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普
本文作者:黄金亮
“集普”不是车,也不是地名。它是一种和地域相关的语言表达方式,但又不是方言。
“集普”就是集宁普通话的简称,也可以稍微扩大化一点,“集普”可以作为乌兰察布市普通话的泛称。
相信有不少出门在外的乌盟人和我一样,曾经都有过语言表达的困惑。乌盟方言属于晋语的一种,虽然和普通话同属北方方言大类,但是发音和很多常用语都与普通话大相径庭,所以乌盟人真正学说普通话时障碍不少。比方前鼻音和后鼻音,比方卷舌音和不卷舌音,还有那些没办法说成普通话的拗口的方言专用词,致使乌盟人怎么学,总会有那么一点尾巴改不过来,最后往往成了不伦不类的集普。有笑话说,集宁人去了北京的饭馆吃饭,坐下来咬着京腔开口:“服务员,给我来一碗滚水。”服务员疑惑之下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他喝了十分不满,“说的是滚水么,那咋这么湃(ba)了?”普通话里只有“开水”没有“滚水”,而温度低就是“凉”,并没有“湃(ba)”的说法。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感觉也像京腔京韵了,但到头来还是露出了破绽。还有段子调侃说乌盟人到了大城市饭店点菜时,要一盘“山药芥芥”或者“六十(馏上)一笼包子,七十(沏上)一壶茶,八十(掰上)一瓣蒜”等等,充分说明了集普地域性的尴尬,音调拿捏得不准暂且不说,夹在里面的方言词就让集普一点也“普”不起来。
也难怪,乌盟方言里大量的词汇,都具有显著的地域特征。有的来源于表达习惯,有的还是古汉语的遗留,而且也不乏外来语的侵蚀。比方说大量的析音词的存在,如“胡阑”、“不浪”、“窟窿”等等。高中课文里曾经有《般涉调·高祖还乡》,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胡阑”就是“环”,“曲连”就是“圈”,这些词汇至今还在我们的口中相传。这篇课文是一首元曲,属于蒙元文化盛行的年代,你如果认真阅读,不难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还有一部分方言则是纯粹的蒙语借词,如“忽拉”、“捣拉”、“稳塌”等等,“忽拉”的蒙语原意是“贼”,后来逐渐发展成“不实在”的意思,“捣拉”的原意是“唱”,延伸成了“聊天”的意思,“稳塌”的本来意思是“睡觉”,现在还有“四平八稳”的含义。乌盟话虽然土,但是正因为土才更显出历史渊源的深厚,在今天普通话盛行的年代,如果有学者要研究元明清代的官话,乌盟方言所代表的晋语正是活化石。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回来也说了一个语言困惑。他们几个同学搬桌子进教室,由于方法不得当,怎么也进不去,在一旁的乌盟籍老师看了心急,不由地冲几个人用集普大呼:“则楞转!”孩子们听了更是不知何意。儿子在家里听多了我说乌盟方言或者集普,也明白“则楞”的意思,只是“则楞转”一时还没有转过弯来。面对他的困惑,我也哑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则楞”的确是个含义丰富的词,儿子了解他的一个意义,就是说不服气不认帐时的一种精神状态,比如说“歪三则楞”,而不知道“则楞”还可以当成“倾斜”讲,加一个“转”意义就更加明确,就是说把桌子斜过来。加一个或者少一个字,对方言的影响是很大的,比方我前两天说的“疙蛋”,平时可以作“山丘”理解,如果把“疙蛋”儿话音了,变成“疙蛋儿”,那就意思大变,“疙蛋儿”是类似于玻璃球的小圆形物。集普,虽然也“普”了一番,借鉴了普通话的发音,但在具体词汇上,又保留了大量方言词,这是其首要的特点之一。
零几年的时候,我和单位的老总一起去武汉签一个合同,老总和我一样,也是乌盟人,平时在公司里面,上上下下只有我们两个操着正宗的乌盟话横行无忌。这次来到“三省通衢”的大城市,深感乌盟方言于交流不利,而且谈的事情关系到合同,所以二人不得不装起斯文“咬京”,和对方一路交涉基本还都算文雅得体,相谈融洽宾主尽欢,临到最后,老总站起来相当正色地说:“如果这样,我就先把合同给你们放下。”这本来就是应景的话,可要命的是,老总光顾字正腔圆地发言,却习惯性地把“放下”说成了“放ha”,而且听起来还是普通话的“放ha”,对方愣了一下,好像很快明白了这个词的实际意义,随即点头称是。等出了门,我和随同的秘书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嘴里一股劲模仿着他的音调说“放ha放ha”,他却浑然不知,一头雾水。知道了原委,他也不由地失笑,但并不认帐,反过来讥讽我说:“小黄啊,这不就是你平时说的书面语吗?”所谓“书面语”,也有一个典故。平时因为我多说乌盟方言,就引起不少人的嘲笑,每当这时,我就十分严肃地告知对方,我虽然说的是乌盟口音,但是也是书面语的乌盟话,并不是老乡们那种夹杂好多方言词的乌盟话,人们都觉得我这个理由不免牵强,“书面语”成了大家对我的代称,这回有了这个“放ha”,我也就不再孤独,一个“书面语”,一个“放ha”,半斤八两,五十百步,心安理得了。
