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刚需,家如天堂:当家的想象被窄化为房 | 随机波动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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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本就寒冷的冬天因为长租公寓暴雷而显得更加寒冷。也是在这个冬天,我们看到了关于房屋的双重逻辑。租房者在市场上无法得到应有的保障,被强行驱逐之事时有发生,而这种被驱逐的不安全感反过来强化了占有的逻辑——从租户变房主,从无房者变有产者,似乎成为了规避风险的必经之路。但规避风险的良好愿景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或许是举全家之力买的预售房最后变成了烂尾楼,或许是买房后背上房贷变成“房奴”,为之付出更多辛苦或痛苦。

在昆山杜克大学社会科学部助理教授、人类学学者王梦琪看来,无论是长租公寓,还是和现房相对的商品预售房,体现的都是住房金融工具化这一现实。当住房被异化、工具化和金融化时,当人之为人的基本需求(住所)成为人人为之奋斗的目标时,人的价值也反过来被房子定义和限制,房子进一步和是否成功、能否结婚、可否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画上等号。当我们和家之间的关系被我们和房子之间的关系取代,在我们想象“家”的时候,还是否有可能想象一个除了占有之外的逻辑和方式?我们是否能够勇于不占有?

在本期节目中,我们和王梦琪一起讨论了这一无力、无解并且持续刺痛人们敏感神经的话题。

暴雷背后:房屋作为基本保障和资产的双重属性

张之琪:先跟大家介绍一下长租公寓暴雷的原理。长租公寓服务类似于一个租房中介,它的创新点在于租金来源,其中一共有三方,一方是房东,一方是长租公寓的公司,一方是租户;长租公寓签下了一个房子后,会以月付或者季付租金的形式向房东付钱,房东委托它把这个房子再租出去。租客和长租公寓之间就有点复杂了,租客向一个资金方——可能是消费贷公司或者银行——一次性贷款一年的房租,把钱一次性交给长租公寓,然后租客按照月付或季付的方式向银行还款。就是说长租公寓公司是按年收钱,但付出去的钱是按月的,所以公司就会有一个资金池,这大笔的钱就被用来扩张、占领更多的市场——这个过程中会有所谓暴雷的风险,因为这个资金池是无法被监管的。这可能导致一个情况:租户已经贷了一年的款,把钱给了长租公寓的公司,但是长租公寓的钱已经被烧光了,没有办法付给房东,解决的办法就只能跟房东解约。房东解约后自然就要把租客赶出去。这就是现在我们面临的租客被驱逐的问题。

傅适野:对,这相当于把风险直接转移为了租客和房东之间的冲突。我有一个朋友也面临这个状况,她向中介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是现金而不是贷款,后来房东告诉她这个房子不租了,让她15天内搬走,于是她在全年租金没有拿回来的情况下,又被迫搬了一次家。不管租户是不是用租房贷的形式,核心逻辑就是中介需要中间的差价,用这一笔钱去运作和扩张。梦琪的研究里也包括付定金的预售房,这个逻辑跟我们刚刚讲的“中介先拿到这一笔钱,然后再去扩张”的逻辑是不是有点类似?

王梦琪:确实有类似的地方。先解释一下商品预售房制度,很多人买的“期房”就是商品预售房制度下的产物。期房和现房是两个概念,期房是你买的时候房子还没有盖出来,你付了钱之后——可能过两年或三年,快的话可能一年几个月——可以拿到钥匙。

预售房制度的运作逻辑是房地产商先向政府拿地,拿到的地可以通过抵押获得贷款。房地产商一方面要用这个钱找承建方来盖房子,另外一方面想要尽快实现资金回笼,方法之一就是把还没盖好的房子先卖出去——这就是预售。预售需要有预售许可证,拿到证之后房地产商就可以卖房了,如果全卖光的话,资金其实很快就回笼了。现在拿预售许可证越来越难了,在以前,如果政府很需要开发商来投资、带动本地地产经济,政府可以把标准弄得很松,比如你的房子刚刚才打地基,我就给你预售许可证,现在可能是要求你盖了二层楼或符合其他标准。这就是商品预售房的制度。

长租公寓的形式和商品预售房制度,其实都是住房金融工具化的一种表现:住房变成了一个金融工具。在这两个过程中,房子给开发商或者长租公寓平台建立了一个杠杆,让它们有能力获得大量资金,但他们不一定用资金直接盖房子,而是投资新项目或者扩张业务范围。另外我们也看到很多关于烂尾楼的报道,人们把一辈子的钱投进去,最后却没有房子。烂尾楼和长租公寓暴雷的事情,反映出来的都是当房子金融工具化之后,金融收益和金融风险在分配上的不平等现象。

