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毫无保留地爱过你
我曾如此深爱过他。毫无尊严地深爱,毫无自我地深爱。
签售环节结束,惯常是和读者拍合照,我站在大家的中间,看着前面的镜头。
摄影师按下了快门,我向前来的读者再一次鞠躬致谢。而后人群散去,主持人带着我往后台休息室走去。
“纪子。”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深吸一口气后转过身去,果不其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深灰色毛衣,里面露出浅灰色的衬衫领子,还似二十出头时那般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仍旧是有着少年的神态在里面。
我同主持人耳语,让她先进去,而后调整好笑容,踩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许白焰,好久不见。”
许白焰问我能不能去喝杯咖啡。
我微微有些犹豫。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纪子,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书店的隔壁就是咖啡馆,傍晚时分,没什么人,我同许白焰在靠窗的座位坐下。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偶遇,许白焰是在书店的公众号上看到我的签售信息的,他专程从宁波赶到杭州。
我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微微一笑:“今天可是工作日。”
是的,这太不像许白焰的行为了。他视工作前途为最最重要的事情,当初是什么都不会影响他工作的。现在工作日出来一天,真是天大的罪过。
他抬起头来:“纪子,我只是想见见你。”
我的少女时期让父母极其头疼,叛逆、自我,以及一塌糊涂的成绩。
拿着成绩单的爸爸皱起眉头:“纪子,虽然我也不指望你能够出人头地,留给你的资产足够你衣食无忧地过上一辈子,但你这成绩,我看考上野鸡大学都很难啊。”
“野鸡大学不是给钱就能上吗?”我一撇嘴,“再说了我也不想上大学,等到了十八岁,我就去流浪。”
爸爸还没来得及教育我,我已经戴上耳机,沉浸在了游戏的世界里。
其实游戏开了静音,我听到了爸爸的一声叹息。
过几天就是暑假,我在群里和游戏里认识的伙伴商量着去哪儿玩——
“泰国怎么样?”
“要出国吗?贵不贵?家长会不会不同意?”
“没事吧,我爸肯定没问题,不让我去我就和他吵架。”
“我都行啊,海南也可以。”
我兴致勃勃地做攻略,为了热带旅行还专门去染了一个流行的红色头发。从理发店蹬着自行车回来,一推开门发现爸爸竟坐在客厅。哦不,在沙发上坐着的还有一个人。
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我没法一下子看清楚他的长相,只看到那瘦削的身形,在心里揣测着应该是爸爸的朋友。
我把T恤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没打算打招呼便往楼梯走去。
“纪子,你过来。”爸爸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过来,坐这里。”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撇了撇嘴,走过去不情愿地坐下,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孩,戴着眼镜,瘦削的面庞,头发有些长,遮住了额头。
“这是许白焰,”爸爸向我介绍,“浙江大学的学生,我以前一个朋友的儿子,正好暑假回来,我找他给你补补课。”
我瞪大眼睛,什么?补课?
我立即提出抗议:“不行,我都和朋友约好去泰国了。”
这一激动,帽子被我给晃掉了,我那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爸爸居然惊叫了一声:“我的天,你这是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看到眼前这个一直摆着麻将脸的男孩嘴角浮现了一抹笑容。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那抹笑容可以理解为“嘲讽的笑容”。
“笑什么笑!”我立即冲他嚷嚷了一声。
后来想想,许白焰是怎样形容那个时候的我的呢?张牙舞爪,顶着一头红发,好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般。
“纪子,”爸爸厉声喝道,“还有没有一点礼貌!”
他站起身来:“信用卡我都已经给你停掉了,开学就上高三了,这个暑假你哪儿也不能去。”
我和许白焰的相处并不算愉快。
他每周过来两次,骑着自行车,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他按响门铃之后,我不情愿地给他开门,面无表情的他跟着我走进书房,话也不多说,从包里掏出给我准备好的习题册:“这是今天要学习的部分。”
我觉得自己有多动症,做数学题超过十分钟便觉得呼吸困难、大脑缺氧,把练习本往前面一推:“做不出来,我不会。”
他倒也不多说什么,接过来看:“这道题目其实并不难,你看这个图形,你可以在这个地方加上一条辅助线……”
我压根儿听不懂,手托着下巴看他。
离他的距离很近,近到我可以看得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之后运用这个公式,就可以算出来这一部分的面积……”
“你的睫毛真长。”我开口说道。
他没反应过来,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愣了一下。
我冲着他挤眼笑。
三秒钟之后,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在草稿纸上画:“所以我们最后出来的结果就是这个。”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听懂了吗?”
