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砚|薄酒祭故人

半下昼,山中暴雨骤至,廊下激流澎湃,对岸青山濛濛,被大雨拍散了形,在雨幕中几乎化为乌有。独坐廊下饮酒,想起一位故人,也是因一场山中大雨结识,那时我二十来岁,他高龄九十,机缘巧合,结下忘年之交。

那年,我在一旧劳改农场游荡,听人讲故事。农场荒野中有许多孤独的小屋,是当年劳改人员刑满后搭建的小屋。一旦拥有稍许自由,便不约而同选择远离人群。这些相互不挨的房子零落于荒野之中,多数已经废弃。

山中暴雨骤至,就近找了户矮檐躲避,忽然一位老人开门,请我进屋。小屋仅七八个平方,陈设极简,却收拾得清洁有序。桌上一碟咸萝卜干,一瓶白酒,一杯,他在独酌,从窗户望见我停留檐下,便请我进屋避雨。

大雨久久不停,便攀谈起来。老人耳聋,用纸笔交流。得知其叫陈焕新,毕业于黄埔十七期,曾任国军少校团长。1947年从台湾返回,1948年,受当地开明绅士劝说,带两营士兵于江西宜春与共军接洽,投诚。57年肃反运动,翻查历史,定历史反革命,送农场劳动改造。

所谓历史反革命,就是在历史上曾经反对过革命。问他为何已经去了台湾又返回。答妻儿尚在大陆。而后妻儿皆与之划清界限。八十年代得以平反,一张薄纸,三十年苦役,宣告系历史错误。已年愈古稀,无处可去,便在这荒野小屋容身,如此又二十多年过去了。

曾隶属孙立人将军部下,参与缅甸丛林作战,拒敌于异域。谈起战斗往事,寥寥数语而止。默然望向窗外,风雨如晦,浅山近水都笼罩滔滔烟云之中。

天色渐晚,不能再等下去,少校先生很抱歉,他家竟连一把雨伞也没有。相机不能淋雨,寄放他家,待天晴后来取。

回去后跟母亲说起,母亲叹息,打过日本鬼子的都是对国家民族有功的人。数日后逢端阳节,母亲煮了粽子、咸鸭蛋,并备些酒食让我送过去,还将家中雨伞让我带一把过去。少校先生见到我很高兴,开木箱,取出一封布包解开,将寄存相机原封奉还,并请我当面检查可有损坏。见我拿出酒食,连连摆手。我解释,并非仅感谢避雨,将母亲原话写在本子上给他看。少校先生看了,写:感谢,惭愧!国难之时,义不容辞,是为本分。我写“后辈当知恩义。”少校先生很感概,提笔要写什么,又停下,叹息一声,摇摇头,将本子合上,递给我。

如此,我在农场游荡的那段时日,常去他那里坐坐,陪他笔谈几句。也询问我的生活,得知我自费为农场老人做口述历史记录,遂拿出存折赠我,自言生活节省,尚有余数。我都惭愧不能帮助他,他却要赠金于我,心里大为震动。这世上啊,有人穷得穷凶极恶,有人穷得慨然事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在农场认识许多老人,每个人的人生历程讲起来都是一番惊涛骇浪,人性的可怕,凉薄狠毒比比皆是,相互倾轧亦是常态,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要活下去,但面对活下去的态度和方法人各有异。农场的老人告诉我,陈焕新这人人品好,检举揭发那一套从不参与。管教的评价就是思想落后分子。但安排他做的事,不偷奸耍滑,仔仔细细地做。他这个人行事非常严谨。

少校先生九十高龄,作息仍保持军人习惯,晨四时起床跑步。锻炼完毕,即洒扫门庭,生火做饭。居处虽小,仅七八平方,却整洁有序。每月仅300元社保金,精打细算度日,还尽量有所节余以应对不时之需。看他案头开支小帐皆用蝇头小楷誊写工整,中秋将至,购物计划中乃列有月饼一盒。农场老人说陈焕新连电灯亦不舍得用。见他的毛线衣袖子用蓝布缝补过,包边,针线工整,蓝布已洗得泛白。

然而, 从陈焕新身上,看不到穷意,斗室亦不觉寒酸,清洁俭朴。待人恭谨有礼,应答有度,对乡间幼童亦如对平人。陈焕新做人就有这样的谦逊,是我所见,劳动改造之下未丧失其本身品质的人,犹为可贵。

我那时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想接他家来养老送终。甚至想到我祖父也曾是国军旧部,将来少校先生去世,可与祖父的坟比邻,他们会有话聊,不再寂寞。