张之琪:刚才梦琪提到“加杠杆”,我想到在一个采访里,一个做长租公寓企业的人说,我们这行其实利润率非常低,不加杠杆的话很难维系下去。为什么利润率非常低?因为中国的租房市场本身利润就很微薄。有数据说我国租房市场租金的回报率(年租金除以房价)在2%左右,可能北上广这些大城市会更低。我算了下,我现在租的房子回报率是1.8%,还不到2%。就是说,如果我有一个房子,跟我的房价相比,我出租的价格其实是非常低的,所以这是一个不太理想的投资。而一些欧洲国家的租房回报率可以达到5%,在这种情况下,出租就是比较好的投资方式。低回报率导致作为中间商的长租公寓的收益会更低,因此它无法单纯靠提供中介服务维系下去,必须要加杠杆。

王梦琪:看一下租金回报率和租售比(房租和房屋售价的比率),就会觉得在中国买房不如租房,租房是绝对合算的。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大多数人都想买房,而不是租房。我当时做研究跟这点有一定的关系,但在刚开始做田野的时候,我并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研究,大概是做到一半,发现这个情况很有趣,然后才慢慢开始关注“刚需”这个概念。

”刚需“背后既有阶级建构也有道德诉求

张之琪:梦琪能否给我们大概介绍一下你的田野调查,以及什么是购房的“刚需”?
王梦琪:我当时是在南京江宁区的麒麟做田野,那里有据说是南京城东最大的刚需盘,能够住3万户。因为价格比较有优势,那个楼盘卖得非常好,但后来价格也没有很上涨,因为大家基本认为这个小区是一个刚需小区,可能档次上不去。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期间,早上从小区到城里的公车是挤满的,因为居民很多是“新南京人”——比如在南京读大学、大专后扎根在南京的年轻人,不是特别有钱,他们从小城镇到大城市来,举全家之力在这个小区买了个小房子。他们就是很典型的一批刚需人群,在这里落户了,现在需要一个房子。他们也很快在这个小区里结婚生子,所以小区有很多小朋友,孩子的爷爷奶奶可能从老家过来帮忙带孩子,这个小区充满了生活气息。
后来我跟小区的人聊天,问为什么你们都会来买房,他们会反复说“我们是刚需”,意思是我们要买房是因为有真实的需求,或者说买房是为了要结婚。渐渐地,我开始关注“刚需”这个说法,想知道这些买房的人怎样用刚需去理解住房市场,去理解自己购房的决定,同时去指导这个决定。我的田野是在2013-2015年之间,到最后就变成了研究南京周边刚需市场和南京中低端住房经济的一个项目。
张之琪:我觉得还蛮有启发的。我之前读研究生的时候研究过2016年的天津爆炸,其中损毁较严重的几个小区就与你说的lower middle class类型接近,不是很高档的中产小区。那里很多业主买的是刚需房,也有当地有钱人买的投资房——这两类人对房子的态度会非常不一样。
房子损毁了,政府提出回购,回购的价钱客观来看是不低的,但对于刚需房的业主和投资房的业主来说,他们对这个钱的认知是完全不一样的:刚需房的业主觉得这个钱非常少,因为他现在没有房子住了,他拿着这笔回购款,在同等地段再买一套同样生活品质的房子是不可能的;而投资房业主的心态完全不一样,因为房子炸过之后的市值已经跌到很低了,不管是再卖还是再租,都卖不上价也租不上价,所以这类业主拿这笔回购款会觉得捡了个便宜。梦琪可不可以跟我们具体讲一下,刚需房和投资房的购房者在心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王梦琪:刚需房和投资房没有很确切的划分,一个房子同时是具有两个属性的:一个属性是使用价值,满足人们的居住属性;另外一个是房子作为积累财富的金融工具,相当于投资属性。房子都有这两个属性,差异的决定因素在于买房者具体的社会经济情况。房子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买房人的心态。对于买刚需房的人来说,这个房子既是自住的,也是唯一的投资——所以这个房子是TA安身立命的存在,这个房子的社会价值和情感价值绝对大于单纯作为投资房的价值。
刚需这个话题有意思的点在于,它其实是“从无到有”的过程。买刚需房的人说我是刚需,事实上是在说我要从无变成有,而且我应该属于“有”这个群体,比如有的人觉得我已经是个南京的小公务员,马上就要变成都市中产的一部分,一定要跨越从无到有的鸿沟,用“刚需”好像表示这是普遍需求。但如果你问完全不可能买得起房的人,比如农民工,TA可能不会说我一定要在这里买房。说自己有刚需的人,事实上是那些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房,但是还没有买或者买不起的人。所以,刚需的话语背后有阶级的建构。
为什么大家会用刚需房和投资房来区分房子?为什么刚需买家认为政府的赔偿一定不能让我蒙受损失?因为这种二分法对应了人们对于经济的两种理解:一种理解认为,经济是用来满足我们的物质需求的;另外一种理解认为,经济是用来增长财富的。这两种理解在我们的价值体系里,会得到不同的价值判断。大家会觉得满足基本需求在道德上更有优势,优先于投资。同样一笔钱拿来买房还是拿来赌博,大家对这两个决定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当你说这个房子是我的刚需,其中还有一种道德诉求。
张之琪:这也是我看你的论文时印象很深的点。文章最后说,所谓的刚需理论其实是项飙提过的common people's theory,就是普通人对社会、对整个经济运行规律的一种理解。大部分中国人都认为中国的房价是不会跌的,其中的逻辑可能是人们认为政府需要通过卖地来获取财政收入,如果不卖地,政府就没有钱了,因而一定会继续卖地、继续盖楼,所以房价不会跌;另外一方面大家觉得,倾注了几代人积蓄买的房子,政府不可能让它跌,如果房价跌了老百姓就不干了。这是对房地产市场的非常朴素的理解,可能跟真实的经济运行规律是不太符合的,但是它反映了人们的心态、对经济的理解,并且大家会按照这种理解到市场中去实践,去做出买房或者不买房的决定,所以说它是有实际影响的。
大家认为房价不会跌,这是否是一种 wishful thinking?是不是因为人们不想让房价跌,所以就想出一些理由来佐证?梦琪怎么看这种房价不会跌的信念呢?
王梦琪:对,这个完全有可能,它可能会变成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当越多人觉得房价不会跌,就有越多人去买房,最后导致房价上涨,所以很难说在大众想象和市场运行规律之间,是否存在一个真实的分别。因为不存在教科书式的自由市场,房屋市场非常依赖政府政策,同时也很依赖于人们对于房屋的各种文化意义上的想象,比如有人说,我们买房是因为中国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我们所有的经济行为都受到我们所处的社会和文化的影响。在我的田野经历里,有一个地方的房价跌了,房主就去抗议,当时有几个楼盘一起抗议,最后有一个抗议的楼盘真的得到了开发商的补偿。在田野中你会发现,没有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按照经济运行的规律来做事的。
当我们想象“家”的时候,只能想象占有的逻辑