我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却觉得他认真讲题的样子异常可爱,便把练习册往后面翻了一页:“那这一题呢?”
他又继续低下头来看题,我的目光落到他干净细长的手指上。
许白焰和我在那个年纪认识的男孩都不一样。
我所就读的高中算是市里的贵族学校,男孩莫不是聒噪的、扬扬得意的,我从未见到如许白焰这样安静的人。
有时候我在做题,他便坐在书桌的另一端安安静静地看书。大部头的书,经济或是历史,和我书架上的言情小说完全不同。
晚上我看着游戏群里几个朋友发来的照片,发过去一个“嫉妒”的表情,一个朋友问:“补课怎么样?”
“不怎么样,不过老师挺帅的。”
“哇,上照片,上照片。”
隔日,我趁着许白焰看书的时候,偷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
之后我发到了群里。
“哇,学霸类型的。”
“是还不错。”
“我不喜欢这种。”
过了一会儿,有消息传来:“呀我认识,许白焰啊,我们学校的。”
“真的吗?”我立即冒出星星眼,“有没有什么八卦分享?”
那个年纪的我,言情小说虽说看了一堆,却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地对人动心的经验,自然也是解释不了我何以会对许白焰产生这么大的好奇。
那个朋友同我私聊:“没什么八卦啊,很厉害的一个人,两年都是年级第一名。这学期因为有了一项专利,还拿了国家奖学金呢。不过他平时有点闷,经常一个人待着,我跟他没什么交集。”
我对许白焰多了一些了解,可我还想知道他更多的事情。
他给我补习英语,低着头读试卷上的英文文段的时候,我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许白焰。”
“嗯?”
“白焰,白色的火焰,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可能是感觉我的问题太白痴,他没有回答,继续指着那行英文。
“哎?”我把脸往前凑了一些,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呀?”
他放下手中的笔:“柳纪子,你再这样,我就不过来给你补课了。”
我赶紧往后退了回去,“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
有一次补习结束,许白焰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去,我伸了个懒腰:“要不要和我一起打一局游戏?”
尽管他嘴上说着“不要了”,可我还是看到他的目光闪了一下。
我那边已经打开了两台电脑:“来吧,打一局。”
原本以为在学业上如此优异的人,游戏应该打得很菜,谁料并不是,许白焰的反应能力和敏捷能力都超出了我的想象。
本来说好打一轮的,那天我们坐在那里打了三个多小时。
也就是从那三个小时中间,我察觉到了许白焰和我的不同。
即便是对待游戏,他也是一个很认真执着的人。
我打游戏可能是为了消磨时间,可能是为了休闲,可能是为了交朋友。可他不是,他打游戏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赢。
人生对于许白焰来说就是如此,如同夺取一城一池的战场,攻城略地,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的那个人。
我却不是。
这些在日后成为利剑一样刺伤我的性格特质,却在当时深深地吸引着我。
那晚我们俩玩到夜色沉沉,我揉了揉肚子:“好饿,我去煮泡面,你要不要吃?”
“吃泡面?”他站起身来,“吃泡面对身体不好的,你吃点别的吧?”