集普虽然不标准,但是集宁在内蒙西部区,推广普通话的工作却做得不错,这也是集普大有市场的原因之一。而且集宁人说话有一大特点,就是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如果你和他说普通话,他也说普通话,你和他说方言,他一扭头就改成了集宁方言——一种介于大同话和内蒙西部话之间的语音。甚至有更为奇特的现象,说两种话还不够,要说三种。九十年代,我在集宁一个国营企业上班,因为我们那个单位是六六年从天津搬迁过来的支边企业,老工人大部分是天津人,一进厂门,迎面而来的天津话,让你疑惑身处何方,本地人都戏称老天津员工为“嘛文”,因为天津人都把“嘛玩意儿”挂在口头。据说天津人始到,在市场上买了螃蟹回来,本地人不认识,天津人把螃蟹拎起,一口气地发问和自答:“介是嘛?”“螃蟹!”发音抑扬顿挫,一句话平上去入都有了,后来这句话成了大家戏谑天津人的口头禅,见面就说:“介是嘛?”八十年代开始,随着本地职工的逐渐增加,另一种语言现象也在厂里壮观起来,牧区里把同时会讲蒙汉两语的人称为“两条舌头”,我们厂的年轻人则至少有“三条舌头”,就是会讲三种话,一种是集宁话,一种是普通话,还有一种就是天津话。我同一个办公室就有这样一位女士,面对我说本地话,和外面来办事的说集普话,和天津职工家属说天津话。也是由一个侧面论证了乌盟人是有语言天赋的,关键在于语言环境。
天津人还有一个称呼习惯,见了妇女,不论大小都叫“姐姐”,于是单位里面层出不穷各种“姐姐”,而且以“二姐”居多。党办主任就是一位男女老少都叫“二姐”的随和人,二姐曾经和我评论过对两个本地单词的意见,一是本地人喜欢把吵闹说成是“叫唤”,对这个词她深感不雅,说只有动物才叫唤了,人说话怎么能说成“叫唤”?第二个是本地人说看望叫“眊一眊”,这个“眊一眊”还有故事,她刚来内蒙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有一天感冒了,一位本地大哥下班的时候和她说:“我明天来眊一眊你。”她一听之后又惊又怕不得其解,原来天津话把“摸”说成“mao”,正好和本地话里的“眊”发音相似,平白无故地你咋能随便要摸我呢?最后了解了“眊”的意思,才恍然大悟放下心来。天津话、普通话、乌盟话,都是北方语言,但其不能沟通的细微处却随时可见。
不过要说方言互相交流的困难,当属广东省,广东一地,除了被当地人称为“白话”的粤语,还有闽南方言的“潮州话”,以及根本不知所云的“客家话”。广东这几个地方的人见了面,想要沟通的话,互相之间则必须讲普通话,比我们北方几个省之间沟通的差别要大得多。我操着集普随广东的朋友南下,正在夜市上啤酒海鲜吃喝得欢,在一旁的餐厅老板满脸都是羡慕和崇拜,最后还忍不住发问:“先生是从北京来的吧?”我吃惊之余赶紧纠正:“哪有北京,我是内蒙的。”老板不由地伸出拇指,“你们北方人普通话讲得真好。”漏洞百出的集普还会被别人认为是和北京人讲得一样好,这种表扬尽可以理解成人家的一种恭维。不过第二天在佛山的一件事,更是令我在失笑之余,发现那个夸我的老板也许是出自真心赞美。在佛山宴会之中,请客的主人听了我的集普,又在中间听到我用乌盟话打了一个电话,不由连连抚掌说:“今天晚了,明天我一定给你找一个老乡来陪坐。”惊讶之下,问:“你怎么会认识我的老乡啊?”他说明天来了便知。第二天在山上吃农家饭,喝茶的功夫,“老乡”来了,开口和主人说话,也是满嘴“白话”,听不清在哇啦什么,不过主人手指我的方向,大概也是介绍说老乡之类。来人听了介绍,眼睛里分明闪出愉快的光芒,急步走到我面前,一边伸出手,一边大声说:“老乡好啊,夜儿个过来的吗?”这一句话,和周围环境明显不合,却温暖在我的心上,他说的口音明显有上挑的韵味,应该是山西人无疑,我不会说山西话,赶紧用乌盟话回答。我们俩一问一答,如同对暗号一般,一会儿就把互相的身份和来历闹明白了。山西话和乌盟话在我们自己听来,明显不同,但是在周围的广东人听来却是毫无二致。一旁的广东人面露欣喜,意思是:我说对了哇,这还不是老乡是啥?我们俩明知有误,不过互相之间心有灵犀达成默契,谁也没有捅破,而且内蒙山西本来同出一源,权且就认作老乡无妨,二人交流甚欢,山西老乡久在南国,能够有人一起回忆晋蒙乡间各种小吃趣闻,也算圆了回乡梦,一桌人觥筹交错喝了个痛快。
广东人会把操着集普话的人认作是北京来的,除了溢美之词外,应该算是对集普发音的一种认可,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觉得集普呕哑嘈杂难为听,也许在外人耳中,还算是珠圆玉润的天籁之音呢。
普通话小科普
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现代标准汉语。
普通话作为联合国工作语言之一,已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和外国人学习中文的首选语言。截至2015年,中国70%人口具备普通话应用能力,尚有约4亿人只局限于听懂的单向交流。《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普及攻坚工程实施方案》计划“到2020年,在全国范围内基本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具体为全国普通话普及率平均达到80%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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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王丹
校对:楚楚、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