王梦琪:我补充一点,人们都倾向于买房而不租房的另一个原因,是目前还没有租售同权,就是说买房所获得的很多附加价值是一个人通过租房得不到的。现在法律法规缺少对租房者的保护,一旦暴雷,房东立马可以赶走租户。另外,买房会获得很多附加价值,这些价值甚至难以用财富衡量。早些时候,在很多地方买房可以获得当地户口,有了在某一个城市的市民权,你会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新南京人或者新上海人。

除此之外还有学区房的问题。现在很多好的小学要求的不仅仅是户口,还要看你在这个小区有没有买房,甚至有的会根据你买房的时长来排位——10年前买房的人优于5年前买房的人——我觉得这种排位很恐怖。

傅适野:租售不同权这点,我有些感同身受。前一阵我的房东突然说要卖房,中介问我能不能过来拍照,有时他会提前一两天说,但有时可能是他上午说当天下午要来看房,我就很火大。我后来在微博上说了这个事情,有个在日本生活的女生回复说,在日本,如果租户还住在里面,中介是没有权力带别人来看房的。我觉得中国的租房市场并不保障租户的各种权益,导致租户暴露在高风险里。

我之前的观念是,我们可以不买房,我们可以像项飙在《扫地出门》序言里说的“过一种不占有的生活”。但当我真正面临这种风险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脆弱,好像只有我买一套房子才能缓解这种脆弱;但一想到买房我还要背房贷等等,感到买房又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们好像永远都处在这种漩涡里,不管是租房还是买房,都是很艰难的。

