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本文作者:甫斯琴
想起小时候上学那会儿,无论寒冬酷暑,都得起早贪黑去上学。那时候还是单休日,就算每个星期可以休息一天,写完作业,再自己动手把穿了一星期的衣服里里外外洗干净,就没有多少剩余的时间可以玩。因此,那时候最期盼的就是寒暑假。假期里可以放松一学期像上了发条似的神经,最得益的两件事就是睡懒觉和疯玩。
但是有一年的暑假里却没睡成懒觉,记得那是小学二三年级时发生的事吧。清早睡梦正酣时,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敲得山响,心里越不想在乎这声音,反而就变得越清醒。无奈,只好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出门就见邻家姥姥的院子里来了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手拿斧头在木料上不停地敲打。我就扒在姥姥的门上问:“姥姥,这是做甚呀?”姥姥说请来个木匠,给新盖起的凉房做门窗和凉房里摆放杂物的庋架。从此,这个暑假再没睡成懒觉,每天清早木匠都会准时来姥姥家的院子里敲敲打打,懒觉虽然睡不成了,但也没办法。那个年代就是那样,许多人家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很多事情邻里之间总得像自家人那样相互包容照应,不然后来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
传统木匠
说来小时候的事都很有意思。那个年代,家家户户住的都是土坯房,每年雨季之前每家每户都得从城外的大海滩拉回来碱土抺房,以免雨季屋里漏雨;也有一些人家趁着雨季前做泥瓦工,从城边的河槽里挖来整车的沙子堆在空地上备用。每当有拉沙子或碱土的车过来卸车,没等车卸完,全院的孩子们就成群地围过去,开始玩沙子或从碱土里翻找那种很小的白色贝壳。木匠吸引我们眼球的并不是他“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而是他把木料按尺寸点上黑点后,取下耳朵上别着的粗铅笔,用尺子在木料上划好直线,再把木料用锯条锯开后,就开始用推刨对木料进行精加工。乳白色的刨花从木匠的推刨上飘落下来,渐渐堆成了小山,孩子们自然就想玩那堆起小山的刨花。开始,大家有些拘谨,担心木匠不高兴会呵斥我们,经过试探,木匠人挺好的,不但不管,还总是笑嘻嘻的。于是,小孩子们得寸进尺的本性就展现出来了,都聚在木匠身边玩起刨花来。大伙把一朵朵的刨花展开,就讨论说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纸张就是用木材造出来的。的确,刨花上也可以写字,只是缺少纸张的柔韧。木匠间或休息一会儿,就坐下来,把另一只耳朵上别的纸烟取下来一边吸,一边拿起他脚下放的搪瓷杯喝茶水。然后就问我们都在哪所学校上学,几年级了,暑假作业是不是都写完了。很快,我们就与木匠混得比较熟了,看到他准备把成堆的刨花装进麻袋里时,小伙伴们都过去帮忙撑麻袋,归整刨花,木匠也显得很高兴。
推刨
那个暑假,伴随着木匠“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进入了尾声,天气也从酷暑难耐中转入了带有秋光的寒意,姥姥家的凉房也有了新门窗,凉房里也有了摆放杂物的新庋架。一日,就见木匠把姥姥家的院子都打扫干净,把他的木匠工具都归置到工具袋里,驮在了自行车上。姥姥的家里也飘出了烙油饼的香味,我路过时撩开门帘去看,见一概不做饭的姥爷在做饭,就好奇地问姥爷:“姥姥去哪了?”姥爷对我说去德海家了。德海是姥姥乡下的侄儿,常来他家走动,我们都对他很熟。到了中午,就见姥爷和木匠头顶头坐在炕桌边吃着烙油饼炒鸡蛋,姥爷为了款待木匠一直以来的辛苦,还拿出酒来与木匠对饮,我们几个女孩子在院子里跳皮筋。等到木匠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说话的声音就逐渐变得大了起来,再后来他的舌头也开始变大了,有点听不清他在对姥爷说什么了,言语间还不停地拍打姥爷的肩膀,与他称兄道弟。间或嫌姥爷给他斟酒慢,干脆抢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直到头也有些抬不起来了,说话的口齿更加分不清了,姥爷就果断地收走了酒壶和酒盅,木匠就数落姥爷抠门吝啬,姥爷也没理睬他说的那些话。直到看见木匠实在坐不住了,姥爷就把他扶到后炕让他睡了。然后就见姥爷收拾杯盘碗盏,打扫屋子。
每天下午大杂院里的小伙伴们都要聚在一起玩捉迷藏,一开始玩,小伙伴们就在院子里疯跑。人家里、厕所里、猪窝里、犄角旮旯没有不去藏的地方。我和小青要好,一般都是我俩一起藏,俩人跑着跑着就钻到邻居姥姥家了,见姥爷和木匠一个前炕一个后炕睡着也没管,就蹲下藏在姥爷睡觉的跟前,俩人还唧唧咯咯笑个不停,姥爷睁眼看了我俩一眼,翻个身背朝我俩又自顾睡去了。我们就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在院里疯跑着,一不小心我和小青又把藏匿的地方搞在了姥爷家,这一次情形就不同了。我和小青看见木匠身下干净的炕单上有一片濡湿在逐渐扩大,就慌忙喊叫姥爷说木匠尿炕了。姥爷一家平时素爱洁净,一听这话他爬起身来就是一脸的恼怒,跳下地穿上鞋就去后炕,抓住木匠的衣领就往起拽。彼时,木匠好像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任凭姥爷怎么拽他,他都软得像一团面似的。姥爷从炕上把他拽到地下,又从地下把他拖到院子里的窗台下就不管了,嘴里还斥责木匠:“这猫尿喝多了,人就变成鬼了。”那时候要不是看见姥爷真的生气了,我一定会问姥爷,为什么要给木匠喝的酒里面掺和上猫尿呢?
