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中四章

作者简介:赵国宝,1971年生,甘肃陇西人。甘肃作协会员。散文作品散见于《飞天》、《阳光》、《甘肃日报》等刊。
苜 蓿
在陇中,苜蓿的嫩牙钻出草皮,人们才相信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掐苜蓿。但苜蓿是农业社的苜蓿,随便不能掐的。待到日落黄昏,家家屋顶升起炊烟,我就撂下书包,提起篮子,装作是铲猪草的样子,悄悄潜伏到山梁背后的一块苜蓿地里。确定远近无人,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掐。不一会,篮子满了,就把蒲公英或枯枝蔓罩于其上,万一碰见人,就说铲的是猪草。当一篮苜蓿提回家里时,母亲在我冒着汗的额头上摸了一把,开始择苜蓿了。那一晚,包谷面糊糊里漂着几叶新绿,一家人吃得满口余香。
包产到户的时候,家里分到两块苜蓿,掐苜蓿就不必躲着别人了。嫩苜蓿煮熟了,调上胡麻油,淋上醋,吃起来很是鲜美。更多的苜蓿做成了浆水。面擀得如纸薄,切得如丝细,下在沸腾的锅里团团转上几圈,捞在碗里,调上苜蓿浆水,放一撮韭菜咸菜,搁一勺油泼辣子,就吃得满头大汗。
苜蓿长高的季节,骡马们肥壮,土拔鼠们也肥得流油。正午时节,大人们睡午觉的档儿,孩子们就会悄悄来到苜蓿地里。用水桶舀了树坑里的积水,对着小洞灌下去,土拔鼠就喘着粗气凫了出来。捉了土拔鼠去喂猫,猫却不待见——它愿意自己在苜蓿地里捉了吃。
苜蓿花儿快要败了,就要“杀”苜蓿。老家人将割苜蓿叫“杀”,大概与“杀青”是同样道理吧。将镰刃儿磨得锋利,揽住一把苜蓿,猛割过去,割上一会,镰刃就老了;用细砂轮儿打磨一下,继续。割苜蓿是个吃力活,割上半天,手心就会磨起泡。父亲的手却从来不会。他的经验是攥紧镰把,高抬猛拉,苜蓿就纷纷倒下。“杀”倒的苜蓿束成一个个束子,攒在一起晒干了,就是骡马们冬天最好的草料。
冬天里,骡马们吃腻了干麦草,一看见绿绿的苜蓿,就感激得“咴儿、咴儿”。因为苜蓿,它们不至于瘦得太厉害。第二年,那些解冻的黄土地还要等它们耕耘呢。
老麻柳
在陇中,有两种柳树。一种是柔柳,也叫红心柳,长得高大,木材坚韧;另一种是麻柳,树干低矮,材质松脆。但柔柳是极少的——它似乎只能长在常年有水的涝坝边上,老麻柳却到处都是。道路边、崖畔上、沟底里、荒坡上,甚至,大门前、庄廓后,随便就有那么几棵。
麻柳的形状很特别,极像一把撑在大地上的伞,树干就是伞柄,树冠就是伞盖,无数枝条就是伞骨。孩子们来到大伞下,就不怕烈日晒,狂风刮了。找来一根结实的杏木杠子,搭在相邻两棵麻柳的树杈上,绾两条粗牛皮绳,牛皮绳上缀一条木板,就做成一个秋千。那秋千从冬晃悠到夏,从夏晃悠到冬。牛皮绳快要断了,就绾个疙瘩,继续晃悠下去。
从我记事起,家门前就有一棵老麻柳。大概成百年了,已经“灌心”了,树干中心早就朽了,只留着厚厚的皮子。俗话说“人活脸面树活皮”,由于树皮子还活着,老麻柳的枝条上年年泛出绿色。这棵树根在低处,树冠正对着家门前的台阶,从门里出来,一蹦子就可以跳到树杈上。那树杈极像一个大手掌,稳稳地把孩子们托在掌心里。坐在其上,可以吃馍、打扑克,也可以唱歌、讲“古今”。放个炕桌,还可以在其上写字。像祖母一样的老麻柳,容忍了孩子们所有的调皮捣蛋。
老麻柳像个忠实的守门人。出门了,将钥匙留在树洞里,回来的人一摸索,就能一下子找到钥匙,打开家门,在竹笼里找到馍馍,在大缸里舀出老井水。在树洞里放钥匙是全家人保守的秘密,因为有那个树洞,家人就能随时打开大门,回到温暖的窝。更多的时候,老柳树上搁着镰刀、铲子、背篓、绳索等,甚至有时急了,将耕地的犁、磨地的耱也置于其上。
谷雨时节,播种刚结束,祖父就上心起了另一件事情,就是劈欃子。
