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 农村人情值多少钱?

在农村了解到,几年前建房子会请“自己人”来帮忙,不用支付工钱,只管伙食。最近人们普遍把所有的事情都承包给施工队,而不再请“自己人”帮忙,原因是农民朋友在经过仔细算计之后,认为“管伙食”与请施工队的费用差不多,但请亲朋来帮忙还有个“人情债”在里头。与其去欠这个“人情债”,还不如请施工队。在这里,“人情债”成了相对市场而言的机会成本。

人情在无限的“亏欠”与“偿还”中得以延续。当人情成为一种市场负债、累赘之后,人们就不得不考虑它的机会成本,考虑在其中的利害得失。也就是说,人们越来越害怕亏欠他人,反过来也就考虑到偿还人家的过程中要付出比市场解决更多的东西。人家帮我一个工,我欠人家一个人情,什么时候就得还他一个工,这是人情规则,我必须这么做。但是根据市场的法则,人家帮我的一个工可能只值20元,而我一个工的时间却能挣上50块钱,那么我去还一个人情的机会成本是(50-20=)30元。考虑到这个机会成本,“我”是不会再请亲朋来帮忙的。

当人们越发考虑人情中的机会成本时,人情越发淡化,人们的来往就越发稀少。在一个熟人社会里,当人们清晰地算计利害得失的时候,人情味就没有了。人情的淡化意味着自己人的“外化”,“自己人”越来越紧缩为一个狭小的圈子。不管是“自己人”,还是熟人社会,都需要有个机制来维持和强化,“人情”的亏欠与偿正是这样一种长远预期的、多次博弈的社会搅动机,它把相关人等都搅和在一起,使每个人都亏欠人家,又不断地去偿还人家,这是一个螺旋链条,每个人都被永久地拴在这根链条之中不得脱离,这样“自己人”的认同、村庄熟人社会的生活才能延续。

村庄社会是个人情社会,它用人情这根链条将人们捆绑在一起,人们所有的人情成本和收益都在该链条中化解——今世没有偿还的人情,由子嗣来完成,今世没有接受人家的偿还,这个收益会落在子嗣身上,从而使子嗣也进入这样一个由前辈建立的人情链条中。这样一来,村庄的人情链条就会不断地延续,村庄生活也就会生生不息,永焕活力。毫不夸张地讲,村庄共同体是由人情在维系和巩固的,“自己人”的范围和界线也因人情而更加明晰。

但在市场介入之后,人们开始考虑人情的凝重与沉甸:原来人情中暗含着如此之大的“黑洞”,在生吞着许多不必要花费的时间、精力和金钱。于是每个人都开始算计其中的机会成本,算计这次欠人家一个人情,自己得有多少个生意上的丢失来弥补。重要的是我欠他一次人情,我就得不断地在这个人情链条中纠缠,损失就更大了。还是建房子的例子。请亲朋来帮一次忙——建房子是大事,帮忙也是大事,欠的人情也比较大,恐怕一辈子都难还上,人家总是记得给你家建了房。这个人情得永远记住,“忘恩负义”要受到良心谴责和头上神明的责罚。那么,以后朋友所有的帮忙只要邀请了,我都无法拒绝,都要硬着头皮去做。在未考虑机会成本之前,只有这样做才会使内心得到安慰和平静,否则总觉得不安宁,因为欠人家的人情太大,内心负累更多。

而且这一次次的行动,对于本人来说是偿还人情债,但是对于对方而言则是在亏欠我的人情,我又获得了新的人情债权的地位——人家叫我,我行动了,人家就欠我的,而不会考虑是我应该偿还的人情;我不行动,人家则会说我不尽人情,会将之前他对我的人情抬出来。所以,人情上,做与不做差别很大。做了,在人家那里永远等于是他欠你的;没做,会算计你的人情亏欠。这样,双方都因针对对方的人情亏欠感而使人情不断地继续,使双方走得更为紧密。但将机会成本算计进来之后,考虑的不是尽量去还人家的人情,而是还人情中自己的付出太大,损失太多,这个人情太不值了。同时,人家对自己偿还人情也不再看作是自己新的一次亏欠人家人情。

人情有轻重之分。重的人情,亏欠感愈强;轻的人情,亏欠感相对较弱。一般重的人情是关乎人生大事,譬如接生。传统上对“接生婆”的人情亏欠是很重的,不仅因为接生婆挽救了两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是她使主家香火得以延续,所以要两辈人去还这份人情。建房是另一件人生大事,参与帮忙建房的人主家都会记得很清楚,特别是主持操办者。婚姻亦是人生大事,媒人和婚礼的操办人是主家最大的人情亏欠人,认为在今后的日子里得罪了这两人会遭天打雷劈。在其他事情上的救急也是重要的人情亏欠,一般都会加强双方的来往。