他从冰箱里翻出两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给我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我几乎是狼吞虎咽,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一脸满足地揉着肚子:“真好吃。”
许白焰抬起头来,对着我笑了笑。
窗户是开着的,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当时的我脸一定红了,赶紧用手贴上去,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风太烫。”
哪里有什么太烫的风,那应当是我莫名升腾出来的隐约的情愫吧。
只是这个暑假就快要结束了。
许白焰最后一次过来,补完课之后,爸爸推门进来,将装着补课费的牛皮纸信封递到他的手上。
他有礼貌地低头道谢,准备离开的时候,爸爸喊我:“纪子,送送你白焰哥哥。”
他推着自行车,我走在他的身旁,外面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把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我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我才开口:“我会努力考上你就读的大学的。”
他扬了扬眉毛:“那可还要再努力一些啊。”
坦白来说,拉下来的功课太多,再加上我的高中本身的学习氛围就不怎么好,即便是我比往常要努力很多,想考上许白焰的大学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曲线救国,报考了和许白焰在同一个大学城的一所三流高校。
虽说只是一个三本,却还是超乎了我爸的预料,让他乐不可支:“没事,没事,先去上两年,我再把你送出国。”
新生报到的第二天,我就蹿到了许白焰的学校,在男生宿舍楼下守株待兔地等着。果不其然,在晚上图书馆关门之后,我看到了回来的他。
“许白焰!”我大声喊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微微愣了愣,并没有立马认出来我是谁。
他认不出来却也是正常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的头发长长了一些,在游戏群里对“男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做了各种问卷调查,黑色披肩长发,别别扭扭地穿着一条连衣裙。
外在形象能够很快改变,内在性格却不行,我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蹿到许白焰的面前,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柳纪子啊!”
几秒钟后,他恍然大悟,总算想起我来,眼里有惊喜:“你考上了这所学校?”
我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啦,考的是旁边的那所学校。”
他眼里的惊喜没有了,应当是找出话来安慰我:“没关系,那也很棒,大学里还可以去考研的。”
回去的路上我有点沮丧,觉得自己应该是让许白焰失望了。
他是那么优秀的人。
但这种沮丧并没有影响我对许白焰的感情。
我打小就是自由散漫的,没有女孩的矜持,三天两头跑去许白焰的学校找他。
“你下课了吗?我在你教学楼门口,一起吃饭?”
“我给你带了家乡特产,你下来拿一下?”
“天气真好,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爬山?”
许白焰给我的回复分别是——
“我一会儿去实验室。”
“不用了,我不在宿舍。”
“周末要做一个课题。”
和他比起来,我看上去实在是太过无所事事。
许白焰的这种拒绝并没有浇灭我的热情,好在那个时候互联网上还没有发明出来“癞皮狗”这个词,不然我可能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宿舍楼下等不到许白焰,我索性跑去他的实验室等,探头看实验室里就他一个人,便推开门溜进去。
“许白焰,”我扬了扬手中打包好的寿司:“我来给你送饭了。”
他正俯身对着一台仪器,完全没有搭理我。
我撇撇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
等到他把手头的事情都忙完,才来到我身边坐下:“你平时都不用上课的吗?”
“对啊,”我点头,“我们的课很少。”
“那也要自己利用好时间,”许白焰拿起一个寿司放到口中,“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了。”
“啊?”我的小心思被戳破,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许白焰,我喜欢你。”
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用的也是惯常的拒绝句式:“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好在那个时候年轻,有着莫名的孤勇与热情,我嬉皮笑脸:“没关系,那我先报个名,等你想谈恋爱的时候,我就是第一个。”
我把剩下的一盒寿司也塞到他的手中:“快吃吧。”
来到这座城市上大学,我自然也和游戏里的那个和许白焰在同一所学校的伙伴面了基,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朋友。
同赵尧在一起,我总感觉要轻松许多,什么话都可以同他分享,说最近游戏上的战绩,说新看的几本小说,连带着我追许白焰的种种行径。
赵尧笑道:“许白焰,难度太大了,我看他谁都看不上,你要不要换个level低一些的?”
他把头伸过来:“我怎么样?”
我反手一个铁砂掌:“不怎么样!”
