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我给妈妈穿新衣
我给妈妈穿新衣
张建文
春蝶夏蜓,秋枫冬雪。
光阴一路沧桑,一路风霜,把春的碧绿过滤在每个轮回的季节里,把金色年华沉淀在秋风秋雨中。瞬间,光阴就像晨雾,经不起风吹,一回头,已是夕阳余晖。
光阴有多残忍,数着念着,就把一个染着明山秀水特质的、有着善良情怀的母亲给催老了。
去年冬天,异常地冷冻,寒风放肆地拖着绽放的白羽漫天飞舞。飞舞后,冰天雪地迟迟地赖着不动,僵硬了整个天地。玉宇琼楼,玉洁冰清,世界是美好的,寒冷却入肌钻骨。
河畔老屋
老家屋后的那条小河,肯定还没有冻住,因为夜夜从我的梦中流过,梦里的流水弥漫着母亲呼唤我乳名的清香。我想,我该回家了。八十多岁的父亲和母亲,一定又在村口向着东方倚墙张望,像执行任务履行职责似的盼望着。儿孙们回家便成了父母的生活,虽然我们也都老大了。“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门,不见萱草花。”常言道,儿想娘,哭一场;娘想儿,想断肠。
父亲前年重病住院后恢复了健康,身板还硬朗,煮茶弄饭,照顾母亲,一点也不含糊。母亲却有点老年痴呆,行动也不太方便。我们兄弟都要接两老出来同住,可他们死活也不肯,说是离了那老屋就住不习惯。
回家,买些什么给父母呢?打电话问问吧,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埋怨。母亲常嫌我们买的东西太贵,乱花钱。不问,买了,也不过是唠叨几句。母亲的唠叨是慈爱的外露,是一生享用不尽的无价之宝,母亲的唠叨是甜的,是香的,是甘霖琼浆。我们乐于成为母亲唠叨的忠实听众,然而我的母亲虽然有些痴呆了,喜欢说重话,但也绝不会唠叨过没完。
大包小包提回家,还特意给母亲买了一件黑色的羽绒外衣。母亲立刻拉长了脸:“又买新衣服,这得要多少钱。你们给我买的衣服小箱大柜装得满满的,都不知道穿哪件了。”但我分明地觉察到母亲嗔怒的眉宇间满含着甜蜜的容光。
母亲仔细地端详审视着手中的新衣服:“这面料,这做工,真的蛮好——你去退了吧,我穿不了这么多。”
我说:“妈,这买来了怎么能退呢。今年这天冷的,你老人家该穿新的才暖和。旧的就都扔掉或者捐出去,老收着占地方啊……您先试一下,不合身可以给您换来的。”
母亲坚决要我退掉,在我和父亲耐心地劝说下,才肯试衣。
母亲脱下身上的外衣,还要退下一件毛线衣的时候,非常吃力也抬不起手来,左右挣扎好一会儿,也没能把毛线衣提上去退下来。我心一紧:母亲老了!那沧桑稀疏的银丝,就像深秋荒坡上的几根衰草,无法再被昨日的岁月染黑,那爬满岁月的额头,那饱经风霜雨露的肩背,在冬日的风中颤栗。我很心痛,母亲老成了这样!我没能卧冰求鲤,总可以帮母亲梳理一下让儿心疼的几缕银丝。不用木梳,就用我温热的五指,要不,会让母亲生疼的。我就这样梳理着母亲稀疏的银丝。我又握住母亲的双手,轻轻地,缓缓地把母亲的毛衣退下来,再一只手一只手地拿起来,成功地给母亲穿上了新衣。母亲很乖,努力地配合,且一个劲地笑着。我想,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给我穿衣服的吧。我给母亲才穿了这一次衣服,母亲给我穿了多少年衣服。可这之前,我却从来没去想过这样的事情。
我给母亲穿上新衣服,母亲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略含羞涩地说:“要得么?”
