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先生在桂子山上的最后一次讲座
先导之声
2021年5月28日，我们敬爱的章开沅先生与世长辞，这不仅是学院的损失，学校的损失，也是整个社科学界的损失。痛惜之际，我们接收着延绵不绝的来自各地各界的哀悼之情、追思之念，强烈地感受到章先生的精神与品格、学识与眼界已经跨越了学科的区别、地域的界限，不仅引领着一代代华师人向着学海远航，亦深深浸润于海内外学人们的心田，感召千万人。
1984年我踏上桂子山，至今已经整整37年。在这片土地上，我学习、成长，从一名求学者变为一名育人者，不管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章先生始终是我发自内心敬仰的前辈，章先生的道德、学术、思想、品格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与努力的方向，虽然章先生的高度我无法企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但我深感自己的诸多方面是在向先生学习着。
大概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后，我比较多的聆听章先生的学术讲座和报告。曾记得，章先生的每一次讲座可谓火爆，有一些讲座安排在桂子山的六号楼及七号楼的阶梯教室，师生慕名如潮而至，教室外面两侧的走道都挤满了听众。在桂子山上，大概也只有章先生的讲座能够始终保持如此盛况。与此同时，我从青年教师的时候开始，便耳闻目睹章先生的治校风范和爱生如子的事迹，章先生的日常点滴沁入我的心中，触动我的心灵，回想起来，我可以绝无虚言地说，章先生的言行对于我的治学、人才培养乃至于这些年的行政管理工作，都有直接的影响。
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一直以来，我在许多课堂上都会告诫学生们：凡是章先生的书一定要看，凡是章先生的讲座一定要听。其实，我更强调后者，因为，如非专攻中国近现代史的学生，要他们遍阅先生的累累硕果，有点勉为其难，尤其是本科同学。但能够直接聆听章先生的讲座，可在章先生浑厚的磁性嗓音、睿智思辨、高尚情怀及广博学识中，全方位接受章先生的熏染。在《章开沅文集》发布的座谈会上，我把这一看法和做法讲了出来。我向同学们推荐章先生的讲座是由衷的，但随着章先生年事已高，身体也出现了血压不稳定等状况，不宜做长时间的学术讲座，黄师母也力所能及地婉拒一些讲座邀请。其实，章先生即便在辞去终身教授岗位之后，仍在不断出席各种重要的学术、接见活动等，并发表了很多重要的讲话。我兼任行政工作之后，每一次陪同国内外学者以及各级领导去拜见章先生的过程中，都可以当面聆听章先生的卓见。我一直十分珍惜这种机会。
2015年12月18日，那是一个令我永难忘怀的日子——90岁高龄的章先生为历史文化学院的师生做了一场整整两个小时的学术讲座，在我的印象中，这应该是章先生在桂子山上为师生做的最后一场学术报告。我有幸主持了这场讲座，何其荣光！
事情的缘起大概是这样的，12月初，章先生因学术方面的事务，履行了给外国语学院的师生做一场讲座的承诺。讲座当日，历史文化学院的学生也闻风而动，蜂拥前往，但讲座的地方容量有限，学生无法进入报告厅。于是，学院付海晏老师去把学生领回，但学生颇为委屈，认为自己学院老师的讲座，何以不能亲耳聆听?在此情景之下，章先生当即承诺，后面再给历史文化学院的学生讲座一次。半个月之后，讲座如期举办。
那是一个周五，讲座开始的时间是3点钟。不巧的是，早前学院已经安排那天下午召开全院教职工大会。为了让老师们也能够聆听这次难得的讲座，我与学院分党委书记寇富安商议，学院教职工大会提前至2点召开，并在一个小时之内开完。终于，那天下午3点，在科学会堂，历史文化学院师生同堂，加上其他慕名而来者，一起享受了章先生带来的一场学术盛宴。
章先生讲座的主题是《贝德士——为历史取证》。讲座伊始，章先生以难以按捺的喜悦之情，向大家传达了中国女足获胜的喜讯：中国女足在新奥尔良体育场与美国女足热身赛中，凭借湖北姑娘王霜下半场的入球，1:0战胜美国女足，打破了美国队11年主场104场比赛不败的纪录，也终结了中国女足9年多不胜美国队的纪录。章先生用他的情趣，给讲座带来了轻松喜悦的气氛。