不过有赵尧在,我倒是可以对许白焰的行踪有所了解。周末还在赖床,赵尧给我发来在图书馆偷拍到的许白焰的背影,我便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二十分钟后便出现在了他学校的图书馆里。
我故意弄出一些动静,他从眼前的那本经济学书籍中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捧起手中的小说假装一本正经地读起来。
他低下头去继续看,过了十几分钟,应该是实在忍不住了,用手中的笔敲了敲桌子:“你的书拿反了。”
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差点找个地洞钻下去,手忙脚乱地把书反过来,想着这下坏了,我在许白焰心中不学无术的形象又深刻了一些。
他就这样看着我手忙脚乱,大抵是觉得有意思,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这一笑不打紧,我手中张恨水的那本《啼笑因缘》直接掉在了地上。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礼拜,许白焰倒也愿意同我多说说话了。有一次眼看到了中午,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开心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说是要谢谢我去实验室给他送过那么多吃的,许白焰带着我去了学校门口的一家餐厅。菜上齐之后,他问我:“纪子,你喜欢我是吧?”
“嗯嗯嗯!”我连连点头,一点矜持都没有。
“我上次和你说了我不想谈恋爱。”
“嗯嗯。”我两眼发光,“那你现在想谈了吗?”
他思忖了片刻,努力组织好合适的语言:“我暂时需要一个女朋友,我想了想,觉得你还是比较合适的。”
我愣了愣,手中的筷子停留在半空中,一时间有些困惑。
我和许白焰恋爱了,在我即将上大二的那个暑假。
我们的家乡在同一座城市,我便同他一起回去。
许白焰需要一个女朋友的理由很简单,他曾经非常喜欢的一个女孩从国外回来了。
他们的同学聚会上,那个女孩带着自己交的富二代男友,许白焰带着我,一张桌上有同学打趣:“哇,当时还以为白焰和周蕾以后会在一起呢,没想到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幸福。”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个女孩浑身上下都是大牌,和男友也很般配,看起来的确很幸福。
但许白焰幸福吗?
我是许白焰的幸福吗?
我的双眼落在他的侧脸上,我不敢问。
我和许白焰有着那么一个“恋爱中”的暑假。
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太甜蜜的回忆,许白焰已经申请到了英国的留学项目,在着手准备各项事宜。
继父住到了自己家中,妈妈又怀了身孕,许白焰在家中待着总感觉有些别扭。
我提出建议:“你可以来我家准备这些材料。”
书房里,他在那里写论文、看文献,回复一些全英文的邮件。我不敢去打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看书。
我们时常就这样一坐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许白焰起身,会提议:“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我做给你吃!”
那个暑假,我总是把冰箱里塞满各种各样的食材,也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饭菜。许白焰能够夸奖我几句,我总是特别开心。
他在吃饭的时候会同我聊一些话。
“纪子,你想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呢?”
“什么样的人生?”我不假思索,“当然是自由快乐的人生了。你呢?”
“自由快乐的?”他摇摇头,好似我说出的话有些好笑,“我想拥有的,是优秀成功的,能被人看到的人生。”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带我和我的母亲离开现在的生活。”
夏天傍晚的风黏稠、燥热,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放下手中的筷子,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许白焰的手。
他愣了愣,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把手缩回去。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是那么喜欢许白焰,喜欢到愿意放弃自己想要的人生,走上他想要的人生。
要做一个优秀成功的,能被人看到的人。
我在心中默念。
我不再同赵尧一起打游戏,也很少同室友们聚在一起,寝室里那些被许白焰曾说过“浪费时间”的小说全都收了起来。许白焰在看的那些书,经济类、历史类,我虽然不感兴趣,但还是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几大本,一页一页翻着看。
我只是想离他的世界更近一些。
许白焰出国前几周,诸多事项都尘埃落定,他整个人闲下来,我同他去了一次杭州。
那是我的印象中我们最像情侣的时刻,我同他走在西湖三月的春风里,手里捧着他买给我的冰激凌。他跟我说最近事情太多忙得有些头疼,我踮起脚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来,揉一揉。”
