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白云 | 秦羽墨

我打量二叔,月光像一群金黄的甲虫,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蠕动,唢呐口也糊了厚厚一层,而我们四周,是冰凉喧腾的蛙鸣。

唢呐白云

文/秦羽墨

你在黑黑黑黑的土地上,种出金色金色的粮食,
你用金色金色的粮食,换回苍白苍白的我, 
我要坐在高高的粮食上,想象我的我的红嫁衣,
我要守住金色的粮食,守住一生的幸福,
我们用它来酿酒吧,用你的血我的骨头,

我们守着一个承诺。

                               ——摘自吴虹飞《粮食》

自从三年前回到莫索镇,我就爱上了钓鱼,半下午一个人从镇政府后门摸到河边,周末也不回家,跟蓝丽丽在学校分给她的小单间厮混。

我妈对我爸说,你儿子被狐狸精迷住了,连家门往哪边开都找不到了,你也不去镇上看看。我爸说,看你说的,怎么好事到你嘴里就变味了,我儿子是在谈恋爱。他还反问说,你怎么不去看看?我妈噎住了。当初是她一个劲让我到蓝丽丽家去提亲的,她说,得赶紧,去迟了好女人一个也没有了,有了好女人,你就不会老想着往外跑。可如今,她却说她是狐狸精,这实在是对蓝丽丽的不公,她不是狐狸精,而是一名人民教师。蓝丽丽是舅舅那个大队的,少我四岁,师范毕业后在镇中学教书,我呢,是镇政府里最年轻的小伙子——31岁的小伙子。用我妈的话来说,方圆十里,把莫索镇翻个个,除了蓝丽丽没有谁配得上她儿子。我妈说她是狐狸精,无非是因为我总把蓝丽丽折腾得很大声,镇子那么小,学校在镇西头的坡上,夜里蓝丽丽的叫声借助晚风钻进了镇上所有人的耳朵里,他们说,好像世界上有无数个蓝丽丽。不过,蓝丽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她回莫索镇教书,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憋久了,而我,除了搂搂蓝丽丽,去河边钓钓鱼,还能干什么呢,这个鸟不拉屎的小镇。

镇上人说,这个蓝丽丽啊,简直就是第二个李白云,陈小军呢,活脱脱跟他二叔一个样。蓝丽丽问,李白云是谁,比我好看?我想了想说,确实比你好看,还胆大包天,否则,都二十多年了,镇上的人还个个记得她。我也记得,尽管那时才刚上小学。我妈说,可别像他二叔,把前途搭进去。我爸呸了一声,别瞎说。不过,他还是叮嘱我,儿子,你也要注意一下,这样下去影响不好。他一说,我就脸红着低下了头。蓝丽丽听我讲了李白云和我二叔的事,也有些后怕,不那么放肆了。

真不知道在偏僻的小镇当公务员,所谓前途到底是指什么。两个人领着那点可怜的工资,睡觉,结婚,生子,每天生活内容一成不变。蓝丽丽告诉我说,因为生源减少,他们学校可能要跟隔壁镇的中学合并,到时候得去隔壁镇教书。我说,去吧去吧。她说,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那边学校好多男老师单身呢,你不怕他们把我吃了?我说,吃了也没办法,我又不是教育局领导,我要是领导就把学校合到这边来,让你当校长。蓝丽丽哎了一声,我从墙角操起鱼竿出了门。

镇上人看到我提着鱼竿往河边走去就捂着嘴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笑话,这条河怎么可能钓到鱼。事实上,我也确实没钓到过。见他们笑,我笑得比他们还大声,还夸张。你们不钓鱼,又干出了什么名堂?初中毕业到现在,离开镇子十几年了,它一点没变,包括贫穷。它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不过中心街道由以前的石子路变成了水泥地。没有咖啡厅,没有网吧,唯一的现代社化标志,是移动公司的缴费点。除了一个红砖厂和冰激凌小作坊,什么产业都无。镇东头的理发店,还是社生在开,读初中的时候就是他,如今老了,半秃的脑袋像顶了个瓢,要戴老花镜才敢给人剃头。校门口的租书老板,依然摆着他的金庸古龙言情穿越,教辅资料上蒙了一层尘。三年前镇上开了家雄黄厂,因为过渡污染,被关闭了,年轻人都待不住。我在镇上原本有很多同学,可他们现在都在南方打工,谁也不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