当然,在一些比较轻的互助,涉及日常生活之类的人情往来,人们的亏欠感就不会那么强烈,但偿还的义务和压力依然存在,只不过它也是以日常生活的形式来表达,而无需特别的仪式和活动。人情的亏欠感给个体或家庭以压力去寻找偿还的机会。在湘南农村,办酒(如建房,考学等)主家是亏本的,而客人也是吃亏的,吃顿饭得几十块钱。所以一次“办酒”,是主家与村民互送人情或互偿人情,因此有的酒席是必须办的,不办就意味着既没有偿付人家的人情,也不给人家偿还你人情的机会。这是主家不地道的做法。

“人情亏欠感”是人情社会得以维系的情感纽带,它建立了人们的“偿付意识”,促发人们不断地、循环往复地“偿还”人情。“人情亏欠感”就是将所有他人对自己的人情表达都视作是自己对他人的人情亏欠,无论这个人情是人家偿还自己的,还是人家的直接表达,只要是针对我的人情,就是我对人家的亏欠。这种心理意识在人情社会极为强烈。譬如在水村一带,我今天借你一个竹篮去“赶闹子”,我还你的时候就不能将空篮子直接交给你,而是会在篮子里放几个刚从闹子上买来的橘子,一起送还给主家。在这里,人家借我竹篮是给了我人情,我亏欠了人家一次人情,而当我还竹篮的时候就得将人情一并给还了,橘子即代表我对主家人情的偿付。但是同时,这些作为偿付人情的橘子又成为新的人情,成为篮子主家亏欠我的人情,他们家下次自己从闹子上买了什么稀奇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或者自家果树下了果,就得提些到我家里来,共同享受,叫作“偿鲜”。这就是人情社会中复杂的人情链条,“人情亏欠感”让人们不断地有动力和压力去偿还人情,同时却又是在给人家制造新的人情债,从而使得人情永远都还不完,它在人情社会的人情链条中不断循环,使人们都被人情勾连起来,形成一个宽广而密集的人情网络。村庄社会就是一个人情网络社会。

人情本身是无价的,市场的规则却是“人情值多少钱”,所以市场的介入使人情从无价变成有价,能够精确算计。“人情亏欠感”被市场的算计逻辑取代之后,人们就觉得人情可以一次性还清,也就不再有人情的无限亏欠意识。若我认为人情是可以偿还清的,人家曾欠我一次人情,他这次给我做了人情,等于还了我上次的人情,我就不再为此反过来又欠他的人情,人情在一来一往中已经结束。假设,某次你帮助了我,耽误了你一个工的时间,接着我又帮助了你,耽搁了我一个半工的时间,就算我们两人的工钱相同,我也多还了你半个工。对方也会这么想,你这半个工刚好顶了我一个工比你价格高的成分,在市场条件下我们谁也不亏欠谁的。这样,所有之前的人情都能在精确算计之后偿付清楚,谁也不再拖欠谁的。

在市场逻辑的冲击下,村庄人情社会的凋敝经历了以下两道程序:首先是人情链条的断裂。市场逻辑是“不亏欠”逻辑,交易是一次性的,之前亏欠的人情可以在仔细核算之后一次性偿付完,互不亏欠,决不留下人情的尾巴,这样人情就不再有持续的可能,人们的亏欠感因为利害的精确计算而慢慢消失。紧接着是之前由人情来做的事情都交由市场来解决。上面讲的建房子,不再请人帮忙,把所有的工序都交由施工队来做。人情慢慢退出日常生活的领域,只留下一些特殊的、仪式性的人情节目。

“日常性人情”与“仪式性人情”在人情的功能、范围和深度上都有差别。日常性人情是人们在村落生活、生产和交往中人情的亏欠与偿付,仪式性人情则是指红白喜事之类的大型仪式与活动中的人情往来。

日常性人情讲究的是在村庄中的小事情上的人情记忆、亏欠和偿还,生活中人们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言谈都富含深刻的人情内涵,如上述“借竹篮赶闹子”的生活小事,就蕴藏着丰富的人情亏欠与偿付。日常性人情使人们的生活能够充分而富有弹性,使人们的交往除了檐边谈话、串门、门楼打牌、饭场等公共生活外,还有许多私人性(人数、家庭不限)的互助、合作、帮忙、转借、搭伙、劝架、探事、壁脚、围观、点拨、开导、调解、撮合等密集的交往方式,人们被这样的细小琐碎的人情交织在一张网内,一人之事即网络之事。比如在湘南水村,“六月六”小菜节,三五家邻居合伙在一起做“金瓜米粉”等各类蔬菜糕点。“合伙”本来就是人情的集散场合,邀请与不邀请、合伙与不合伙,参加与不参加,都是人情、面子上的工夫。相互给予,而当糕点做好之后又分食给其他没有时间做糕点过节的人家,让大家都能够尝到节日的气氛,这又是人情。说不定下一次什么节日再忙也得加入进来,既凑热闹又还人情。特别是在一个小村落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网络在这个人情圈中,日常生活中的人情有外逸效应。