“挺合身的。”我说,“妈,你就不要马上脱下来了。”
“好呢。”一向很难跨出家门的母亲,穿着新衣服,缓缓地走到村头院坪里去了。我知道,母亲是去向村民宣告:她很幸福。
老屋小巷
天边的微笑染红了雪的纯洁,风儿知趣,悄悄隐藏了身影。我欣赏着阳光中的世界一片祥和欢乐。
欣赏中,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从前。
从前,家里很穷。母亲生了我们六兄弟,我是老大,兄弟间相差不足两岁,大家都说是“楼梯项子”。全家八口人,就靠父亲一人在队里挣工分养家糊口。可想而知,那紧巴巴的日子,那风雨飘摇的岁月,是何等艰难。
有人说,,蚂蟥盼栽田,细伢盼过年。过年有肉吃,过年有新衣。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新衣的记录,大都是妈妈弄来几个舅舅小时穿的衣服,或者就是妈妈将大人的半旧的衣服改制而成,偶尔确实也能穿上新衣服,那是妈妈纺棉纱织成的土布衣,买来染料,总是染成深蓝色。或许黑色好看一点,但妈妈说,染成黑色,衣布就不结实了。
最难熬的日子是冬天了。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也就特别漫长。上学,总冻得瑟瑟发抖,和窗外的雪花一起寒颤颤的瑟缩着。我想要一件厚实一点的棉衣。有一次,我忍不住了,说:“妈妈,我冷。”可当看到妈妈一脸的愁苦,我立刻又挺直了胸膛,把这酝酿了许久的欲望压进了肚里,转身落荒而逃,逃到了学校。我知道,我逃离家的身影,是那般歪歪扭扭,那般羸羸弱弱。然而我又很坚强,因为母亲,我必须坚强。
可想不到,不几天,妈妈做成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衣里子是用旧衣布套上去的,衣面是妈妈纺纱家织的土布,很是柔软。我试穿一下,故意说,太小了,给弟弟穿吧。大弟说哥哥穿得更单薄,还是哥哥穿吧。对我们的推让,母亲没有指责,只是把一行热泪挂在了腮上……后来,我终于穿上了新衣,那是学校组织我们去韶山瞻仰毛主席故居,妈妈特意做了一件蓝卡几中山装——这实在是有点奢侈,但还是高兴得不知云里雾里了。
母亲白天辛劳,深夜还要纺纱。纺纱是用来换钱购买油盐的。
记忆中的小油灯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孤灯只影,长夜寒风,守着一盏发出微弱光亮的灯。万籁俱寂的寒夜,只有点点繁星与母亲窗前的灯光相映,只有丝丝透凉的夜风狠心地摇曳着那微黄的灯苗,母亲经年累月地纺织着,纺出了春夏,织出了秋冬。母亲就像那盏小油灯,燃点着疲惫的灯油,照亮着我的前程,辉映着我的人生。当我把各种成绩拿回家时,母亲望着墙上她亲手贴上去的我的奖状,尽管她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久久不肯离去,只顾细细地品味那每一个字的苦涩和欣慰。
母亲,其实是一位出色的导演和地道的演员,那些柴米油盐总让她进入角色。母亲上演的丰富多彩的剧目,每一篇文字的排列,都像母亲走过的村里的石板小路,逶迤而亲切,古典而新潮,热烈而温馨。温馨,就像母亲的名字,那是白云优雅的神韵,也是村前香樟树四季青春的微笑。
有生命的爱是温馨的,有爱的生命是幸福的。
随着生命的脚步,当我也以一角鱼尾纹、一缕苍凉白发,在感受母亲额上的皱纹、母亲稀疏凌乱的白发的时候,我竟然难以分辨,老了的究竟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岁月。
对母亲的牺牲真正有所体会时,我也早已进入了付出和牺牲的季节。当我似乎可以傲视人生的时候,我的白发苍苍的母亲,仍在守着老家的老房子,可是她怎么也守不住时光,时光把她的身影渐渐拉弯,渐渐拉弯。老人守望的是游子的归来。守望的心,就像冬天屋梁上的燕子窝,空落落的。但母亲相信,冬天过后,燕子就飞回来了。
妈妈,今天我又回来了。回家,是一种慰籍,但更增添了无限的酸楚,因为我每次回家,都看到母亲端坐于窗前,母亲喜欢看窗外蓝天上白云朵朵,还是看落在河岸桑树上的麻雀?或许是看河对岸马路上忙碌的车辆和行人?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只是让目光游离于窗外,追思着她的苍茫的岁月?
母亲穿着我给她穿上的新衣在外面走了一圈就蹒跚地回来了,脸上写满了乡邻的赞词和祝语。
母亲走过的村前石板小路
其实,母亲晚年最悲凉的是我回家又要离去的时刻。她想留住这短暂存在的天伦之乐,虽然她觉得是一种奢望。回家后的离别更让她伤感。每次离别都是对她一次心灵的扣击。我最不忍看的是离别时母亲的眼睛,强忍着的颤抖欲泪的眼睛,希冀期盼的眼睛,哀怜怯懦的眼睛。
可是,母亲知道我不得不离别,常常送我到村口,尽管她颤巍巍的腿脚多有不便。母亲总是扶着墙角,一动不动地目送着我,这种情形小时候母亲送我上学迎我回家时是常见的,可这时候她的目光里多了一份依赖和不舍。母亲的目光抵达不了远方,但她浑浊的目光总能锁住儿的背影,总在搜寻着我渐行渐远的轨迹。
当走出村子好远,就将回首看不到母亲的时候,我每每都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会扶着路旁的香樟树颤栗片刻,闭着眼,轻轻地说:“妈妈,我会很快回来的。”
母爱是海,任你远航。如果可以面朝大海、背靠青山唱一支歌,那就是那首《感恩的心》。
这个冬天,难得一见的日头,慵懒地在云层里呻吟。此刻,夕阳向晚,天边竟然有几缕隐隐的柔弱的晚霞,沉静中透着几许庄严和肃穆。偶尔,几只归巢倦飞的小鸟,在空中悄然飞过,撒下几声焦虑的啼鸣……
归巢鸟儿几声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