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的师生情和“忘年交”
黄道周的师生情和“忘年交”
沈舜友
黄道周生平的师生情是他的学生洪思，即《黄子年谱》的作者；“忘年交”是广东罗阳人韩日瓒。
黄道周抗清虽然败亡，虽然遗憾，却留下了人类精神的壮烈与华美，留下了光芒太亮的“节义千秋”，因而写“黄道周年谱”不止一部，流传下来的就有三部: 明洪思《黄子年谱》、明庄起俦《漳浦黄先生年谱》、清郑亦邹《黄石斋年谱》。后又有道光年间福州人陈寿祺先生以明庄起俦《漳浦黄先生年谱》为底本，综合明洪思《黄子年谱》、清郑亦邹《黄石斋年谱》形成新版本，以《漳浦黄先生年谱》为名出版①。
这几部年谱，沿着黄道周的生活道路，将他在世六十余年的生平事迹、文学活动、文学作品、社会交友、社会活动和抗清经历融为一体，是全面记录黄道周一生的最系统、最客观的读本。
书法图片由漳州松云阁提供
这里讲讲年谱作者之一洪思——令人肃然起敬的师生情。
洪思是黄道周的学生。黄道周牺牲后，他觉得应该为老师做点什么。那时，洪思的同门师友蔡春溶、赖继谨、毛玉洁、赵士超等四人的十分热血，其中七分都给了师生情②，而没有陪同和老师就义的洪思，忍住十二分悲痛，就在清朝文字狱恐怖下毅然拿起笔，寓悲壮于收集整理黄道周文集写黄道周年谱中。真是：书生报师恩，唯有手中笔。
《黄子年谱》是洪思平生尊师爱国的一部分，没有像“黄门四君子”陪同老师就义而写“年谱”的洪思同样值得我们认识、了解、感谢、尊敬！
1627年，是明天启七年，这时的明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这一年九月，遥远南方的福建龙溪颜厝镇上洋村，洪氏家族第28世孙洪思呱呱坠地。
《漳州府志》载：洪思，字阿士，号石秋。洪父名榜，字尊先，是黄道周门生。时洪思年方13岁，随父到道周家门拜访，举止严肃恭敬，受到道周器重。后来黄道周设讲堂于龙江北溪邺山，洪思一直师从黄道周学习，涉猎群书，学业和思想精进，成为黄道周得意弟子。
清定都北京后，黄道周行大义，拥戴南明小朝廷，英勇抗清，清顺治三年（南明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失败殉国于南京。
青年洪思，深感国破师亡之痛，继承恩师反清复明遗愿，坚持民族气节，不事新朝，更不屑科举功名，与妻戴和、子民贞举家逃匿敬身山（今华安县高安乡），隐居荒山，不入城镇。那时。大明不少文臣武将降清了，洪思却困守高安山，不为五斗米折腰，拒绝了荣华富贵的诱惑，誓死不仕清廷，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抵抗。虽然一家生活困苦，日常家无斗米，一遇荒年，连日断炊。但这也未能压垮矢志不渝的洪思，他立黄道周遗像，承先师之志，开馆授徒，讲博济之学。虽孤单、冷清、贫穷、困苦，却充满乐趣。在讲学写“年谱”收辑恩师遗作中寄托慷慨，悲悯英雄。
洪思与杨联芳③之子杨履圜④相友善，每次聚首念旧，常同舟过江东，登邺山，凭吊先生遗址，两人相持痛哭。不久，履圜被门客宋琳出卖，不屈而死，洪思独游无伴，更为伤感。到时局较为平静，洪思也到邺山讲学、凭吊，睹物思人，痛哭不已。每与诸生谈论国运兴衰，嘘唏不已，显现忧国忧民之意念。那时，洪思曾对知友等人说：看来复明，终究成梦了。说完，泪眼婆娑，痛哭不已，亡国之恨，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其恨绵绵无绝期啊！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尽管在今天看来，这种“爱国”是狭隘点，但仍是铁骨铮铮的文士，令人钦佩！