就日常性人情的功能而言,一方面完成某些功能互补,另一方面使村落凝结成一个紧密的人情圈,具有极大的意义和价值生产能力。在水村,越轨者会被排斥在人情圈之外:某个泼辣媳妇一向对婆婆不好,一日其向某老先生家借鸡蛋做人情,老先生恼火不借。又是此人,在村落里叫人帮忙给她家割稻谷,连其堂弟媳妇和堂婶都推脱说早有人请了,没空,无奈只能请20里路外的娘家人来帮忙。村落里其他户都对媳妇这家“不太感冒”,要借什么锄头、镰刀、粪箕、水泵、打谷机等都说没有,或正在用,杜绝与其人情来往,平常的家庭联合活动也没有他们家的身影。这样的事情多了,她自己也感觉不太妙,某次与人骂了一天街之后思索自己不对,过了两天从集镇上买来蛋糕登门赔罪。

日常性人情是地方性共识、规范和伦理的生成、强化、援引及实践机制,它濡化大众,教化后来者,规训越轨者,人们在日常人情中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做得不对,哪些是有意义的,哪些又是被人们普遍所接受的。日常性人情强化已有的村落生活规范和生活共识,比如给人家帮忙不收钱,但须留在主人家吃饭,半个工一顿饭,即使回家了,相隔两三里路也得去叫回,否则主人家会很过意不去,认为嫌弃他家的饭菜不好,或不干净等;过滤和产生新的规则,比如请人帮忙“双抢”,一般是两三天的时间,不能强留人家,到了这个时间就得主动将人送走,如果共帮忙七天,耽搁人家太多时间,则得按市场价格算七天的工钱给人家,尽管人家不会要,但形式必须有。人情交往越频仍、范围越广(涉及全家族、村落),人们的关系就越是紧密,社区的价值生产能力就越强,对人们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的集体界定就越明确,比如“看月婆”,即生小孩一个月后人们拿着礼物去看母子,对传统生育观念和“生儿子”的强调。人们只要照着人情圈中对人生历程的规划去做,就能获得生命的本体性体验和社会性感受。

仪式性人情能搅动更大的范围,有时甚至将整个村落情绪都调动起来,它较日常性人情要广、深刻,但频度不太大,带有很强的间歇性。在南方农村,由于村落比较小,一般仪式性人情活动在整个村落范围内展开,像结婚、祝寿、建房、丧葬等都能调动村落整个人情网络,且某个村落有这样的人情,周边村落都很清楚。在我们调查的河南崔桥,红事八九桌的规模,只能是外地的亲戚和当地的朋友小规模参加,根本无法构成村落的事件,有时甚至连邻里都不清楚有这样的事。我们有次去参加一个基督徒子弟的婚礼,在村庄中一路问过去,同一条街,只相连不到百米的邻居在事前都不知道谁家有喜事。白事的规模也很小,但因为有歌舞、戏曲之类的节目供应,才使一个村庄动起来,但这已经不是人情了。所以在北方村落,这样的仪式性人情能够网络的范围并不足够大,对村落而言不构成主要的事件,不能打乱人们的正常日常生活,因此对村落的影响不是很大,特别是在所谓的价值生产方面。

在一些地区,“人情”出现了严重的“名实”分离现象——仪式性人情越办规格越高、次数越频繁。一户人家一年要赶近20次人情,“赶人情”成为农村的主要负担,人们谈“人情”色变,寻找各种理由规避人情,却又总是不断地被这样的人情网罗着。原本密切的人情往来能够增进人们的社会性关联和社会资本,生产适合共同体在伦理和功能上维系的基本共识、规范和价值。当仪式性人情“名实”分离之后,人情却成了村庄的一种分离力量,成为人们捞取钱财、收回成本的经营性事物,缺少了原本的“人情味”,人情越来越功利化。同时,仪式性人情的功利化又割裂村庄的日常性人情,人们逐渐退出日常性的人情往来。

如果我们从价值生产层面来考察日常性人情和仪式性人情的话,日常性人情是村落价值生产和共同体得以维系的根基,它文火而慢热,却能触动所有的神经,在整个村庄范围内连动起来。仪式性人情则往往是补充,尽管具有爆炸性,却因局限于某个圈子(家族、本家、“自己人”)的范围而无法上升到整个村庄,且因其有次数和频率的限制,以及容易产生“名实”分离,对于村庄的社会关联和社会资本而言,显然功能要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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