他往日淡漠的脸上是难得的温柔的神情,对着我笑笑:“纪子,来亲一下吧。”
我的心底好似有一千只蝴蝶扑闪着翅膀,踮起脚来吻了吻他的面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在国外等着我。”
那天晚上,西湖湖畔有亭亭的月亮。
我在心中默念,愿能身似月亭亭,常常伴君行。
许白焰已经有了清晰的人生规划,在英国最顶尖的高校读研读博,这几年里要在科研上面做出最耀眼的成绩,之后留在当地,或者是回到国内的研究所。
他的规划中有没有我呢?我不知道,但当时的我是有着一定要在其中挤占一席之地的决心的。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我去爱的决心。
除了我自己的失望。
重新投入到更广阔的天地里,与更多聪明优秀的人竞争,许白焰的每一天都犹如百米冲刺。有时候我给他发消息,经常是晚很久才会回复我。
有一次我白天因为淋了雨发高烧,从医院回到宿舍后还是头疼,给许白焰发过去一条消息问他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我:我这边在写一个项目书,一会儿结束了找你。
那晚我从十点钟等到十二点半,头很疼,什么都做不了,想眯着眼睛睡一会儿,却又不敢真的睡着,生怕错过了许白焰给我发过来的消息。
室友在下铺和异地的男朋友视频,还有一个室友出去约会了还没回来。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赶紧抓起来拿到手中,一看屏幕显示,是赵尧打来的:“纪子,我听你同学说你今天去医院了,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对着手机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疲惫,也感受到了孤独。
赵尧有些慌乱,赶紧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好半晌才止住眼泪,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有些头疼。”
“那要早一点睡觉,多休息。”
“我还在等许白焰的信息,他说他忙完了会找我。”
赵尧在那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开口说道:“纪子,你还记得你当初和我们几个朋友一起打游戏的时候,你刚来读大学的时候,是多么快活吗?”
许白焰的信息发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钟。他在信息里和我说了一下目前在忙的这个项目书,又说了自己的一篇论文情况,还说了自己正在参与的一个课题研究。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最后发过去的,只是一个“真棒”的表情。
我想他甚至连他所在的城市和我有的时差都不记得了吧。
大三下学期的一个下午,正在图书馆的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走出去接通,是一个男声:“你好,请问是柳纪子吗?这里是市医院,你父亲现在在这里进行急救……”
挂断电话,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拿起手机本能地想向许白焰求救,那边电话才刚接通便被挂断,接着一条信息发过来:我在开会,晚点说。
坦白来说,这是我唯一一次在许白焰工作的时间打电话给他。
赵尧那个时候已经在一家游戏公司实习了,是他陪我一起回去的。
我这才知道,独自打拼事业的父亲因为资金周转问题和决策上的失误,公司已经岌岌可危。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导致他突发性脑梗死,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想想前段时间我在电话里同他说要出国的事情,他还在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哎,出国之后就没时间回来看看老爸了,可要记得想老爸啊。”
“会的啦,会的啦。”我脑海中当时正记挂着别的事情,只是稍微敷衍了一下。
赵尧请了假,陪我在病房待了整整一个星期。
爸爸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脑梗死引起的各种后续症状都还在,偏瘫、偏身感觉障碍,医生告诉我甚至可能会出现偏盲症状。
坦白来说,那之前的我,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也不外乎是为什么许白焰不能更喜欢我一些。在面对人生中真正的苦难与打击的时候,我完全手足无措。
赵尧先行回去了一趟,三天之后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可以把我父亲接到那里去住,这样也不至于影响了学业。
在电话的最后,他告诉我:“当然,如果纪子你觉得还是想出国的话……我可以帮你照顾叔叔。”
那也是我第一次忙得连轴转,没有准时给许白焰打电话汇报生活中的各项事情。
我爸爸住院的第三天,许白焰打来电话。他在电话中问我:“纪子,这边的学校现在都已经发出招生公告了,我也帮你联系了几所学校的导师,你那边各项资料都准备得怎么样了?雅思成绩没有什么问题……”
“许白焰。”我喊了他的名字,打断了他的话。
“嗯?”
“你喜欢我吗?”
