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罗 聘:极烟云之变幻,恣粉墨之临摹(上)
罗聘是“扬州八怪”之一,也是八怪中去世最晚的一位,同时又是八怪之首金农的弟子,故而在清代扬州绘画史上有着特殊地位。
关于罗聘何以认识金农,相应史料未见记载,但是民间却有着传说。李晓廷、蔡芃洋合著的《花之寺僧--罗聘传》中讲到一个故事,说金农为了增加经济效益,在灯上画画而后出售,但是生意并不好,他还专门托南京的朋友袁枚帮他代售,袁枚却给他回信说,这样的绘画灯在南京卖不出去。金农自己在扬州卖,也卖不了多少,然而奇怪的是,有一个年轻人却常来买灯,不禁引起了金农的注意,于是某天尾随买灯的年轻人,一直走进了弥陀巷的朱草诗林院内,发现买灯的年轻人把自己画在灯上的画一一揭了下来,而后放在桌子上准备临摹。到此时,金农方明白原来这个年轻人想通过此种办法学习他的绘画。这件事令金农颇为感动,当即将年轻人收为弟子,而这个年轻人正是罗聘。此时的罗聘年方二十多岁,金农已是七十岁的老人。
可是如果深究下去,按照资料记载,七十岁之后的金农因为患了软脚病,很少出门,他如何能够尾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那么远的路呢?所以这种故事有点经不住推敲。但是人们很喜欢这种意外遇见高人,或者被高人发现收为弟子的故事,所以金农收徒的故事一直在扬州地区流传。
晚年的金农因为生活所迫,渐渐改变了生活状态,他原本喜欢作诗,以卖字换钱来维持生活,可能是书法不如绘画卖钱,于是他由卖字改为了卖画。虽然金农有着浑厚的艺术功底,但绘画也需要长期的练习才能拥有成熟的画风,而到了金农晚年,显然没有这样充裕的时间,于是他就请弟子罗聘和项均代笔。
罗聘《古柏兰石图》轴 安徽省博物馆藏
对于代笔之事,金农并不回避,他在《自写真题记》中写道:
项生均,初以为友,尝相见于花前酒边也。一日将诗代贽,执弟子之礼游吾门。乃拜请曰:“愿先生导且教之。”其为诗简秀清妙,状其长身,如鹤之癯而高出一头也。近学予画梅,梅格戍削,中有古意。有时为予作暗香疏影之态,以应四方求索者,虽鉴别若勾处士,亦不复辨识非予之残煤秃管也!
金农写到了项均拜他为师的事情,项均原本是他的朋友,却执弟子礼来向他学画。而写这段题记时,项均正在向他学习画梅,已得画得颇有古意。当时很多人来请向金农索画,金农应付不过来时,便让项均替他代笔,而且即使眼力很好的人,也分不出哪些是他的亲笔,哪些是项均的代笔。
除了项均外,罗聘了给老师代过笔,金农在《画梅题记》中写道:
以诗为贽,游吾门者有二士焉,罗生聘、项生均,皆习体物之诗,聘得余风华七字之长,均得予幽微五字之工,二生盛年,耽吟勿辍,无日不追随杖履,执业相亲也。二生见余画,又复学之。聘放胆作大干,极横斜之妙。均小心作瘦枝,尽萧闲之能,可谓冰雪聪明,异乎流俗之趋向也。
看来罗聘比项均早入师门,两人的年轻有为让金农大感欣慰。金农夸赞这两位弟子的绘画技巧不分伯仲,各有千秋。有时候,金农会让两位弟子合作绘同一张画,以此用其每人所长,而后由金农在上面题字,这样的作品大多能卖出不错的价钱。对于这件事,金农的老朋友让山和尚还专门写过一首诗:
师借门生画得钱,门生名亦赖师传。
两相互换成知己,被尔相瞒已十年。
让山说得比较客观,老师借弟子的画来赚钱,弟子则通过给老师赚得了名声,倒也是一种平等互惠的关系。只是外人大多不了解他们花钱买到的金农画,其实根本不是出自金农之手。
先后给金农代笔者大约有七八位,当然最著名的就是罗聘与项均。难道这两位代笔人的绘画水准真与老师相比肩?《张大千艺术随笔》一书中收录有张大千对金农代笔问题的评价:“比如说金冬心的东西吧,他的画,绝大多数是他两个学生代笔的(罗聘、项均)。他两个学生的代笔之作,也全都比他自己画得好。画得最坏的金冬心才是真的金冬心。可是话说回来,这个最坏也就是最好,因为这种拙稚的趣味是别人学不来的。他的学生画得再好,总摆脱不了职业画家的习气。”
张大千认为金农两位弟子绘画水平超过了老师,但张大千是位顶尖的艺术家,他认为技巧好并不代表画就好,没有技巧的拙稚反而是最难学,也学不会的,并且他也承认自己模仿过金农的作品,模仿水平也在原作之上:“以前我们总以为日本人鉴赏中国书画内行,其实不然,你看这张他们认为是最好的金农的作品,其实正是我画的!”