洪思更多时间，把忧国忧民的情怀，寄托于收集黄道周遗作。黄道周文章，兵火后散失，十存仅二三。洪思忍辱负重，将倾力收集整理黄道周散失文字作为毕生事业，常年奔走于道周旧友庐舍收集遗书，花费近50年时间，收集到大部分，终成《黄漳浦全集》50卷，又完成了《黄子年谱》《敬身录》《孔子谱》《朱子谱》等诗文集十数种。而《黄子年谱》以更独特的视角、更有温度的故事，解读了黄道周骨子里的“忠”与“义”。
这时，人们恍然看见洪思完成毕生任务后，站直了身子，风满襟袖，须发皆白，一个避世隐居满脸皱纹的老人，有如风中的一棵老树！不记秋归早晚，但觉愁添两鬓，此恨几人同？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八月，洪思以小恙死于收文的旅途中。他的门生将其遗体葬于紫云山麓，这是上洋村和下陈村洪氏宗亲共同祭拜的先祖处；洪思墓也是龙海市（区）文物保护单位；祠于其先师文明庙的左庑。
年谱一章慰英灵。洪思用笔留下了黄道周的历史身影和民族精神——最美的风景，是人。黄道周节义千秋之明灯，被洪思大大拨亮。先生之风，永世留传。《黄子年谱》的一脉文心，已经滋润了洪思的生命，洪思一生总在仰望黄道周，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正被黄道周研究者所仰望。历史记住黄道周，同时也记住洪思！
今天，漳州还有洪思的许多遗迹留存。华安高安镇三洋村有“布山功德碑”“言皇石”“星宿图”“九孔星象图”等古石刻；高安村山上有土坯瓦房“洪厝”，村里有华安县文物保护单位追源堂（博济祠），存有洪思亲笔题的柱联。高安村山下有邱氏祠堂，至今存有洪思手书联语云:“诗礼思深，宜其后世多佳士；祖宗识远，知此青山独可家。”
我们再认识另一个人——韩日瓒。
韩日瓒以文章、气节、事功著称，广东省惠州罗阳人。罗阳，因位于罗浮山东麓，故名。
《漳浦黄先生年谱》记载：黄道周少年游学，“至博罗，闻有韩大夫，素以贤豪好士称，先生（指黄道周）不谒宦署，径诣韩大夫。”黄道周到博罗，不到官府报到，而直接拜访韩日瓒（韩大夫），在博罗，他俩成了忘年交，一起游罗浮山，一起赋文作诗，交谈论事。黄道周的博学奇才，韩日瓒惊叹道：“年少，轶才也（这么年轻真奇才啊）！”韩日瓒家多藏书，黄道周遂得以尽览。又在韩日瓒资助下，“遍游罗浮”。在罗浮二年，黄道周游山游水，读经论文，写诗作赋，“游归，发箧诸稿皆诗赋”。由此可见，罗浮山和韩日瓒的结交，在黄道周人生经历中是处于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
告别韩日瓒，黄道周回到家乡。明天启二年（壬戌），黄道周三十八岁进士及第。《黄子年谱》记载：“是科分考者为韩公（指韩日瓒），得先生（指黄道周）文异之曰：'此必福建黄子也’！此拆号，益自诧不妄。”（该科分考官是韩日瓒，得到黄道周的文章很惊讶说：“这一定是福建黄先生的文章。”等到拆开封号，更加惊讶自己没有猜错。）这段记载，除了说明韩日瓒慧眼识文之外，还说明韩日瓒对黄道周为人为文了解之深，罗浮山两人忘年之交即使分别多年，对黄道周的文章诗赋为人却已深入韩日瓒骨髓，两人心心相通，血脉相融！
黄道周和韩日瓒之交在年谱中的记载，到此为止。韩日瓒后来如何，各年谱不再出现，但我们从有关文章还找到韩日瓒的事迹。
韩日缵，字绪中，号若海，万历廿五年（1597）考中举人，万历卅五年（1607），考中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官至吏部尚书。宦官魏忠贤等结党营私，排斥、迫害异己，专权擅政，党羽满朝，韩日缵却不屑与之为伍。崇祯六年（1633），韩日缵充任经筵讲官，劝谏崇祯帝“任用正人”，并对朝政提出了很多建议，得到崇祯帝的赏识。
