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下挑刺

我知道人不能长生,所以随着年岁的增长,就越珍惜与身边的亲人、挚友和人生驿站遇到的所有人的过往和情意。

有时听到或者看到一个小故事一个小场景,也会让我多情好长一段时日,不把它记下来就觉得我时间的长河太过干瘪和突兀,唯有把那些感动过我的有血有肉的寻常事记录下来,我才心安,才对得住我还是一个活人的事实。

我知道人不能长生,我也相信人的灵魂不灭,但我总是觉得在我活着的时候我的生魂不会出离我的身体去神游于三界外,脱离由欲界、色界、无色界构成的火宅而逍遥自在。

我心里明白我的活罪在我活着的时候未必能受完,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一直在做对的事,所以边还罪边又欠下新的罪债。

这样推算,我的生魂在我活着的时候就不会摆脱命运的摆布和生死轮回的限制,当然更不会如六祖惠能大师所言的"出世间"也就是觉悟了。

于是我就心甘情愿地在活着的时候受活罪,把自己"活"起来,让自己活的活色生香。这样一来呢我反而觉得生活苦的很美,甜的很醉人。入我眼都是缘,我有心从遇见的缘中吸纳我需要的正面的反面的养分,滋养我身心平衡。我从不拒绝世俗中反面的领教。

我们常听佛家讲佛与魔就在一念间。而能够像六祖惠能大师那样听了《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便顿悟成佛,从此不再被世间诸所有法而染着,这样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否则"法轮常转"的转经筒也就不用在禅林古寺中那般被香客转不停,而那深藏幽谷中起震彻震悟三千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觉悟大钟也不用响彻云霄了。

而世间正是因为有了世俗眼光中所谓"不好"的映照才照出了所谓"好的"一面,才让人们知道了什么是"好的"人事物,什么是是非分明,什么是明辨是非。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如果被列入所谓"好的"行列,我们应该心生感恩的心去感恩"好的"另一面"不好"。而当我们转法轮时就时时勤拂拭我们本自具足的自性上的尘埃,而当我们听见让我们觉醒的钟声时,我们想悬崖勒马的心念就回归道上来吧。我想谁也不愿意活得好好的掉下悬崖粉身碎骨吧。

生活中,我们的眼睛习惯了正眼看世俗眼中"好的"人事物,而也习惯了用斜眼看世俗眼中"不好"的人事物,于是在这样非黑即白的世俗评判中,我们常常忽略了人生轨迹上除了一头成佛一尾成魔两个端点之间那更广泛有趣而不虚幻的人事物,所以成不了佛就怨天尤人地抱怨世界如此黯淡无光如此平淡无奇,如此无聊透顶如此不尽人意。那么烦恼的人就多多,痛苦的声音就多多。

受苦的时候想顿悟,而顿悟的路上又说自己不具备惠能大师的慧根；有求于佛的时候就临时抱佛脚,想着觉悟了多好,可当修为自己让自己觉悟,又放不下世间的五尘六欲如何了得；所以我不太指望自己成佛但我想我也不会成魔,我想我若能用一颗平常心去关注生活中我听到的看到的寻常人家的寻常事,并把它们记录下来也是一件亮堂的事情。

我明白:顿悟成佛是好,但现实中又有多少人能够一心一念回归本性顿悟成佛呢；而地狱是不好,可又有多少人活着的时候惧怕去了地狱受刑而停下恶念立地成佛呢!

成佛成魔就像一条人生轨迹上的两个端点,发生在这这两个端点之间的平凡的人事物才是我们最真实的生活。一个场景,一件事,一旦真实,就会让人不由得落泪。

我听到的这个故事:夜灯下挑刺,听后就让我泪湿枕衾好几夜。一个小小的夜灯下挑刺的动作却蕴藏着一个孩子对爸爸的爱,而就是这份爱捂热了一颗早已冰冷麻木又僵硬的七尺男儿的心。

而就这么一个寻常的芝麻大的夜灯下挑刺,却让这个醉生梦死的生活在烂泥沼泽中以糟蹋自己身心的男人的生活色调由暗转明,让这个男人因为孩子夜灯下为他挑出那根扎在他指头上的心刺而走上了阳光的生活之路。

由此小杰常常睡着的时候笑着流哈喇子。那是爸爸给他讲完睡前故事后小杰因为高兴溢出的父子情深。

夜灯下挑刺的这个故事,发生在那个雷声特别响的夜晚。小杰放学回家后看见爸爸留的字条:你自己吃饭吧,爸爸有个推不开的饭局,如果迟了,你自己早点睡觉。小杰看完了爸爸的留言一声叹息地说:周五回家,还是一个人吃饭。

小杰的父母多年前因为诸多原因两地分居,也算不上正式离婚,但两人的生活摩擦太大,到了不可调解的程度,婚姻名存实亡,他们商量好了,孩子读书的关键时期,先两地分居,等孩子上了高中住校了就办离婚手续。