不知道大千先生说这句话时是谦虚还是得意,我是将其理解为前者,他的潜台词是说自己模仿金农的作品也太圆熟了,正如金农的那两位弟子毛病所在。因为大千又称:“金冬心的画画得极其蹩脚,但是又好得不得了。他六十二岁才学画,画画的技巧跟孩童相似,但是他的画却魅力十足。除了他的画中隐然有股金石气外,我还佩服他的诗文,他的画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产物,虽然欠缺技巧,但却是标准的文人画,雅极了!”
罗聘《墨葡萄》荣宝斋藏品
罗聘拜金农为师后,仅过了六七年老师就去世了,但罗聘对老师十分尊重,金农离世后他将老师的著作一一整理出版,而这项工作其实金农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进行。比如在乾隆二十七年,罗聘为金农编了一册《画佛题记》,金农在该书的序中写道:
予初画竹,以竹为师。继又画江路野梅,不知世有丁野堂。又画东骨利国马之大者,转而画诸佛,时时见于梦寐中。三年之久,遂成画佛题记一卷,计二十七篇。语多放诞,不可以考工氏绳尺拟之也。广陵执业门人罗聘,为予编次之,惧予八十衰翁,恐后失传。乃请吾友杭堇浦太史序予文,并刊藏朱草诗林。其用心亦良苦矣。乾隆二十七年,岁在壬午七月七日。前荐举博学鸿词杭郡金农漫述。
金农在序言中讲述了自己先画竹后画梅,接着又画马,最后转而画佛像的过程。金农喜欢在作品上用自己独特的漆书写题记,罗聘将老师的画佛题记汇在一起,就成为了此书,因为那时金农已经80岁,罗聘担心老师的这些作品失传。金农请杭世骏为此书写序后,罗聘就将该书刊刻了出来,而金农很感谢弟子的美意。
关于罗聘的生平,吴锡麒在《罗两峰墓志铭》中称:
君姓罗,名聘,字遁夫,号两峰。世居歙之呈坎村,其二十一世祖乾宗公始迁于扬。考愚溪公应雍正辛卯武乡试,中举人。有子五人,君其第四子也。幼遭孤露,长更博闻,通画学十三科,读奇书五千卷。时扬州马嶰谷半查兄弟开设坛坫,号召贤流。君以波澜吻纵之才,值文酒风驰之会,兰言自馥,松格弥高,独师事吾杭金冬心先生,画佛画梅,皆出其指授,小诗亦逼肖之。
罗聘《桂枝图》1793年 故宫博物院藏
罗聘原本是安徽人,从其二十一世祖迁居到了扬州。罗聘的父亲是位武举人,想来应该没有绘画的偏好。罗聘很喜欢读书,又擅长绘画,当时扬州二马兄弟的庄园乃是文人常常雅聚之地,经常在里面举办诗会,罗聘也常常参与这些雅集。吴锡麒还特意点明,罗聘的梅花和佛像,都是得自金农的指授。
罗聘曾经三次前往北京,因此他的绘画才能渐渐被时人所认识。《墓志铭》中称:“尝三游都下,一时王公卿尹,西园下士,东阁延宾,王符在门,倒屣恐晚,孟公惊坐,觌面可知,所主者如英竹井相国、翁覃溪、周载轩、余秋室诸前辈,并皆名贤硕德,送抱推襟,余亦得侍清谈,时邀光接。”
按照吴锡麒的所言,罗聘在北京结识了不少的名流,比如他跟蒙古族著名文人法式善关系很好。如今上海图书馆藏有《法诗龛罗两峰续西涯诗画册》,此册中有罗聘的《小西涯诗意图》12幅,其中一幅图上有画家朱本的题记:
两峰道人生平作画尽得一字诀,闲。有不中绳墨处,皆饶有别趣。至暮年,大率皆门人代为之者多,亦老境使然耳。计为梧门先生作此册后,旋南,不久即作古。是册乃道人之绝笔也,亦道人暮年得意之杰作也。庚申闰四月廿二日,里人朱本重索观于诗龛中并识。
罗聘《深谷幽兰图》1772年 故宫博物院藏
朱本认为,罗聘的画让人感觉到特别从容,别有意趣。朱本还说到,罗聘晚年的作品大多是弟子代笔,但此《小西涯诗意图》却是罗聘亲笔所绘,因为此后不久,罗聘从北京返回老家扬州,没多长时间就去世了。所以朱本认为,此画乃是罗聘晚年的精品之作,同时也可能是罗聘的绝笔。
按吴锡麒所言,罗聘在北京大受欢迎,应该生活得很是惬意才对,然而蒋宝龄《墨林今话》中有一篇《鬼趣图》,读来颇让人意外:“年六十余,在都贫不能归。时宾谷先生转运扬州,寄资斧俾其子迎还,未一载,卒。”这段话确实令人感到意外,罗聘的画作在京城大受欢迎,他往来无白丁,为什么会穷到连返家的路费都没有?还需要由朋友寄来一笔钱,才能让罗聘的儿子把父亲接回老家。
