起风了
守灵人饱满得快要溢出去时
就把自己交给风
急促的落叶，吹乱了你的头发
把擅长扯谎的风也撕碎了
风的方向不是唯一
2020.11
铁
传说有个人在竹林里
每天不停地打铁，把铁块打成了落叶
又将落叶打成飞鸟
一只又一只鸟从竹林里飞出
衔着白云去向了远方
右手抡起大锤，击打左手钳制的红铁
血烧红的铁飞溅，打铁啊打铁
未尽天年的人避而不隐
带响声的风是会漏的
打铁的人不说话
几名旧男人，从铁块的深处捞出云朵
把世间的道路还给天空
竹林宜养生
其实他们不问生死
瓦罐里的老酒海水一样深厚
身体是衣服，琴弦也是多余的
相对于鱼上竹，马骑人，戴铁帽的风水时辰
弹完一首曲是否必要
铁蒿不语，狗尾巴草摇来晃去
打铁啊打铁
铁可以被收藏，但是会生锈
冬笋是埋在地下的面容，不放弃大地的心跳
翠竹漫山遍野
云朵和飞鸟从未气短
天空上撒满了那个人击打的铁花
2020.11
城 市
居住在铁路与公路之间
狭小的地块上藏不住小兽
火车汽笛和汽车喇叭取代了海涛声
从小养大的八哥也大声飞走了
我爬上天台，独自眺望匍匐在两边的海水
2020.11
独自漫步
雨下了一天
我又想起了童年
岁月里的每朵云都若无其事
它们自己身处在迷藏中而浑然不知
星辰路过，却不认得人
我出生的地方风大，老不下雨
在秋后的空旷里
倾听自己脚步和肩上扁担的声响
带翅膀的人徒步写下青山
留白在天空上
万物生于无，那棵大树的伤口凝结出沉香
融进月亮的光泽里
披挂灰朦晨雾
一担柴薪摇摇晃晃，去数里外卖钱
买盐巴的同时寄出一封信
为了掸去灰烬，每天以赤足行走抻长呼吸
童年是被大风拖住的
有和无相生，天地皆在自我一身
我想有一块山地
盖几间矮屋，种上大片毛竹
地下笋经历了一系列舍弃，撑起天空
你是自然的一部分，落叶无须扫
流水不要堵，冲气以为和
饭熟了不用喊了又喊
云朵是聋哑人
闪电来临时才会脸红
2020.11
天上的波涛
云朵高过群山
转眼就认不得了
积雨云是一大群脱缰的马
劈开闪电，往太阳的刀刃上舔血
有一头大象和数头小象在草地缓慢行走
容得下河流的明亮
轻薄的卷云贴着浪尖
窃窃私语，一帮观看桃花上天的人谈起诗
穿越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同题诗孤篇压盛唐
酒醒已过四百年，没有人汗颜
云朵洗净天空，辨认岀自己的前生
世事在风中悉数散去
飞鸟穿越，比漏下来的阳光明亮
零散的云絮像五月木棉树
花谢后还依依不舍
哗哗作响的水芹拉回少年身影
你所见的是假象，真正的大海在天上
暮光里坐禅的僧人
在鱼鳞的波状云间念心经
燃香起花莲，每朵云中有性灵
恒河是波涛源头
冈仁波齐乘坐牛皮筏而来，其光芒难以转述
落地为水，在天为云
凭空飞过的鸟群，不停地改变天际
2020.11
行脚僧
不经意间发现桂花开了
他并未止步
径直走进月光，尚未临近十一月
枇杷花又一簇簇挤上枝头
一个傍晚的散步，从桂香走到枇杷花
片刻间将若干季候走完
在这条沙土路，紧随菊花的是梅花
生活将从头开始
接下去是杏花桔花玉兰花李花桃花石榴花
争先恐后举手
紫云英和油菜花是众生的呐喊
他亦未止步
依然独自以脚板与大地拔河
走过的路上花瓣飘落
冲过两岸芬芳，与源头溪谷越来越远
水在流淌中转世
2020.11
芦 花
已是深秋了
河滩因芦花显现光影
无数羊在奔跑，生生不息向天上
河边村庄是无名的
每朵飘逸的芦花都是原乡人
穿着自己肌肤做的衣饰披星戴月
风吹来吹去
每个人都挥动自己的手臂
2020.11
