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高昌|赏析沈祖棻的一首《浣溪沙》
高格澄明润玉 清词摇曳生香
——赏析沈祖棻的一首《浣溪沙》
高昌
浣溪沙
作者:沈祖棻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1932年,那是一个春天。
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汪东先生给学生们留下了一道作文题——说简单很简单,说难又很难。这道作文题,就是填词一首。
随后在批改作业时,一位大二女生交上来的一首《浣溪沙》,让汪先生拍案叫绝,称赏不已:“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这首词表面写的是踏青引发的春愁,但从“鼓鼙声里思悠悠”的句子,可以想见“九一八”事变后国人对山河破碎的切肤之痛。这时的春愁,已经远甚于个体词人的一己幽怨了。
写出了“有斜阳处有春愁”的这位大二女生,就是沈祖棻。因了“有斜阳处有春愁”的妙句,她在词坛赢得了一个“沈斜阳”的别号,出处就是汪东先生对这首词的一段评语:“后半佳绝,遂近少游。世人服其工妙,称之沈斜阳。”沈祖棻才情绽放,用女性特有的婉约清丽的笔触,细腻描摹了民族危难时刻的沉郁情怀和苍凉心绪,尤其是最后一句境界宏阔,情慨深沉,格外精彩。那份清丽婉转的家国忧思,令人更多了些怆然涕下的沉痛徘徊之感。
可以说,忧愁,伤感,孤独,是沈祖棻这首《浣溪沙》的三个关键词。我试着“翻译”了一下,咱们不妨再细细品味一番——
芳草萋萋,又是一个美丽的季节。还记得那些流光里的风景吗?那时的我们在春天里流连,那朵欢颜,那些吟诵,那双清亮的眸子,那个难忘的我——兜兜转转地融入了岁月的深处,而今年的三月,莺儿唱得还是那样悠扬,花儿开得还是那样鲜艳,可是鼓鼙动地,战云密布,谁还有闲情来吟风弄月,赏花听莺呢?只有我一个人在扬花飞舞、落絮杂陈的环境里,带着忧郁的表情孤独地登楼远望,唉,只望见桔黄的残阳西下。暮色氤氲,晚风扶摇,那一线线凄凉的斜晖,就像是一线线密集的刺目的春愁扑面而来啊。
这春愁在词人的笔下被描写得摇曳多姿,缥缈含蓄,既灿烂而又晦暗迷茫,既凄清而又圆润绮丽,既沉重而又飘逸空灵……唯美的文字,恰如沈尹默先生所言,正是:“小字簪花,清词戛玉”。幽婉的情怀,又恰如江南的一伞烟雨飘然来去,那般清幽,那般温婉,那般柔美……
后主写愁,是“剪不断,理还乱”。漱玉写愁,是“载不动,许多愁”。这二者的愁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沈祖棻笔下的愁则自出机杼,与斜阳混在一起来描摹,似乎看得见,却又看不见。似乎摸得着,却又摸不着。似乎是比喻,又似乎是直白,似乎是幻想,又似乎是眼前所见。她妙笔生花,别有一番风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最和沈祖棻相近的是龚定庵的那句“浩荡离愁白日斜”,但龚的用词更刚烈激荡,有男诗人的坚硬质地;而沈祖棻写得则更清丽绵邈,有女诗人的丝绸般温暖的天然韵致。
沈祖棻词风婉约,清新明丽,即使是急管繁弦也被她挥洒得月白风清,玉润珠圆。不过,其可贵之处却在于脱开了一般花间词人的狭窄逼仄,而是不仅仅着眼于一己悲欢,更把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国恨家仇……诸多的纷纭情愫统统纳入笔下。既情动于衷,而又情动于众。吴宓说:“棻词殊佳,宓所识女中第一。”章士钊说她:“词流又见步清真。”朱光潜则题诗赞曰:“易安而后见斯人,骨秀神清自不群。身经离乱多忧患,古今一例以诗鸣。”……诸多称赞,岂是妄言!
沈祖棻(1909-1977),字子苾,别号紫曼,笔名绛燕、苏珂。籍贯苏州,祖籍浙江海盐。1937年与小她四岁的金陵大学同学程千帆在安徽屯溪结婚,38岁时剖腹产女,庸医将一块手术巾遗留在她腹内,此后几年备受折磨。1956年与程千帆共同执教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古典名著选读、历代韵文选、元明戏曲研究、唐人七绝诗等课程。著有《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涉江词》等。1977年不幸死于车祸。
沈祖棻工旧体,但也能写新诗,其新诗声韵和谐,句式整齐,优雅古朴,清丽迷人。我少年时很喜欢钱光培先生《现代新诗一百首》中收录的沈紫曼的一首新诗《别》,及长才知道沈紫曼和沈祖棻原来是同一个人。那首新诗如下:
《别》
作者:沈紫曼
我是轻轻悄悄的到来,
像水面漂过一叶浮萍。
我又轻轻悄悄的离开,
像林中吹过一阵轻风。
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
像想起一颗夏夜的星。
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
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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