这件事还要从嘉庆元年初的罗聘第三次进京谈起,此行的目的是参加清宫举办的千叟宴,这一年乾隆皇帝把皇位禅让给了儿子颙琰,他本人成了太上皇,而让位后的三天太上皇要举办千叟宴,按照规定,参加此宴的王公大臣须在60岁以上,一般民众则须在70岁以上,那时的罗聘虽然只有64岁,但因为他跟京城的许多高官都有交往,后来在承办千叟宴的官员翁方纲、纪晓岚的关照下,罗聘得以受邀。
在千叟宴上,罗聘还被赐了一杆如意寿杖,这件事当然令他很惊喜,专门绘了一幅《驿路香迎图》。罗聘在题记中记叙了此事:
世传扬补之画梅,得繁华如簇之妙。徽宗题曰“村梅”。丁野堂画梅,理宗爱之,遂有“江路野梅”之对。二老皆蒙两朝睿赏而品目之,艺林侈为美谈。予今年春正月初四日,躬逢千叟宴,蒙恩赏杖物,恨未画此横斜疏影之态,进供御览也。嘉庆元年秋八月望前二日画驿路香迎图,两峰道人并记。
罗聘特意为这件事绘制了一幅梅花图以作纪念,而绘制此图的缘起,则跟宋代的扬补之和丁野堂画梅分别受到两朝皇帝的喜爱有关,这件事素来是艺林美谈,罗聘觉得,自己也会画梅,如果当日在千叟宴也能够画幅梅花图呈给皇帝御览,将会是继扬补之、丁野堂之后的又一段艺林佳话。能够破格去参加千叟宴,可见罗聘应该在北京混得还不错,但为什么后来竟然会穷到连回家的路费都要靠他人资助呢?人生之境遇真的难以琢磨。
罗聘在北京期间受到很多文人的欢迎,和他画的一组《鬼趣图》有关。从史料记载来看,金农很少画以鬼为题材的作品,罗聘却画过不少这样的画作,看来画鬼这件事他不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而“扬州八怪”中的其他人,多有喜欢画鬼的,比如黄慎曾画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华喦也有《钟馗啖鬼》,而八怪中的李方膺最喜画鬼,他在这方面的作品名气较大者有《破伞回眸图》,画的是钟馗打了一把破伞,李方膺还在上面写了这样一首诗:“节近端阳大风雨,登场二麦卧泥中;钟馗尚有闲钱用,到底人穷鬼不穷。”八怪中做官时间最久的也是李方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更懂得官场的黑暗。
罗聘《湘潭秋意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不知道罗聘画鬼,是不是受到了这些人的影响,但八怪中画鬼名气最响的就是他。鬼是很早就出现的一种绘画题材,《韩非子》卷五中称:“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不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画熟悉的东西最难,因为稍有不像就会被观者看出,而画鬼最容易,因为没人知道鬼到底长什么样,所以画得像与不像,都无法评价。但是,能把鬼画得传神,也并非易事。李玉芬的《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中记录了其自藏的一幅罗聘所绘《鬼趣图》:“余藏有设色《鬼趣图》大帧,写以园林楼阁,具各种奇鬼、钟馗、土地。楼上乃夫妇对坐而食,几上罗列肴馔,园中仆从往还,恃为鬼祟,幸得钟馗、土地、吉神解护。神情变幻,景物凄凉,令观者瑟缩,盖伤富室零落时也。”
罗聘的这幅《鬼趣图》颇得李玉芬激赏,而谢堃的《书画所见录》中亦提及罗聘画鬼之妙:“罗聘字两峰,又号花之僧,与余同郡,工画仙佛鬼怪,有《鬼趣图》数本,袁子才、王梦楼诸人题之殆遍。其家藏一本尤妙,余从令子小峰借观之,中有粉黛骷髅、纱帽骷髅,真堪醒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