张之琪:项飙在那篇序言中也提到,人们看到了很多人遭驱逐的境遇,大家会倾向于认为我要有套房,我做房奴总比被驱逐要好;但驱逐和占有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越多人占有了房产,这个社会里被驱逐的人就越少,而是恰恰相反,项飙认为驱逐是占有的前提。

他也提到了“家天堂”这个观念。项飙举例说,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或当代美国,购房比例非常高的时期也是无家可归之人最多的时期;而住房保障相对较完善的国家,比如西欧和北欧的一些国家,人们买房的意愿反而很低。所以他说,占有和驱逐间的关系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因为我们恐惧被驱逐,所以大家都去占有,似乎所有人就获得了安全感。

傅适野:项飙也提到了“家天堂”观念中对于家的双重异化。当人们觉得只有家这个空间完全属于自己、只有房子才是能提供保障的东西时,房子就变成了每个人都要为之奋斗的目标,这是把家给异化和工具化了——这也是梦琪之前强调的“家的金融化”。

在这种情况下,人的价值反过来也被异化了,衡量人成功与否的一个标志,变成了看你能不能买得起房,你在大城市买房才算是一个成功的人。而当家被金融化为资产后,它又经历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异化,成为了个人价值的终极载体。项飙提到,我们为了买房要承担更多的工作折磨,工作反过来又让家这个避风港显得很珍贵,而人之为人的基本需求——也就是住所——成为了我们全部的奋斗目标,成为了人之为人的手段。

张之琪:梦琪在论文里也提到,刚需有一种moral leverage的意义,就是说如果我买套刚需房,就证明我对我的家庭有承诺,证明我重视家庭,因此我是一个靠谱的、努力上进的人——这有点像项飙讲的,房子反过来定义了我们是谁。如果没有房子,你能不能娶到老婆,还有当你没有房子的时候,你要怎么去向社会present自己,这也是大家觉得要买房的一个原因吧。

王梦琪:为什么人们会说自己买房是刚需,因为居住是人的基本需求;但很多人觉得我买房是因为我想有个家,其实,家和房并不是两个完全等价的概念。我的理解是,人对于家的需求是普适性的,很多时候一个人通过家来实现你和世界的连接,通过家来定义你自己,这没有什么错,就像我们会说自己是哪里人,或者要选择什么样的地方作为我们的家,这些是很正常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和家之间的关系,有点被我们和房的关系取代了,或者说当我们想象自己有一个家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去想象别的方式,只能想象我们要去占有一个房子,我们只能去想象“占有的逻辑”。所以项飙说的“勇于不占有”,是说我们怎么样能够去想象一种替代性的愿景,我们能不能够跳出这个框架。

但对个人来说,跳出这个框架是很难的,如果以一己之力和整个系统对抗,你会深刻地体验体会到自己的脆弱性。所以不是说要通过个体去想象如何勇于不占有,而是去想象我们作为一个集体,有没有勇于不占有的这条路可以给我们走。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出现过一些跳出房屋私有逻辑的住房改革,比如把原来属于一户人的四合院分了,每个房间住一家人,以前的屋主也只能住在其中的一间小屋子里;此外还有很多这样的社会实验,去看人们能否不用占有的逻辑,来让大家都获得家。

刚才提到了“家天堂”的概念,“家天堂”好像意味着没有其他人来打扰我,这里是完全属于我的——这套想象跟占有逻辑也高度相关。但当我们说,家是我们和世界产生联系的一种方式时,这个联系不仅是和物或者空间产生联系,同时也是和人产生联系。当我们提到家的时候,你和周围人的关系是很重要的,包括你的家人或邻居,这也是一种很重要的家的想象。为什么我们现在说到家,大家都会想到要买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房子,要有一个私人的天堂?我们能不能够跳出这种逻辑,能不能有其他替代性方案?

傅适野:你在讲预售房的文章里提到,当地政府和预售房地产商有很密切的联系,所以政策会很大程度上影响这件事情;另外资本是逐利的,你在文章里说资本有一种时间性,它已经着急到不能等待这个地修好,修地的同时也开始卖房。这也很像大卫·哈维提到的,资本在空间上会去到最前沿的地方,在时间上也是不断加速的。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替代性的方案是可能的吗?