韩日缵以文章、气节、事功著称，对族人非常照顾，崇祯年间，韩日缵“置义田三百顷以赡族人，择地建义塾，以训族中子弟，中为讲堂，匾曰'敦本’”。崇祯九年（1636），韩日缵积劳成疾去世，被追赠为太子太保，谥号“文恪”，其诗文集被称为《韩文恪集》。著有《询荛录》20卷、诗集10卷行世。
据《惠州文脉>记载，在博罗县城铁炉巷内，一座饱经历史风霜的韩氏大宗祠默默地屹立。这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始建于元代的古祠堂。在当地，“铁炉火红旺寒家”这句话几乎家喻户晓，这“寒家”之谐音就是“韩家”。博罗城内宗祠遍布，但能冠以“大宗祠”的仅此一家，可见韩氏家族人文底蕴之深厚。一直以来，韩氏士族的家教传承是：学业功名上积极进取，为人处世刚正忠义，崇尚爱国情怀与民族气节。
韩日瓒家族世代相传的爱国情怀，最值得大书特书：整个家族都自觉地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且每一代每一个成员都如此。韩日缵长子韩宗騋，法名函可，是亦儒亦佛、尽忠尽孝的一代高僧。他因撰写《再变记》，揭露清兵南渡暴行以及南明投降派的丑恶嘴脸，被清官府毒打讯问，此为清代第一宗文字狱。
而就在函可被捕的这一年，清顺治四年（1647），博罗县城已被清兵攻陷，而且惨遭屠城，十室九空。整个韩氏家族更是“命尽全家”，舍命保明抗清殉难者就有多人。其中，韩晃“甲申闻国难，遂粒米不食，沐浴而逝”；韩如琰更加惨烈，清廷水师大军围攻罗阳城20多天，如琰带领军民死守不降。清军在葫芦岭东麓城墙下挖开地道，填上炸药，炸开城墙。清兵随即一哄而进，血腥屠城，如琰及诸将先后战死。守城之初，韩如琰以头发沾血在战袍上写下绝命诗两首。其中一首为：丈夫肯向死前休，今古兴亡不自由。半壁东南成坠甑，一家骨肉总填沟。天荒地老孤身在，国破家亡双泪流。太子高皇今在上，小臣一死复何求。
今天读来，仍令人震撼惊心。
韩宗騋、韩晃、韩如琰是韩日瓒的子侄辈，是他素来重视家族子弟的教育而开出的鲜花！“爱国”两个字，在韩氏家族中，不是一般的墨水写得出来的，是用血水和泪水书写的。
黄道周抗情流尽最后一点血，洪思至死不出仕，不惧文字狱饱蘸泪水写“年谱”，他们骨子里爱国情怀一脉相承。韩日瓒忠君爱国，虽然死于崇祯朝，但也把爱国情怀、家风留给子弟辈，其子侄不负先人的教导，和黄道周一样，为抗清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都锻造了中华民族值得景仰的人格，是大写的“有脊梁”的人！
注：
①《〈黄道周年谱〉注释》，第一页。
①黄道周牺牲时，他的学生蔡春溶、赖继谨、毛玉洁、赵士超同一天陪同老师就义，史称“黄门四君子”。
③杨联芳，字茂实，号衡，生于明嘉靖甲子（1564），隆武庚寅（1650）卒，龙溪十二三都鹤林社人，曾任杭州知府。
④杨履圜是杨联芳第四子，深交洪思等仁人志士，常和洪思到邺山讲堂缅怀抗清英雄黄道周。后被奸细宋琳告密英勇就义，年仅23岁。
参考文献
《这两年》，齐荣龙著，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
《羊城晚报·惠州文脉》，2020年12月4日。
文：沈 舜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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