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雨迹云踪17)无花果/怀念我的祖父(三)

无花果

 张建文

无花果树以他全部生命的精华凝结出甘甜而丰硕的果实,我的祖父就像这无花果树,穷尽毕生的心血,不求春的华丽,但求秋的充实。祖父从十三岁开始下田驱牛耕田到六十八岁永远地告别他所依恋的土地,半个多世纪的劳作耕种,付出了多少,收获了多少,谁又说得清呢?可是他的儿孙们知道,祖父以他的精神和实际哺育了我们,在全国都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我们这一大家子都能平安地度过来,这实在是祖父的功绩。祖父虽然在物质生活上留给我们的不多,只有他含辛茹苦呕心沥血亲手建造的那幢老屋和他亲手栽种的那棵无花果树,但他给我们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我们终身都受用不完的财宝。祖父不仅有着朴实的本质,慈善的精神和克勤克俭的习惯,他的识大体明大理更是令我们钦佩不已。

那是在进入人民公社大跃进大家都进了公共食堂的时期,我家那幢祖父亲手建造起来的老屋被拆掉了,在那股突如其来的共产风里被卷走了,然后在村子的中央建起了一座宏伟的公共食堂。因为我家老屋不像别人家的房子大都是土砖垒成的,而是从地到天都是由烧制的青砖建成,建造公共食堂才用得上。因为人们都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哪还需要个人的家当?因为我父亲是共产党员大队干部……父亲对祖父说要拆掉我们家的老屋建公共食堂,祖父的那把水烟壶嘟噜嘟噜不歇气地连续响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来了许多的干部和村民就来拆我家那青砖瓦房了。祖父依然端着他的水烟壶,阳光明朗地充任了拆屋的总指挥。

在这阳光明朗的前三天三夜里,我不知道祖父是怎么挣扎过来的。那连着响了三天三夜的水烟壶把祖父的嘴唇都打破了,红红的渗出血来了,可见他的心将是怎样的绞痛,又往肚里流出了几多的血来。可是,三天三夜后,祖父对父亲说:“你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儿子,就得听党的话,党需要,你就拆吧。”

就这样,祖父一生最大的成就给毁了。从此我家没有了房子,父母带着我们兄弟开始了“流浪”的生活。先是去了荷波庵居住,当时那是大队建起的园艺场。后来在福林家借住,那是三年困难时期,我唯一的妹妹也就在这里夭折了。轰轰烈烈的公共食堂早已散伙了,共产风也夹着尾巴逃匿了,我们也饿得咽糠啃树皮,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哪还有精力和财力来拆掉食堂再建我家的屋子呢?于是我们又搬到了马形山松柏的家居住。那时我们还小,并不知道许多的事情,也并没有许多的感受。

只是可怜我的祖父,他不肯跟着我们迁徙流浪。老屋还有一个墙角没有拆去,因为那里连着叔祖父的屋子。我的祖父就依着这个墙角,用碎砖头垒了个一丈见方的四面透光漏风的小窝。在这个小窝里我祖父一窝下来就是十来年,面徒四壁,千孔百疮,一张床,一口锅,两条小板凳,几乎就是这小窝里的全部家当,再多也没地方搁呀。亲手建成的高大的青砖瓦房眼见得好好的突然间被那股强大的旋风给卷走了,给夷为了平地,剩下的是那么一个颤巍巍的墙角和满地的狼藉,以及十来年的栉风沐雨,他的心就不是肉长的么?可是,祖父一句话也没说,连一句哀叹也没有。他总觉得国家的事是大事,个人受的损失再大也是小事;人有错的时候,国家就不能有错吗?父亲过意不去,祖父倒这样劝慰着父亲:父母对子女来说,也有错的时候,错了就错了吧,子女还要把父母怎么样呢?这就是祖父的道理!这就是祖父的信条!祖父是这样的认识,我们后辈还能说什么呢?直到六十年代的中期,父亲才能又在老屋的地基上修葺了比先前矮小猥琐的房子,我们才结束了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从此祖孙三代才得以团圆,那曾经也因房子的被拆掉而颓废得奄奄一息的无花果树再一次焕发了青春。

…………

祖父离开了我们,接着,那棵无花果树也追随祖父永远地去了,而祖父的精神和无花果的灵魂留住了,深深地植入了我们的心田。

祖父终究是要去的,我们不必过多的悲哀;祖父留下了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应该无比欣慰;可是思念总会常相伴,因为总要见到无花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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