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人们为什么要纪念屈原?
一、
前223年,楚国最后的藩篱项燕兵败自杀,秦破楚都,楚亡。
楚灭,天下已无可挡暴秦之兵。两年后,秦灭齐,一统江山,设郡县,编户籍,焚书坑儒,一个这块土地上延续两千年之久的帝制,自此肇始。
彼时距屈原自沉汨罗已55年,至今,则已逾2200余年。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地长达八个世纪的荣光,从此落幕,一个民族的记忆就此尘封。青灯横斜,古卷迤逦,在尘世的烟云中旁逸斜出,是历史在霜冷长河中留下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楚人曾经的豪气与辉煌,看似伸手可触,却如春梦无痕,只能通过他们过往扬起的风帆,激起的浪花来确证他们曾经的存在。而那些真正的隽永,却已遍寻不见。
唯剩一些残存的高亢音符,偶尔会在端午龙舟水手竞渡的怒吼声中,在某个偏僻博物馆编钟的悠冷音调里,挣脱厚重的历史尘埃与阴影,瞬间闪烁出智慧与生命之美。
这种闪烁,于日渐精致利己、愚昧盲从的后人,是荣耀,更是羞惭。
二、
楚人不能蒙羞而归——这是楚地传统。
《左传·庄公十九年》用51个字,非常简短地记载了一段楚地历史:十九年春,楚子御之,大败于津。还,鬻拳弗纳。送伐黄,败黄师于碏陵。还,及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鬻拳葬诸夕室,亦自杀也,而葬于绖。
这51个字,却最清晰概括了那块土地和上面的人。
公元前675年,阎氏家族叛乱,联合巴人攻楚。楚文王御驾亲征,因轻敌在津地大败,文王面颊中箭,残军败将,落荒逃回。
又饿又累的楚军至郢都,等待的不是慰问。而是紧闭的城门和袭大阍之职(主管郢都城门)的重臣鬻拳的严厉责问:“王得胜否?”
楚文王羞惭对曰:“败矣!”
鬻拳正色曰:“自先王以来,楚军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巴,乃小国也,王亲征而败,岂不令我楚人被天下耻笑?今黄国不朝贡于楚,王若能伐黄而胜,犹能自雪今日之耻!”说罢,严嘱左右紧闭城门,不放一兵一卒入城。
楚人不能蒙羞而归!
楚文王知道这个先祖的规矩,遂调转马头,愤恨地对手下同样有家不能回的残军立誓:“此行不胜,寡人不归矣!”回家的力量不可阻挡,楚军将士誓死一战,大胜黄师于踖陵。
得知楚军大胜,鬻拳命大开城门,张灯结彩,等待王师归来,自己则自缚候文王治罪。
但鬻拳最后等来的,却是一支披缟戴素的大军。因连续征战,楚文王的箭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伤口感染,客死异乡,薨于湫地。
楚文王,拥“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豪气的楚地一国之君,终究没有回成家。
但,楚地的尊严,被军队带了回来。
维护了楚国尊严,但却间接促使楚文王客死异乡的鬻拳,随从新君把楚文王隆重安葬之后,沐浴更衣,自杀身亡。死前遗言,葬自己于絰皇(地宫宫门内)。
絰皇者,冢前阙。生守门,死不失职!
这就是曾经的楚地,楚人!
三、
端午节不是吃粽子,划龙舟的。它是用来祭奠和铭记坚贞、骨气与节义的。
遗憾的是,很多人从没有,也不准备搞懂这一点。
关于端午节的由来,历来就存在着四种说法:源于纪念屈原;源于纪念伍子胥;源于纪念孝女曹娥;源于古越民族图腾祭。
后两种说法,基本不会有人当真,但被屈原本人称作“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的伍子胥,却是当之无愧的祭祀对象: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受太宰谗言,赐剑令伍子胥自杀。子胥“乃告其舍人曰:「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於江上,午日以粽奉之(《史记》)”。所以《荆楚岁时记》也记载:“按,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伤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邯郸淳曹娥碑云,五月五日,时迎伍君……斯又东吴之俗,事在子胥,不关屈平也。”
在伍子胥被逼自杀207年后,另一个楚国人屈原选择了投汨罗江而亡。时间相隔了两个世纪,但离世的理由是一致的:都是因为爱国。
同是爱国,同是君王昏聩,同是慷慨赴死,屈原的爱国,倍显婉转凄凉与无奈,而伍子胥的爱国,却显得如此悲壮高亢,桀骜不驯——也正因此,在很长时间内,“忠其君,天下皆欲以为臣。爱其亲,天下皆欲以为子”的伍子胥,是不待见于主流史籍的。