他在那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那边需要准备的材料除了我上次和你说的,还需要……”
“我不打算出国了。”电话这头,我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浮现出三个字——结束了。
我和许白焰之间所谓的恋爱关系结束了。
我对许白焰的仰望结束了。
我对自己要去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厉害的人的强迫结束了。
喜欢许白焰数年时间,我当然足够了解他的自尊与骄傲。
果不其然,他没有打来电话,没有追问,也没有纠缠。
唯一的一次,是我上大四因为找工作焦头烂额的时候,银行卡上曾经收到过一笔转账。
“纪子,最近才知道你父亲的身体情况,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笔钱帮助我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光。
生活终归是会慢慢好起来的,毕业一年之后,我已经能从容地应对工作上的各种事宜。工作清闲,我也没有太大的野心,便重新捡回了自己当年爱看小说的兴趣。在赵尧的鼓励下,我后来也萌发了“我好像也可以试一试”的想法,在网站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开始写起了小说。
都是些轻松愉快的故事,也不见得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在里面,但开心的是,还是有不少读者喜欢。
后来我想,也许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向往站在高处,能获得鲜花与掌声的生活的。也许还有那么一些人,与其把生活当成战场,更愿意当成游乐园,我来一来,轻松愉快地走上一遭便很好了。
爸爸没有陪伴我太久,在我毕业的第二年,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临终前躺在病床上交代我:纪子,一定要保持你的快乐啊。
我同赵尧并没有在一起,也许是感觉不对,又也许是机缘不对,他对我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朋友,在我困顿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也让我更加清楚地明白,我渴望的是一个怎样的人生。
我是二十六岁的时候遇到我的男朋友的,这不是我的第一次恋爱,却也是我的第一次恋爱。
他是和许白焰完全不同的那种人,温柔、松弛,把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他都发自内心地觉得我很棒。
我终于不再需要做那个一直去仰望的人。
咖啡馆在西湖湖畔,此刻向窗外看去,是温柔的落日。
我低下头来摆弄着手上的戒指,把话题转向别处:“我订婚了。”
他没有说话,我自顾自地说:“对方比我大五岁,很喜欢我,我们约会两年之后带我去巴厘岛玩,在海边向我求的婚。你记得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说过,希望可以在海边被求婚吧?”
我笑笑:“婚期定在了五月,我最喜欢的月份,我本来没想邀请你的,既然这次碰到了,就当通知你了,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纪子,”许白焰忽然打断了我,把话题转向别处,“你记得有一年,我们一起来过杭州吧?”
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年三月,我和许白焰同游杭州。西湖边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我们在西湖边的“外婆家”吃饭,吃完饭继续夜游西湖。他跟我说最近各种事情忙得头疼,我转过头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的侧脸,踮起脚吻了他一下。
那是我唯一一次吻他。
我看向眼前的许白焰,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想要同我找到一条重回旧梦的路。
但这个世间根本就没有重回旧梦的路,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西湖边照样有皎洁的月光,而我同样依旧期盼着自己能亭亭如月。
但我却已经不想再拼尽全力,追逐与照耀旁人。
许白焰这些年的工作做得极好,在上海定居了,有足够光鲜的工作与体面的生活,与自己当年构建起来的人生理想分毫不差。
窗外仍旧会有六月滚烫的晚风吹进来,然而我已经不会再像当年那般脸红了。
那天在咖啡馆门前同许白焰分别的时候,我和他心里都清楚,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曾如此深爱过他。毫无尊严地深爱,毫无自我地深爱。
那份爱,终于消失了。
后来只是偶然一次,我和男朋友,当时已经成了我的先生,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的时候刷到了一条科教方面的新闻,年轻的中国科学家获得了某个国际奖项之类的。
是许白焰的照片。
他穿着白衬衫与西裤,一丝不苟,在一个国际会议上发言,有光束从他的头顶上方打下来。
“这个人,我曾经很喜欢呢。”我转头对身边正在俯身逗猫的先生说道。
先生接过手机来看报道:“很优秀的人啊。”
是很优秀的人,仿佛冷冻的太阳,让少女时期的我,孜孜不倦地去追逐,去奉献,去燃烧。
然而此时此刻,我偎依在先生的怀抱里,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夸父,我和这个世间大部分普通的女孩一样,最想要的,是我的想念得到想念,我的温柔得到温柔,我渴望,也被渴望。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4B《似月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