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丨三言二语无尽意:谈谈诗句中的典故
宋人葛立方著《韵语阳秋》,是我画画的案头不可或缺的参考读本,其文多收录在《历代诗话》中,对历代诗词和作者背景描述的十分详实。偶尔,我也会打开手机查证一下诗句中引用的典故,发现今文的谬误不少,大多来自互联网缺乏考证的转载。
卷十六例举杜甫诗句:“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句中的何逊,是南朝梁的诗人。杜甫写这首诗是回应身在四川为幕僚的好友裴迪所赠的诗,看到早梅盛开,联想关中遭遇安史之乱遗祸绵延,裴迪写了诗赠杜甫,如今原诗未见流传,已不可知其内容。从杜甫的句意看,二人应当都很仰慕何逊,所以杜甫才把在蜀中赏梅的裴迪比作当年在扬州赏梅的何逊,曾经何逊也留下一首《咏早梅》: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何逊少年神童,八岁能诗,二十岁举秀才,曾经有过被梁武帝赏识的短暂荣光,更多的是坎坷而不得志。他所在的时代五言诗盛行,简短的句子凭着巧妙的用字凝练出别致的意趣。葛立方在考证何逊生平时,发现他并未到过扬州,大概是句中有“兔园”,“凌风台”这样和扬州一样的地名,让后人联想到何逊赏的是扬州的早梅,所以与葛立方同时期的诗人用杜甫的典故,编造的何逊曾生活在扬州,并于兔园手栽梅花,即兴得诗的故事。
这个故事传播得久了,何逊的《咏早梅》竟然被改了名字,加了个副题:“扬州法曹梅花盛开”,想是老杜在世怕也说不清的一桩误会了。
诗人作诗,常常想当然用典,却不知有些典故的源头就是一个玩笑而已。
深山幽谷中许多不为人知的花花草草,与寻常枯木一同凋零腐朽,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唯有好事者才会为之可惜。而若是被爱开玩笑的白居易遇见,立刻身价百倍。唐时招贤寺外山中有紫色的野花,香气馥郁,浓艳可爱,偶然有樵夫打柴时连根刨起栽到竹篮陶罐里,被白居易看见,给取了个名字叫“紫阳”。还写了首诗:
何年植向仙坛上,
早晚移栽到梵家。
虽在人间人不识,
与君名作紫阳花。
此诗一出,人们都为能识别这种紫阳花为尚,也不知道是这野花的幸运还是不幸?除了这个“紫阳”花,白居易还给忠州鸣玉溪畔的一种形如莲花,叶若桂树的无名野花写了首诗,题为《木莲树生巴峡山谷间巴民亦呼为黄心树大者》:
如折芙蓉栽旱地,
似抛芍药挂高枝。
云埋水隔无人识,
唯有南宾太守知。
红似燕支腻如粉,
伤心好物不须臾。
山中风起无时节,
明日重来得在无。
已愁花落荒岩底,
复恨根生乱石间。
几度欲移移不得,
天教抛掷在深山。
这被当地土著称之为黄心树,又有几分像木莲树的植物,在当时是无人知晓具体名字的,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没有学名,所以白居易说,这树的名字只有南宾太守知道。在白居易眼中,这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生于乱石之中却无法移栽成活,仿佛是被上天抛弃在人间。当时的南宾太守白居易,怕也是有此同感,所以才有了惺惺相惜的伯乐之赏。作者在引述诗句的时候,也赞叹道:“呜呼,抱道怀才之士,埋光铲采于山林皋壤之间,如此花者多矣,求如乐天之赏鉴者,孰谓无其人乎?”
白居易是擅长解花语的,这其中固然有着其善于发现美的浪漫,也来自相似的境遇联想使然。相比这种香草美人式的自托,陶渊明的无我之境,常被后人高擎为淡泊,葛立方却不这么想。他认为“人之悲喜,虽本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悲喜何从而入乎?渊明见林木交荫,禽鸟变声,则欢然有喜,人以为达道。”
同样是面对飞鸟,每个人境遇不同,感受也不同。陶渊明没有烦心事,看到树丛中的鸟,是自然世界欢快的精灵,而被官场同僚中的小人毁谤遭到贬官的人,看到鸟叫,就不由得心烦,所以欧阳修在滁州时,就是这样的心情,于是他写了一篇《啼鸟》:
穷山候至阳气生,百物如与时节争。
官居荒凉草树密,撩乱红紫开繁英。
花深叶暗耀朝日,日暖众鸟皆嘤鸣。
鸟言我岂解尔意,绵蛮但爱声可听。
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晓催天明。
黄鹂颜色已可爱,舌端哑咤如娇婴。
竹林静啼青竹笋,深处不见惟闻声。
陂田遶郭白水满,戴胜谷谷催春耕。
谁谓鸣鸠拙无用,雄雌各自知阴晴。
雨声萧萧泥滑滑,草深苔绿无人行。
独有花上提葫芦,劝我沽酒花前倾。
其余百种各嘲哳,异乡殊俗难知名。
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
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
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
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
身闲酒美惜光景,惟恐鸟散花飘零。
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后来欧阳修离开滁州,境遇一改之前的落魄,听到鸟叫时的心情也不那么坏了,又写了一首《啼鸟》:
提葫芦,提葫芦,不用沽美酒。
宫壶日赐新拨醅,老病足以扶衰朽。
百舌子,百舌子,莫道泥滑滑。
宫花正好愁雨来,暖日方催花乱发。
苑树千重绿暗春,珍禽彩羽自成群。
花开祗惯迎黄屋,鸟语初惊见外人。
千声百啭忽飞去,枝上自落红纷纷。
画帘阴阴隔宫烛,禁渥杳杳深千门。
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
葛立方评价这两首诗,感叹道,“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心尔,啼鸟之声,夫岂有二哉?”不过,当时的文人对欧阳修这种反差很大的诗境却颇感兴趣,梅尧臣就以第二首《啼鸟》和诗一首,把听到鸟叫的心境又写了个反转,提醒人们在得意时听着鸟叫悦耳,也不要忘记在失意落魄的时候,听着鸟叫烦心。黄庭坚更是不甘落后,也有佳句传世:“百舌解啼泥滑滑,忽穿风雨落花天”。经过一代代诗人不断的引用加工,欧阳修听见的鸟鸣,成了后世文人诗句中借喻的典故,读书人但凡略知一二,就知道那隐藏在典故中的深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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