屈原出生于楚国贵族,和楚王一样,芈(mǐ)姓。“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昏庸的楚怀王听信毁谤,自公元前313年始,先后两次将屈原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
自此之后直到投江的长达35年的时间,屈原事实上已远离楚国政治中心,此后再无参与国事的主动作为。但其忧国之心未改,在流放中写下了忧国忧民的《离骚》、《天问》、《九歌》等不朽诗篇。
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62岁的屈原悲愤交加,于五月五日,在写下了绝笔作《怀沙》之后,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以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壮丽的爱国主义乐章”(主流用语)。
在格隆看来,屈原更像一个逆来顺受,忧心国是,悲情吟哦,幕后旁观的诗人,而不是横刀立马,迎难而上,血荐轩辕的践行者。
伍子胥是后者。
他既不盲从,更不旁观,攘臂以上,' 生能酬楚怨,死可报吴恩(范仲淹)'。在其父兄被昏聩的楚平王无端杀害后,伍子胥从楚逃亡到吴,成为吴王阖闾重臣。前 506 年,伍子胥借兵攻入楚都,掘平王墓,鞭尸三百,报父兄之仇。吴国则倚重子胥之谋,西破强楚、北败徐、鲁、齐,成诸侯一霸。
伍子胥和屈原都不是儒生,在他们的时代里,儒家的影响力还极小,所以不能将他们的忠孝节义观念归结于儒家学说。他们的行为意识里,反映的都是人类天性里永恒的孤独感以及对终极归宿的寻觅。
在屈原时代,战国乱世已经近尾声,而国家观念则刚刚萌芽。他有朴素的国家主义情结,但囿于历史局限性,他并不清楚国家这个组织的利弊。屈原情感充沛,但个性上并不刚强,他没有韩非、伍子胥那样的决绝与勇气,所以即便被楚怀王父子反复蹂躏,也无法选择弃国他投。一方面,帝室贵胄的血统是他所引以为傲的,楚国是他的精神家园,离开楚地他就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他为楚国朝堂主流所不容,楚国又是他的痛苦之源,留在楚地他又痛苦万分。
去留两难,来往皆苦,是为无间。
《涅槃经》有云:受身无间者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62 岁的屈原在那个时代里就是长寿之人,而长寿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大劫。
至于伍子胥,他虽然比屈原决绝果敢,但实际上也是无间地狱里备受煎熬的幽魂。
伍子胥从楚地逃亡,追随的是太子建,他依然期盼太子建能重返故国,为他昭雪沉冤,然而太子建的人品也不过如此。阖闾固然助他复仇,但阖闾也是在利用他的才华去征服楚地。在吴国君主的内心,伍子胥始终不过一流浪客卿。到了夫差时代,这位流浪者的存在感就越来越低,毕竟吴地不是他的故乡。夫差要杀他,这一次他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心境。
跑出去又如何?难道再借一次兵来灭吴?灭了又如何?周而复始,何时可休?
不如归去。
在自刎之前,伍子胥已经将儿子送到齐国,但他没有嘱托他的儿子将来要复仇。假如他真的对那个孩子有所训诫的话,我宁可相信他是嘱托他以后在齐国平静终老,无涉家国。
对楚国深沉的爱,成了屈原一生的羁绊,而对楚国刻骨的恨,则成了伍子胥一生的梦魇。恨与爱是硬币的两面,它们都是桎梏这两类幽魂的锁链。
国人对祖国的情感,就像是屈原和伍子胥的复合体:去留两难,来往皆苦,只得在数千年漫长的岁月中反复煎熬、挣扎。
四、
相较屈原,伍子胥更具争议。
伍子胥(公元前559年—公元前484年),名员,字子胥,楚国椒邑(今湖北监利县黄歇口镇)人,春秋末期著名军事家。伍子胥之父楚平王太子建之太傅,和其长子伍尚一同被昏聩的楚平王无端杀害。伍子胥从楚国逃到吴国,成为吴王阖闾重臣。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带兵攻入楚都,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吴国则倚重伍子胥等人之谋,西破强楚、北败徐、鲁、齐,成为诸侯一霸。
彼时的楚平王昏聩无道,在听信宠臣费无忌建议夺太子建之妻后,费无忌为绝后患而进谗:「太子太傅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楚平王言听计从,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史记》)”
同是面对国君的无道,屈原选择了忍辱顺从,流放吟诗——这或许与屈原的皇族身份有关,他不可能象战国时那些怀才不遇的侠客一样各国游走,也与他认可的“君即国,国即君”,爱国即须爱君,反君即反国的逻辑有莫大关系。
伍子胥呢?