然而自己尚无家无业,也只是想想作罢。

那年冬天大雪,异常寒冷。担忧农场那些老人难以熬过冬季,母亲准备多份酒食,又将家中棉被缝钉整齐,除留下我们母女所用,余皆打包捆好,我再买些木炭,雇车给那些老人送去。尤其陈焕新那边,母亲嘱咐我留下电话号码,恐怕他万一有难处。

大雪中,几乎丧失方向,通往少校家的小路罕无人迹。从窗户看见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屋内火盆寂灭,没有生火迹象。想想一篓炭要七八十元,他三百元社保金,不够生火,只能苦熬。拍窗良久,皆无反应,方才想起这个世界对他是寂静无声的。遂推门进去,望见我连忙起身,连连作揖称失礼。

帮他将炭火生起,取出酒食,陪他小酌。告诉少校先生,年后要去城市打工赚钱,恐怕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他,嘱他保重身体。少校先生有难舍之意,我也恋恋。心里都明白,恐怕是最后一面。少校先生写:生在和平时代,当勉力追求事业。吾一老朽,去日无多,不要挂念。写了电话号码给他,若有大事可托他人打电话给我,我来送你。他明白了,写:后事已做安排,勿念。枕边一蓝布包袱,打开给我看,现金若干,几行清单,费用明细都做好安排,连收作之人两瓶烧酒都列入其中。

取一幅其戎装旧照赠我,照片中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英气蓬勃。那时的青年人,虽生于战乱年代,衣食难继,却有一种奋发的激情溢于眉目之间。这张旧照,能从历次运动中保留下来殊为不易,可见少校先生对之爱惜怀念之意。

少校先生坐下与我笔谈:国难当头,当奋力杀敌,既从戎,便有死于战场的觉悟。部队开拔前夕,大家都去照相馆拍下照片寄给家人。相当于遗照。远征缅甸,许多人都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前往的。没想到能活着回来。

少校先生写下:很遗憾没有死在战场,我的兄弟们都留在了异国他乡的丛林,想想他们,我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人生悔恨的是连累他人。

我写:你一生命运亦不由己决定,经历诸多,还是要从容地生活下去。保重身体,我回来便来看你!

送我出门时,郑重跟我握手。我们都有预感这将是最后一面相会,要好好道别。少校先生站在雪地里,目送我离开,大雪纷扬几乎将他埋葬。小屋早已和天地融为一体,只是荒野中一处微微的隆起。

少校先生一生有太多故事,但他觉得无话可说。后来,我年纪渐长,渐渐理解少校先生的心情。那两营士兵,恐怕也在历次运动中难以幸免。他的悔恨之重,无法言说,因为愧疚,连对自身命运的抱怨都是轻浮。人们常常轻车熟路地将错误归咎于历史,可是历史不会自己创造历史,历史也不会说话。

2009年回到故乡生活,再去农场探望,门前杂草丛丛,少校先生已经不在了。他托人留了一封信给我,称砚台小友,自言去日无多,感谢照拂。信中附诗一首:往事愁怀,壮志已沉埋,一闪白头,逝时不再,世程将尽枉来回,家何在?人去楼空,此身无赖,恩怨悔恨,苦难排,岂是前生冤债。九十年如反掌,几经狂风骇浪,事业未成空惆怅,白首何期补偿?当年卫国从戎,救亡,抗日,奔忙,胜利两党祸闯墙,投诚,见疑,教养!命运如此,夫复何言。

我一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人性的善与恶也常常觑面相照,不容回避。驱利之人,不惜恩将仇报去害人,但也有这样陈焕新这样的人存在着。每个人活法不一样,所谓成就也不一样,林林总总。陈焕新对人和生活的态度,让人端然起敬意。他一生遭遇无数困顿,苦难,还能这样清洁自持,从无懈怠之意,纵然九十高龄,独居生活也从无颓唐之势。将贫穷孤独的生活过得这样清洁有礼,应对人事恭谨有仪,这是一种对命运决不妥协,不苟合的态度。

那时,常常探望,是想尽力予他晚年多些温情,现在想来,他给予我的才是人生中至为贵重的影响,“永远不要随波逐流,要超越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像一束微弱的火光,映照在我人生旅途中。

适逢岁末,山中大雪纷飞,守着灶火之光,熬酿酒浆,想起多年前的故人,可惜他不曾喝到我酿的酒。隔着时光遥敬一盏薄酒,曾经有这样一位战士,人生中偶然相逢,并成为朋友,是我的荣幸。

翻捡旧文纪念陈焕新少校。人间寒暑易,薄酒祭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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