正好那年小杰的妈妈工作变动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小杰的学籍在本地,于是小杰的爸爸妈妈商定,小杰暂时跟爸爸生活在一起,而小杰的妈妈定期一个月左右回来看望小杰,但小杰的妈妈回来也不在家住,要不住娘家要不住酒店。

小杰有时挺体谅大人的决定,但又不太理解为啥他们在一起就吵架,不在一起了反而都挺客气的。小杰后来也就适应了和爸爸生活的日子了,虽然不像正常一家三口那样的幸福家庭,但最起码不吵不闹的平静生活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小杰的爸爸自从和他妈妈分居后就习染上了和朋友们一起酗酒的赖毛病。而且小杰的爸爸的工作就是一个活儿集体齐心协力去做,做好后就一起痛快淋漓地去畅饮。那时小杰的妈妈在家,爸爸还拿捏些,该不在外面吃喝就回家了,但似乎分居成了他酗酒的理由了,尤其最近酗酒加重,每次回家都是脸黑呛呛的跌跌撞撞的,小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劝爸爸别喝酒了,但又没有一个得力的理由阻止爸爸喝酒。

心里也怪难受的,眼看着爸爸每日酗酒,以前红润的气色藏起来了,只等爸爸不喝酒了再还给他,可一等就是好几年,小杰心急的想着怎么做爸爸才能不喝酒呢?

就在那个雷声特别响的那个夜晚,小杰放学回家后,看见了爸爸的字条,放下书包,先把窗户都关好,喝了个酸奶,歇了会儿,听着外边的雷声一声紧是一声,他真想给爸爸打个电话让爸爸回家,他一个人有些害怕,尤其打雷的夜晚,一个只有不到十岁的孩子待在家里,更主要的是小杰担心爸爸每日这么喝酒,身体怎能受得了!

那天也挺怪,本来妈妈平时会打电话给小杰的,但后来听妈妈说,那天她陪一个客户吃饭就忘了给小杰打电话了。小杰为了给自己壮胆子,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而且还把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但依然还觉得冷清恐惧。

为了能够周末多睡会多玩会,他每周都会在周五晚上把作业写完,这一天也不例外。他开始做作业,因为周五下午有节体育课,而且放学后又和同学踢了会足球,肚子饿的咕咕叫,边做作业,嘴边就飘来了方便面那浓香刺激的味道,于是站起身走进厨房煮了一碗挂面,里面放了袋方便面调料,因为小杰有些超重,爸爸告诉他,如果想吃方便面了,就煮上挂面把方便面的调料放进去,这样的吃法还健康些,对于有些超重但又爱吃方便面那个味儿的小杰更是一个可取的煮面方式,因为毕竟挂面中的油份比方便面中的油份少些。

吃过面的小杰伴随着诺大的雷声边做作业边等爸爸回家。时钟滴答滴答,一个个小时过去,不见开门的动静,小杰写完作业,有些困了么来得及收拾课桌,趴在课桌上就睡着了。

小杰心心念念都在想着爸爸喝酒后摇摇晃晃走进家门的样子,一直都没有睡踏实,就在大约凌晨两点左右,爸爸开门进来了,小杰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他好像有预感一般感觉到了爸爸今晚会受一点小伤而且需要他的帮忙。小杰下意识地跑过去问爸爸:爸爸,爸爸,你没事吧?我...我...没事-----......你给爸爸看看这个手指头怎么了,钻心的疼...小杰赶忙扶爸爸坐在他课桌的灯下。

细细端详了爸爸的手指头,原来爸爸喝醉了酒非要执意自己回家,不让同事往回送,和同事挥手再见时,力度太重右手的手指头一下拍到了饭店门口的墙上,正好旁边有个花盆,其中有个花枝快要干枯了,有些许分岔,于是一根细长而干硬的枯枝插进爸爸的指头肚上,当时只记得同事间推推搡搡,互道再见,也没顾得上看手指头上的刺,等回家了,才觉得疼,才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小杰是他的儿子。

他真想抱住儿子小杰哭它个稀里哗啦,但他不能,他要给小杰这样一个父亲的形象:硬汉,男人。

复杂的心理交杂在一起,他把眼泪吸了回去,坐在儿子的房间里的课桌前,借着冷清的灯光和儿子的嘘寒问暖的爱,爸爸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小杰手里的针有些颤抖,他顾不上看爸爸眼中噙着的泪,只是专心地又小心翼翼一次次挑爸爸手指头肚上那根扎的很深的刺,当挑出那根刺的尖尖时,小杰才抬头望见了爸爸眼中那颗积攒了几年的泪珠子,那么硕大地滴在那根刺尖尖上,和着那根刺滴落到了儿子小杰的手心里,散落成一个圆晕,好似小杰在爸爸给他讲完睡前故事后溢在手心的哈喇子。

外边的雷声还是那么响...那根心刺儿子给挑出来了。

那一夜,爸爸和小杰睡在一个房间,小杰在梦中听到了爸爸的梦话:我戒酒啊!

(感谢网络图片共享提供的毕加索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