将斧子别在腰里的草腰绳上,迅速爬上老麻柳的树冠,站稳了,挑些壮实的枝条砍,一会儿就砍下一大堆。全家人齐动手,将柳树枝拖到亮光光的打麦场里,剥去皮,那枝条就光溜溜的,白得耀眼。开始劈欃子了。祖父将斧头磨得锋利,找个木头墩,将砍下来的枝条搁在木头墩子上,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极有规律地劈下去,就成了欃子。劈欃子是个技术活,每一根欃子必须要粗细均匀才行。孩子们只有拖树枝的份,剥皮的份。只有祖父才能劈出又长又匀的欃子。
劈了欃子作何用处呢?你可能不知道,陇中之地盖房,需先上檩,再上椽,椽的缝隙之间,整整齐齐横摆上欃子,将屋面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再苫上麦草,裹一层厚泥,将青瓦牢牢筑在厚泥上。这样,一间漂亮的房子就盖成了。如果没有了那欃子,谁还能盖成大厅房?那柳木欃子结实、耐用,虫也不打,因此成了盖房的稀罕之物。
十天半月后,祖父将一大堆光溜溜麻柳棍全都劈成了欃子,用草腰绳捆了,放在草窑里晾干。第二年,除了盖房用,还挑到街上去卖。
一担欃子在集上就卖几十来块钱,但那时候,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大大的收入。卖了欃子,祖父就有了茶叶,有了旱烟叶子。尤其是,我们姐弟几个,就一人有一疙瘩那甜甜的灶糖。
这就是祖父说的“门前栽柳,不苦自有”么?那年月,没有柳树的人家,靠什么来获得意外的收入呢?
或许他们又找到了其他的来路。
修理地球
那时,我们将修梯田叫“做水利”,后来又传来了一个更妙的词儿,叫“修理地球”。包产到户,家家都有水平梯田任务。农闲时候,队长说乡上要来人验收,就催命似的催,父母就只好强迫我们几个暂时放下书本,乖乖地去山梁上“修理地球”。
修梯田专挑瘠薄的地,好地是舍不得的。因为村里人认为,“做水利”只不过是翻出地里的“死”土,埋掉长庄稼的肥土。父亲就瞅中了山梁顶上那块薄地。因为那块地几乎处在“高寒地带”,山底麦子黄了,那块地里还绿油油。种上荞麦,花开得正好,就被秋霜刷蔫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全家人汗津津的,好不容易将一辆架子车拉倒山顶,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一年一亩的梯田任务,不知要做多少天才能完成!
父亲先用铁锨在那块坡地的中间划了一道线,说道:“就从这开始取土”,大家就将铁锨插入土地,挖出秋后的湿黄土,撂到架子车上。架子车满了,用足了劲,极快地推到低洼处,猛地一搡,车里的土就倒下来了。接着,将车辕顺势抬起,架子车立成九十度,才能倒掉了车厢里剩余的土。一趟又一趟,一天就这样不断重复着搬运黄土的工作,进度却异常缓慢。一到天黑,就腰痛腿酸,手上也被铁锨把和车辕磨起了泡。
但最难的却是筑埂子。筑埂子是个技术活。将埂子用湿黄土筑得牢牢实实的,用铁锨拍得又光又亮,干部才能验收上,才会给供应粮,才能吃上“黄团长”。这个工作只有母亲会做,民办教师父亲是不会做的。运送到低洼地带的土,被母亲一锨一锨翻起来,用力反扣下去,用脚踩实了,一层又一层,埂子就筑得又高又牢靠。
母亲就一边筑埂子,一边骂农业社。那时母亲刚刚二十出头,就从二十里外嫁到了这倒霉的赵家湾湾里,红头巾还未摘下,就赶上了“农业学大寨”。每天天未亮,就被老队长催着去“做水利”,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五指了才收工。有一天,秋阳晒得人们懒洋洋的,母亲们刚刚吃了点干粮,坐在几丈高的梯田埂子下歇缓,那埂子就塌方了。说时迟,那时快,待到远处的人发现,母亲和村里的几个小媳妇已被埋在了黄土下。人们七手八脚,将她们从土里刨出来时,都已受了重伤。她们有的头部被土块击打,晕了过去;有的腰部受伤,站不起来;有的鼻孔和嘴里塞满了黄土。母亲受伤最轻,一只脚也被土块打得转过了方向。好在那时镇上的卫生院有个从上海来的老右派,医术高明,紧急抢救,母亲们才捡了条命。说着,母亲下意识抓了抓她的脚踝。