木匠靠在窗台底下睡得就像死猪,他才听不见姥爷对他的斥责哩。玩捉迷藏的小伙伴们见状,都围过来看,但是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趣味,遂又开始捉迷藏。直到在院子里跑到下午三点钟的光景时,各家的主妇们从自家出出进进都看见睡在窗台下的木匠,就聚过来议论这是怎么一回事。捉迷藏的孩子们就告诉她们说木匠尿炕让姥爷扔出来了。有的主妇就说,平日里爱干净归爱干净,这样对待木匠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呢?姥爷却在家里自顾干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理会妇人们对他的评说。恰在这时,木匠的肠胃里好像有一条猛兽在作怪,搞得他身体急遽上下蠕动,然后“哇”地一声,把中午吃喝到肚里的美酒珍馐从嘴里和鼻孔里一股脑喷涌而出。主妇们见状,就像木匠身体里的定时炸弹爆炸了,集体“哇”地一声都慌忙逃回自家,孩子们就哈哈大笑那伙主妇们的胆寒。那时候,只有我们才能发挥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尽情把木匠那不堪目睹的情形一直有勇气看下去。现在想来,初生的牛犊不怕虎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木匠从鼻子以下到前胸都是他中午吃喝下,经过短暂消化的酒饭,气味难闻不说,就那么污秽不堪地睡到窗台下,不管孩子们如何唏嘘吵闹,他对自身发生的事都一无所知。这时候,巷口上突然走来那群大杂院里一户人家养的半大鸡,走在最前面的小公鸡突然看到木匠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直奔木匠而来,它后面的一群伙伴都随着小公鸡飞快地奔跑着,停落在木匠身上,开始站在木匠身上大快朵颐起来,偶尔把木匠的脸啄痛了,木匠就本能地抽搐一下,直到那群半大鸡把他嘴里,鼻孔里,身上的污秽都啄干净了,才“叽叽咕咕”地结伴扬长而去。而木匠经过鸡的“洗礼”,也变得比之前干净多了。
初秋的夕阳依旧是火红而壮观的,可夕阳下的冷风已经远没有夏季的风那般温和了。寒冷像小刀一样一阵阵地切割着木匠的神经,他的身体仿佛飘浮在水里一样,在凉风的吹动下轻轻微漾,神经也跟着逐渐恢复了知觉。他木然地从睡梦中回到了现实里,一脸呆挣地想了半天,才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进姥爷的屋子里想对姥爷说些什么,但姥爷依然自顾干自己的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木匠又恢复了他之前的好脾气,也没再跟姥爷解释什么,走到院子里推起他载满木匠工具的旧自行车,看上去是满身的乏力与疲惫,仿佛他干了那么多天活加起来都没这一天让他觉得那么疲累。他深蓝色的裤子上,屁股后面一大片尿渍上粘满的泥土,仿佛在裤子上打上去一块土黄色的补丁,看上去毫不协调,拖着倦怠的身躯缓步朝着巷口走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从此再未谋面。
倒是我在少年时搬离了大杂院后,时不时还会回邻居姥姥家看看他们老两口,时不时还会跟他们住一宿。姥爷每次见到我,都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亲切地招呼我,我放下书包就和他们老两口一起吃饭。到了晚上,他们总是把炕桌腾出来让我在灯下写作业。那种亲情般的温暖,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总是我人生最温暖的回忆。有时候,也是因为儿时的好奇心,就记住很多值得或不值得记住的往事,这些往事就是人生本来空白的纸业上写满有趣或无趣的经历的蓝本。其实细想起来,到最后无非都是眷恋纯真与猎奇的年龄时带来的难忘与美好吧。一个人不管活得幸与不幸,到后来总会觉得年少青春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