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张庆辉|汪国真:忽忽经年,谁来盖棺?

在去年汪国真逝世的悼诗悼文中,极少见到对其诗进行无节制褒扬的,相反,似乎更多“赤子其人,直白其诗”式的谅解式判词,甚至“汪国真无害”式的防御性话语亦时有耳闻。这大概可以说明三点。

其一,汪诗并不具备太高的诗学审美价值,几成公论;

其二,七零后的集体悼念情怀绝对真挚,何以真挚?白衣飘飘的年代,汪诗确实是他们最大的“文艺公约数”,湖畔柳下,那些阳光向上浅白易诵的分行文字,已成青葱岁月的当然注脚;

其三,即便在这集体缅怀的感伤时刻,在悼念话语的选择上,当年的青春当事人也是极为谨慎的,生怕引发汹汹讥评。

但,讥评仍汹汹而至。诸如“对汪氏鸡汤的过度依赖和赞美,是文化赤贫、审美扭曲的后果,是一种媚俗式的符号认同。”这些居高临下的定论式话语,想必写得十分带劲儿相当畅快。问题是,谁在“过度依赖和赞美”?感伤之际依然小心翼翼的缅怀者,并没有给攻讦者竖这个箭靶呀?

我只能深怀不敬地认为,二十年来宿怨未了,如潮悼念再添新仇!不是么?你看,去年此际,居然有人抬出当年朱大可的批评:“海子的死去为汪国真的诞生开辟了血的道路。”在事主新丧之际,这得有多么刻薄,才说得出此类近乎鞭尸的咒语?

虽然一纸风行,汪诗诗品不高,二十年前差不多已是学界公论,何消今日大闹灵堂,二度宣判?斯人已去,忽忽经年,不急盖棺,我以为,二十年来仇未消的攻讦者们,他们不遗余力的劲头,鞭尸刨坟的决绝,更值得玩味。

他们是谁?是一堆困守书斋自视才高但一直未能获得大众追捧的分行写作者,是一群自认为可以引领时代文化潮流但大众并不买账的文坛失意者,是一批睥睨众生但又不甘寂寞的精神亢奋者,是一众自以为号准时代文化脉搏但却被时代边缘化的市场失败者,是一帮抵死怀念诗人振臂应者云集场景的时代不适者。

他算老几?老子用脚指头都比他写得好!二十年来,困守斗室的他们,或许一直在阴损中诅咒,此番鞭尸,不过是阴损的继续。

话说回头,究其实,诗歌美学价值一直是汪诗的最大短板,你可以说汪诗清浅易懂,朗朗上囗,积极向上,催人奋进,等等,这都没有错,但,你绝不能说它达到了多高的文学水准,这几乎已是论汪常识。两个现象,似可注脚:一是虽然汪诗风行一时,但彼时更具品质鉴别能力的文学青年普遍无感于汪诗,二是许多曾热爱汪诗的朋友,历经世事后渐渐淡忘汪诗者,也不在少数。并非羞于承认,就个人而言,在那个人人谈汪的年代,确实对汪充耳不闻,同时期更具语言美感和意境魅力的席慕蓉,则让我痴迷了好几年。

虽则诗歌美学品质不高,但乐观励志、朗朗上囗、清浅直白、通俗易懂又或许恰恰是汪诗风行的根本原因,汪诗之流行,我以为,至少在三个向度上生逢其时。

一是接续八十年代之流风余绪。上世纪八十年代,明朗健康,阳光灿烂,物欲横流的消费小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这种充满希冀的社会氛围,为汪诗打上了乐观向上、奋发有为的社会文化底色,事实上,汪诗的风格,正定型于八十年代中后期。

二是抚慰家国大恸后的国民心灵。那一年家国大恸,全民功利化之前,有一个短暂的挣扎迷惘期,所谓“当日长街魂断后,忍抛新梦欲何之?”汪诗“与其诅咒,不如坚忍,在坚忍中积蓄力量,默默耕耘。”“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之类,提供了一种自我说服自我振作的精神按摩。也因此,汪诗大红大紫于九十年代初。但这极为短暂,紧跟着,郭敬明们呼啸而至,小时代粉墨登场。

三是提供文化贫瘠年代的青春励志读物。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大中学校园,尚是白衣飘飘的纯真年代,青春的迷惘,理想的焦灼,既无更多物质消费内容予以转移,又无更多样式的文艺作品予以舒解,汪诗提供了自我发现自我认同自我励志的精神肥源,方便快捷,随取随用,具备品牌快销品的基本属性。汪诗也恰好在这个特定时段特定场域收获了最大的读者群。

除此而外,另一个或可稍稍一提的背景是,汪诗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渐红大红及至紫红,其初始推广平台,恰是《辽宁青年》《中国青年》《中国青年报》《青年文摘》等报刊,须知在都市报尚未兴起的当年,“青字号”“团字头”当是最高大上最具市场号召力的豪华阵营了。正因为汪诗因应了时代心理期许,或许,主流意识形态也认为在这一风雨如晦的特定历史人文档期,价值空悬,诸神退位,汪诗的明朗健康有益无害,庙堂民间遂一拍即合。明于此,那些自认根正苗红但不受市场待见的庙堂诗人们或将错愕一时,自怜无尽;而那些猛烈批评体制且认为“自带冲锋枪”的偏锋派草根诗人们,更将斗室切齿,扼腕三骂。

综上,汪国真其人其诗,其实是一个深刻的文化现象,而非一个纯粹的文学话题,仅死打烂缠地攻击其诗品,即便善意地排除其中羡慕嫉妒恨的成份,也实在是狭隘得紧。

五九之龄英年早逝,无论如何都令人遗憾,但纪念他,并非死者为大,更多是缅怀一代人的青春,以及痛惜那个碾碎理想与激情的时代。在家国转捩处,汪国真还真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存在。文化意义上,汪诗恰逢其时地以其浅白格言式分行短句,承八十年代余绪,在纯真退场理想泯灭之前,抚慰了家国惨痛后挣扎无望的一代;市场意义上,汪诗风行天下,曾创印刷六百万册的历史纪录。无论那些自许高雅的庙堂诗人或自认勇敢的草根诗人们恨得有多么刻骨,但终其一生,在这两点上,他们恐怕都难以望其项背。

一个真诚热情的人;

一个温厚良善的人;

一个勤奋向上的人

一个小有才华的人;

一个好运青睐的人;

一个无意树敌却引人切齿的人;

一个因历史机缘而嵌入七零后青春的人;

一个深深烙印时代记忆因而成为文化符号的人;

一个必将在中国大众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

这,便是我,一个并非汪氏粉丝的七零后文学中年,对汪国真其人其诗的盖棺之论。

参见:

【诗话文章】张庆辉|有一小撮诗句正图谋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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