一听到这事,大家就都来了气,说做这该死的“水利”有什么用,还不白白把人活活累死?父亲就说,不做“水利”,人家不给供应粮呀!我们就又埋头做了下去。
放眼望去,全村人几乎都在“修理地球”,有的干劲还很大,使圆了力量,直接将黄土挖起,撂到几米远的埂子边上,有的将埂子拍得山响。
快要立冬的时候,我家的梯田终于要完工了。看着平展展的一块水平梯田,一家人总算长出了一口地。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姐弟几个远走他乡。父母却依然一年又一年“修理地球”。
一日,我正在键盘上打字,父亲忽然打电话说村里要整村推地,需要五千元推地费,要我们几个凑个数儿。
当我们来到村里的时候,几台推土机已将一村的薄山抖辽洼快推平了。一绺又一绺的梯田,台阶似的,从山底一直旋到山顶,已将昔日的赵家湾改头换面。
“这才叫修理地球”,我家老二说,“没有这机器,我们辈辈都得‘做水利’!”
对,就是这狗日的机器,改变了一切。
玉米温暖
屋檐下,台阶上,院墙上,甚至满院里也搭起了架,都挂着那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腊月里,等玉米粒儿干了,放在脱粒机上,那些金黄的颗粒,就堆成了堆。一家至少也收万把斤,三轮儿运到粮食市场,至少也卖万数元。
这就是现今的村庄,被玉米的金黄温暖着。
一级级的梯田里,不是药材,就是洋芋;不是洋芋,就是玉米。大个子的玉米,据说是“美国种”,高产,好吃。说也奇怪,这些“美国种”,很适宜这里的土壤呢,于是大片地种,大片地收。玉米,养肥了猪,养肥了鸡,养肥了牛羊;玉米,换来了三轮车,换来了红砖瓦房。
几年前,村民们还固守着旧传统。惊蛰种扁豆,谷雨种胡麻。一年下来,吃的也不够,别说卖粮食赚钱了。那个时候,乡干部也完不成上级派下来的任务:种田的时候,乡干部走到地头,开导村民大面积种洋芋,或种地膜玉米,往往会遭白眼,无趣地走开。任务完不成,领导批评,乡干部就哀叹:真正农民意识呀,农民的头脑真是榆木疙瘩!却忘记了,自己的祖先也是农民。
现在,一切都变了。过去是荒坡陡洼,现在变成了平展展的梯田;过去一年的粮食大半交给了粮站,现在不但粮食是自己的,还领种粮补贴。不好好种田还说得过去吗?外出打工?嗨,把自家的田种上了再去外面混它几个月。
于是,就想办法种好田。不但有了扶贫的化肥,还有扶贫的地膜;不但提供好种子,还有专家来到田间地头讲解地膜玉米的种法儿。就这样,将信将疑地,豁出一小块地种上地膜玉米。没想到,一种就成功。小小一块地,竟产十几蛇皮袋!那大堆玉米秸秆,八头牛一年也吃不完;那包谷棒芯子,放在火炉里熊熊燃烧,竟也是做饭的好燃料。
于是,就尝到了种玉米的甜头;于是,就扩大再生产。现在,大多数梯田地一分为三,一份种药材,一份种玉米,一份种洋芋。再也不种那难种难收的麦子了,吃白面到镇上粮行里去买,有了钱,还怕咋的?
门前是金黄的玉米秸秆,看家狗正卧在其下熟睡;满院是金黄的玉米棒子,照得屋里暖烘烘的。不远处的场院里,一群芦花鸡正在唱歌,几头毛色油亮的肥牛正在反刍。再往远处,一级级梯田里还留着用不完的玉米秸秆。
好舒坦呀,玉米温暖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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