夕阳下
猴子在森林生活
手脚并用与世界拔河
大象三五成群将自己缓慢地搬来搬去
盖过脚板的泥土是新鲜的
弯腰劳作的人类
夹着尾巴吃草的牛羊
在同一个流域，夕阳红着脸看河流奔逃
内卷的水流叫漩涡
在巉岩上睡了一个世纪
发现一粒麦子从小黑屋的石缝里吐出绿芽
和凝固的血一起挂在行者眼睑上
唯有月光一尘不染
杨萍兰是故乡的一半，另一半是羊虎斗
有人为了星辰提前死去
小兽躲在风后面无声地观望
落叶败成泥沼，扶持下垂的天际
河流冲过最后一座山
将峡谷和森林留在了身后
有些诗生长在这里，黑夜却写下无字书
用石块击打铜鼓，天地会应答吗
2020.11
东门村记事
族人居住的地方
万物生长，雀鸟乱飞
溪流将雾泼洒出去，把月光留了下来
桃生叔用丝网粘溪中小鱼
弯腰的姿势，像稻子熟了低下头
老桥墩上长满青苔
易婶娘身上揣着的
不是自己，更多孩子往红烧肉里添木姜子
中秋月饼和煮鸡蛋
给我比她的子女还多一些
山峰拔地而起，那天的月亮离得很近
好像一伸手就能捉住
向死而生的草木，梦见前世
胡子伯伯手执驳壳枪护送我父亲到县城
彭氏祠堂古树参入云天
守护月光，像小粒果实被轻风催落
又像儿童的脚步
佛祖说，孩子是众生
风把自己藏进了天空
流水藏到冰里面
多年后，婶娘借一场疾病回到天上
像她给我的月饼高于月亮，从未褪色
永不坠落
我合不上自己发黑的眼帘
鸟儿盘旋在空中
似于月光融为一片，浑然不辨
镰刀叔今晨说，天上有鸟，地面就有药
能被炊烟唤醒的地方
不可相忘
我估摸着亲人们快要转世了
2020.11
前 夜
石头开花的时候
时间凝固了，石头开成彼岸花
风雨过后的一抹柔软
先花后叶，在青草、秋叶、河灯之间闪耀
眼睛在额上，天空一丝不挂
醒来的是骨头
从一条河流的源头
上溯到世界开始的地方
山野清幽处，新芽破土的那个瞬间
陈旧之心颤抖的一刹那
石蒜在阴雨中开花
这株草药里跑出一曲旧民谣
一场大雪缝合天地
落地的冰花锁住了房屋、树木、飞鸟
你在大路上焚香
烟雾散向四方，融世界为一体
天地间没有第二个我
诗者应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每条河流都有神灵
人类却消失在山冈与河流之间
写诗的人站上了天空
月亮升起前，走在前面或后面是一样的
女友独自入睡，要留一盏灯
孵化明天的太阳
大海狂躁
灯塔从来不动
石头开花时，我仍然在写诗
2020.11
鸟一直飞
鸟在飞。飞在时间前头
物候不停地紧随，深秋的黄叶随鸟飞走
有一只小狗扬起尾巴在后面追
彼时写诗，如果写给一个具体的人
正午踩着自己的身影
果子从枝头落下
鸟在飞。请让我失去秋天的联系
如果写给昨夜星辰，路灯欣长的影子
拥挤在尘埃里
万物生长中失去了自己
鸟在飞。请让我失去灯光的联系
删繁就简的少年热爱败笔
草木之心先于将要写下的诗行
夜的边缘披着闪电
信天翁一头扎进海里，又旋即跃出
鸟在飞。请让我失去风的联系
祖坟上飞过一块地毯
把绿草铺到远方的羊群面前
故乡天空下，火车发出神牛一样的叫唤
鸟在飞。请让我失去大地的联系
美人匆匆，酒后的绝尘之气蓝到耻骨上
不期而遇的人开口说话
在大海上转身，从波涛里升起火焰
往台风中与内心交谈
这一生不能多见
鸟在飞。卸下岁月的锋刃
云朵把桔花和桂香都一并带走了
2020.11月，岭南旦城
彭一田，1958年生于浙江温岭县江厦街，
少年始习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