转入正题之后，章先生态度鲜明地表明，本场讲座是借“国家公祭日”之际，向大家讲述一些应该被记住的历史。2015年12月13日是第二个南京大屠杀的“国家公祭日”，十集大型电视纪录片《外国人眼中的南京大屠杀》于12月7日开始在央视科教频道和江苏卫视同步播出。章先生评价这部纪录片准确、深刻，在艺术上也有很高的造诣，“没有控诉、怒斥、夸张，但就是非常感动人”，并且将学术界的成果和较少研究到的贝德士晚年生活以通俗易懂的电视传播方式让大众了解，这是对日本安倍势力的迎头痛击。章先生介绍，这是第一部以见证、亲历以及探寻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惨剧的外国人视角来表现的纪录片。十集纪录片聚焦十个关键人物，创作团队分别奔赴美国、日本、德国、丹麦等国家进行拍摄，遍访几位外国亲历者的后人，搜寻第一手史料。摄制组还分赴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耶鲁大学神学院图书馆、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美国国家档案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德国外交部档案馆、日本横滨报纸博物馆和丹麦奥胡斯市州立图书馆等地，获得了大量珍贵文献资料，其中许多内容都是第一次呈现在国人面前。章先生介绍，该纪录片第六集《贝德士--为历史作证》中的贝德士就是自己的恩师。
章先生高度评价了贝德士先生及其文献的历史地位。章先生介绍，1920年来华，在南京金陵大学执教近三十年。任教期间，贝德士提出将政治与历史系分开，并借鉴牛津大学、耶鲁大学开创了系统的近现代历史学，在学科转型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在章先生的眼中，贝德士先生是一个很认真、真诚的人，不仅表现在学术上，生活上也是如此。贝德士对自己小时候的证件保存完好，对于自己的书籍资料也都悉心保存，正因为如此，当日本兵入侵南京的时候，贝德士先生意识到正在发生一场浩劫，自己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应当如实记录下来。章先生评价，贝德士是一个好老师，“但一个好老师做了这么多却没有得到中国和中国学者的肯定，没有得到应当享有的位置”，应该还其本来面目，给予应有的尊重。
章先生的讲座足足两个小时出头，先生神思泉涌，讲到激动、义愤处，神采飞扬，心中的情感溢于言表，中气十足的嗓音随着情绪不断起伏，配以各种手势，娓娓道来中不断牵动人心。令人感佩不已的是，两个多小时的讲述中，章先生的思路十分清晰，有些内容貌似讲得有点远了，先生总能够及时收回，并顺理成章地对接上主题。
整场讲座没有提问，没有点评，完全是章先生的精彩讲述。虽已鹤发银丝，依旧一片丹心热血，我们沉浸于其中，感动于其中。在章先生讲座完毕，我作为主持人，表达了自己的感慨，对于章先生的讲座，我不敢妄评，只对师生们讲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在座的老师和同学们，何曾听过一位90高龄的长者，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中，毫不停歇地给我们娓娓道来，启人心智，撼人心灵。这是在座所有人的终生之幸！”章先生是带着一种大爱走进历史的，从昙华林到桂子山，从书宅到讲堂，这种爱已深深烙印在华师一代又一代的学子身上。
“南湖浪涌，桂香灵动，百年求索路，桃红李白映苍穹”，对华师人来说，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是秋天，一树树桂花盛开，那香气便流淌进人的心里，永不断绝。章先生便是最大的那一棵桂花树，深深扎根于桂子山上，开着永不凋谢的花，引领着我们寻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作者：吴琦，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