王梦琪:我觉得——感觉要为人类学打广告了——人类学的理论还有它积攒的实证资料,其实在告诉我们,人类社会有很多不同的方式去实现和他人的共处,资本并不是唯一的逻辑。在做田野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主流之外的各种可能性。今天我们生活在主流社会里,听到主流媒体的话语,包括看房地产商的广告,这些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卷到资本积累的逻辑里,然后你会觉得这个逻辑特别强大,似乎这是唯一的逻辑。

人类学的价值就在于让我们看到不同的逻辑或社会运行方式,替代我们当前资本积累的、内卷的运行方式。具体能不能替代,要看有没有足够多的人去勇于不占有,去相信不遵守资本的逻辑,我也可以过得很好,同时也要看在制度层面有没有改变的可能。

现实的房屋市场不是经济学上的抽象模型

张之琪:刚才适野提到,我们是在买未来的房子,为未来付款——我觉得这种意识在中国挺普遍的。大家活在一种奔向未来的状态里,现实仿佛在这个环节里缺席了;大家为着未来的东西努力,但未来究竟是什么,是看不清楚的,项飙用蜂鸟做比喻,形容一种不停扇动翅膀、实际还在原地的状态。当我们想象房价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想象它将来会跌?是因为在没买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象到我拥有房子之后的样子,如果我拥有了房子它就不能跌了,大家想的不是买房的这一刻房价是高是低,我能不能支付得起。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时间性,好像人们都在过一种提前的生活。

傅适野:是的,梦琪在文章里提到,她去过一个金碧辉煌的售楼部参加活动,活动展示的 PPT上有一句话是,“生命本身在不断贬值,财富积累维持着尊严。”这跟之琪说的一样,地产商怎么样教育你买房,就是你现在不买就亏了,你越晚买就越买不起,你要花更多的钱。

王梦琪:对,而且过去20年的经验告诉我们确实是这样。当时我做研究的那个中介还有一个说法叫“年首不买房,一年又白忙”,这确实是真的,如果你年初没有买房,你一年的工资都比不上房子上涨的价格。房屋的财富增长速度远远大于人们的工资收益,普通人也是看到了这些实际的证据,才得出所谓普通人的理论——刚需理论。

张之琪:梦琪在论文里也提到,售楼部的人会说,这些所谓的'穷人',可能因为买不起这个房子而犹豫观望,但越犹豫就越买不起,这里的逻辑是穷的人会变得更穷。我联想到像我父母一辈,比如说60、70后的人,他们认为自己跟身边人拉开财富差距的的原因就是下手快慢的问题:那个年代的一些人不习惯超前消费,但是有一部分更敢于早下手买房的人,和同龄人或同等薪资的人相比,财富会多出非常多。

王梦琪:对,但这两种人的区别很细微,可能一个人是很偶然的机会先买了房,后来发现原来买房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这里面的两个决定因素是中国过去20年的经济腾飞,以及国家把房地产作为支柱产业来发展的政策。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的命运是被一些大的东西所决定的,今天来看会觉得当时有幸存者偏差,这种偏差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差距:有房的人和没有房的人。

张之琪:梦琪在论文里也论述了国家的政策,其中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刚需这个词如何同时关联于政府的调控和市场的规则:一方面我们说,住房要市场化改革的原因是大家有这个刚需,大家都应该过上物质条件更好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每个人都有所谓的刚需,住房就不能完全交给市场,让很多人都买不起房,所以国家要出手调控,这也关联到房子作为基本保障和资产的双重属性。而在长租公寓接连暴雷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政府,认为这个事情只有政府出面才有可能得到解决。梦琪觉得政府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王梦琪:政府应该扮演重要的角色,保护弱势群体的需求。在田野中我问买房的人,为什么你们觉得房价不会跌,有人就会说,政府肯定不会让房价跌。他能够这样说,我觉得还蛮好的,最起码在他的认知里面,房屋市场不是抽象模型建成的,大家都意识到买卖房屋的行为存在道德性。在美国或者英国,很多人会觉得政府参与越少就越好,因为人们把市场想象成了单纯由供需决定的抽象市场,但是现实的住房市场永远不可能是这样,因为土地是一个稀缺资源,需要有政府这样的非营利性第三方存在。

和买房捆绑的爱情、婚姻与户口

傅适野:最近几年有一个新的风潮,很多人觉得如果我们是所谓的独立女性,我们可以自己买一套房。影视剧里也经常有这种桥段,比如《北京女子图鉴》的女主角最后用自己的钱买了房;我身边也有很多女性朋友会自己在北京买房,可能是爸妈付首付、自己付月供的方式。那在女性自己买房,或者男女双方一起买婚房的时候,具体的协商是如何发生的?