平王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后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史记》)
最后的结果是,兄长伍尚束手待毙,被执就戮。而“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向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逃亡)。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史记》)”
面对无端杀父兄的楚国昏君,伍子胥的选择是:贯弓执矢向使者——这是拒捕,绝对的大逆不道。
兄长伍尚这样的,是传统文化里典型的爱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传统文化里一贯强调上智下愚,待人标准上,更宽宥君王和苛刻臣子互为表里。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缢死于风波亭,千百年来,众多看客只是不痛不痒地骂骂秦桧,没几个人觉得岳飞束手待毙有何不妥。
而伍子胥之所以长期得不到正史垂青,恰恰是因为楚平王无端杀他父兄之后,他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选择逃跑与反抗。千难万险跨越国境,在吴国辅佐吴王阖闾,富国强兵。伐楚,五战而破楚都郢(现湖北江陵纪南城),时平王已死,子胥掘其墓,鞭尸三百以报杀父兄之仇。吴王夫差即位之后,子胥为大将,又大败越军于夫椒(今江苏吴县西南),建立不世之功,吴亦成诸侯一霸。
但伍子胥的爱国逻辑从未更改,并如出一辙:心中有国,无君。子胥大败越军后,吴王夫差不听伍子胥劝告,中勾践美人计,同意越国求和。子胥毫不留情面地谏言:“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左传》)。”
吴太宰嚭与子胥有隙,且收越贿赂进谗言。昏聩的吴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史记》)
面对一手打造的强盛国家可能走上败亡之路,这次伍子胥没有逃离,而是“从容作楚囚”,采用了“死谏”:“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夫差闻言大怒,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这一天是农历五月五日。
9年后,越灭吴。
显然,绝孝纯忠,战而能用,节而能守的伍子胥打仗、战略、强国,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专制君主们一定不喜欢伍子胥这样的人:因为伍子胥的绝孝是无条件的,而“爱国”是有条件的,是“纯忠”而非愚忠。他的“忠君”是建立在“君值得忠”的前提下的。否则,他会翻脸,甚至恨起刀兵,玉石俱焚。
而屈原,却大大不同。他被冤屈之后,没有选择背叛,只是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爱国主义”诗篇。和伍子胥的“形而下”层面的愤怒相比,屈原先生“形而上”层面的升华,对国君来说,显然更为安全和惬意。何况,屈原死后,这些“精神遗产”还可以无限复制出千千万万个屈原出来,个个“哀而不怨”。即使弃之若履,视作草芥,也不必担心他们会造反。
而这,可能也是朱元璋为何下令将亚圣孟子“废而不祀”,连牌位都扔出儒家祠堂的原因:孟子推翻了君可以“昏”,臣唯有“忠”的不对等合同,而是强调“君视臣如寇仇,臣视君如独夫”——这犯了大忌。
所以,理所当然地,伍子胥被历史忘却——历史是一个小姑娘,永远在各种厚薄地涂脂抹粉。
好在,总会有人抹去这些历史的尘埃。太史公司马迁给予了伍子胥最客观而公正的评价:“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千载空祠云海头,夫差亡国已千秋。 浙波只有灵涛在,拜奠青山人不休(唐 徐凝)”。伍子胥墓地位于姑苏城外的胥口镇,地名就因伍子胥而设,这是伍子胥抛尸入江所在地。墓封土高约l米多,冢以麻石砌成,墓前碑书“吴相国伍公之墓”。
墓在文革中被完全平毁——以爱国的名义。
尾声
斯国已去,江山犹存。
楚国一度有最后的翻盘机会,维系在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却又儿女情长的盖世英雄身上。他叫项羽,楚国最后砥柱项燕之孙。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险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可因为思念家乡,项羽急于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生活在西汉时期,刘家天下的司马迁的笔下,一个沽名钓誉,残忍野蛮,贪婪,目光短浅的楚霸王形象跃然纸上,所以项羽败是必然的,刘邦完胜也是必须的。
但,霸王心中维系的,只是家乡吧?也许未免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谁又规定了成就霸业就必须狠辣无比,心怀天下?一个心中有家乡有故土的人,是否更有底线,更真实,更有血有肉,更值得托付,更有人格魅力和力量?
司马迁记载了项羽乌江自刎的最后情节: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言毕,自刎而死。
这是一个心中有家乡有父老的英雄的底线与做派。
至于刘邦,则无疑非常符合当下的一些人的价值观:为了自己,无不可牺牲之人,无不可破之底线。幸运的是,司马迁对此也做了真实记载:项王已定东海,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注:刘邦父亲)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项伯对此的评价无疑是客观的。伯曰:「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项王从之。
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先有国,后有家。
但心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无乡,说他心里有国,说他爱国,打死我也不信。
投机而已。
人各有志。这种人,现实中遇到,我不会与之争执,但注定是不会和他做朋友的,因为从骨子里看不起。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今日端午,谨以此文,祭奠去国已两千余载的楚地,祭奠楚地上那些数十代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楚人。
那块土地上,曾经那么多闪烁着智慧和生命之美的个体,如同大厦根基的砥柱,如同战前温过的酒觞,给了我们俯仰天地的情怀,给了我们高贵、敬仰又让人唏嘘的范本。他们不因世俗无孔不入的侵袭而随波逐流,不曾面对诱惑背信弃义,他们胸怀信仰,手握刀枪箭矢,杀身成仁,从容赴死,以世代坚守的气节,共同缔造和维护了一个曾经强盛族群的风骨与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