王梦琪:这种协商有很多不同的情况。如果说大家都在占有的逻辑里行动的话,女性自己买房确实是不错的选择,等于拥有自己的资产。婚房这个事情很有意思,好多人说它是中国传统,但中国传统里的婚房和现在说的婚房不是一回事:以前的婚房指的是女性结婚的时候,男方家人给女方准备一个屋子作为新房,这里不存在产权的问题,因为女性嫁入男方家,就成为男方家庭财产的一部分,这跟现在夫妻一起买房是不太一样的。

现在买婚房被理解为是男性的责任,一个男性要成为有男子气概的、理想的丈夫,就应该有一套房子。在我关注的刚需群体里,很多男性是很难买得起房的,他会怎么做呢?他可能会说我们男女双方一起买房,但作为男方我一定要出首付,至于贷款怎样贷无所谓,而女方可能条件比较好,有公积金,结果就是用女方的公积金去贷款,但男方一定要出首付——首付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男性的付出和荣誉的东西。

婚房的话语对女性也是一个陷阱,它强调男性的责任,但事实上男性买了婚房后,女方到底有没有产权?如果婚房完全是男性买的,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女方是没有产权的,她的很多付出是隐形的。之前顾云昌(中国房地产及住宅研究会副会长)说中国的房价是丈母娘推动起来的,这种说法完全无视在房地产市场中获益的、更强大的群体,而是把责任全部放到了女性身上。

张之琪:因买房纠纷而分手的情侣在现实生活中蛮多的,梦琪在研究里有没有遇到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王梦琪:我研究的群体都是来到房产中介准备买房的,所以没有看到因买房分手的情况,但是有在这个过程中很纠结的小夫妻,比如买房买到一半,忽然说这个钱我们要重新商量下,谁来出这部分钱,谁来出那部分钱,这其中有很多夫妻双方以及双方家庭之间的博弈。

张之琪:站在男女双方的角度,这件事好像都讲得通。对男方而言,买套房子可能倾尽祖上两代人所有积蓄,所以他会担心万一婚姻破裂了,我一半的钱瞬间就没了,我就吃了很大的亏;对于女方而言,婚姻包含了很多责任,比如生育、抚养小孩和操持家务,如果他们分手了,女方获得不了任何补偿,如果有房子的话至少她可以拿到一部分所谓的经济补偿。这导致在买婚房这件事情上,双方都觉得自己很委屈。上一期我们也聊到,在今天的中国,爱情、婚姻和生育捆绑得很紧,导致大家在其中都得不到自由,其实还有非常重要的一项因素是房子。

王梦琪:改革开放之后,很多地方政府拥有了自主发展本地经济的空间,每个地方政府都想把地方经济搞好,会引进地产商来投资,很多政府的人会认为,房价高就代表本地经济发展得很好。有时我忍不住就会想,你在一个城市买了房,就等于你在这个城市参股了,为这个城市未来的发展投资,而现在北京上海表示已经不需要你参股了。

傅适野:这里面也有一种我们刚才聊到的时间性,你现在参股,将来会有更多的回报,但回报能不能兑现还另说。

张之琪:对,还有一点是政策的瞬息万变。当我们遵循资本的逻辑,可能预期几年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回报,但可能中途政策变了,你的预期就无法兑现了。长租公寓也是跟政策紧密关联的产业,在2017-2018年的时候,政府鼓励租房市场的发展,也强调了所谓的租售同权,鼓励长租公寓发展ABS(资产证券化),就是说可以通过一些金融手段来加杠杆或融资,在这个过程中很多长租公寓的企业发展起来;过了两年,发生了一波小规模的暴雷之后,政府就开始收紧政策,企业拿到融资或贷款变得不太容易,于是企业想到一个办法,就是从租户手里先弄来一笔钱,然后用这笔钱来扩张,这就埋下了更多的隐患。所以这个政策在这一系列事件里也起到了一定作用。

王梦琪:对,我田野里遇到的很多中介会说,中国的房地产市场是“政策市”。什么是政策市?就是说判断市场怎么样,你要去看政策。当时南京的政策是控制房价,买房需要一个许可证,这个政策一旦收紧,交易量立马就跌下来了,反之亦然,所以业内人都知道要看政策。

文字整理 | 美怡
编辑 | 随机波动
插画 | 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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