我的莫索镇,它是如此的沉闷,颓废,毫无生气。

读了那么多年书,就想离开莫索镇,走得越远越好,却让父亲几句话给糊弄回来了。他说,你舅舅退休后,村里再没有一个吃国家粮的了。我说,基层公务员工资三千不到,跟要饭的一样。他说,要往远处看,以后说不定能当大官呢。我说,我可不想像舅舅那样,一辈子待在镇里。他说,就算待一辈子,那也是旱涝保收,没你舅舅每个月的定时工资,他们家能有现在的日子?我爸的思维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什么国家粮,铁饭碗之类的。我说,你那是老黄历,改革开放都几十年了。他说,要给村里人办点事,当年可是全村人借钱,才送出你一个大学生。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父亲当了多年的村支书,我们村的路在他手里修了好几年,就差那么一小截,他却因为年龄到了,退了下来。村镇修路,国家有补助,可我们镇要修路的村太多了,镇里没人,补贴的指标总被别人抢先了去,迟迟轮不到我们村。

就这样我回来了。回来后,村里果然顺利地拿到了修路补贴,公路总算修到了家门口。父亲很是满意,觉得生了一个争气的儿子。然而,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上面出台什么政策,多给鹬鸟村争取,村里人建房子、出门打工遇到麻烦了要开证明,尽量让他们少跑几趟路,顺利地将政府的章盖上。其他,再也没有别的了,要说脱贫致富,我没那个能耐。

莫索镇穷,镇政府换了几套班子,依然没有多少起色。几天前,不知是谁,在镇子的大街上挂了条横幅“热烈庆祝我镇被评为国家级贫困镇”,一副普天同庆的架势,让人哭笑不得。国家级贫困镇,意味着每年都能得到最大额度的扶贫专项资金,这是镇党委和全镇人民都乐于看到的。有一年招公务员,大学生们嫌地方太偏,去一趟县城要坐两个多小时车,跟其他地方考公务员挤破脑袋相比,我们镇的报考人数居然没达到3:1的开考比例。按规定,基层公务员必须在报考岗位上干满五年才允许调动。谁愿意在这里待五年呢,女的找不到老公,男的找不到老婆,青春全给耽误了。后来,上面给莫索镇破了例,只要有人报,就开考,我那个岗位就我一个人报,考试成了走过场,反正必须得录取。大学同寝室的哥们一直动员我出去,他在广州,做企业白领,一年十好几万,镇党组为了留住我,赶紧让我当了个民政所长。家里欢欣雀跃,我却心生悲凉。我的最亲爱的舅舅就是在民政所长的位置上退休的,这就是他一辈子革命工作的归宿。

中午下了一点雨,到下午,阳光暴烈,紫色的蜻蜓在田垄盘旋,空气中有一股蒸腾的泥土味。正是水稻扬花的季节,浓郁的稻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但我并未睡去,坐在树荫里,双眼半眯,盯着水面看,那河水似有一种魔力,让我相信奇迹的存在。十几年前,这条河游鱼成群,午休时间,我们从学校翻围墙到河里玩,经常能徒手抓到鱼。那时,镇上人放鸭子,不用撒食,小鱼小虾足以喂饱它们,可现在,连鱼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们用药毒,用电打,将整条河卖光之后,纷纷逃到城里谋生。

鱼竿猛地抖了一下,以为是鱼,提起一看,却是一只破烂的解放鞋。除了陈年旧物,这条河再也钓不上别的任何东西了。我和它的关系,似乎是一种相互打搅的关系,我们陷在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孤独之中。世事多变,却让我们无端承受。

缓缓下沉的落日与大路之间,有人走了过来。他的脸背在斜阳里,身影狭长,脚下飘忽,走到近处才看清那正是家父。我问,你怎么来了。他说,你二婶说晚上在家里备一桌菜,你要不回去吃,她就上吊。我说,那点事还用得着吃饭,亲侄子都信不过?我爸说,回去看看也好,三个礼拜不回家了,你妈想你得很。于是,我就骑着摩托和父亲一起回鹬鸟村了。

二婶住我家对面,隔一块水田。回村的时候,她正提着一只乌鸡,准备要宰。我赶紧喊住她说,一家人杀什么鸡咯,我妈做了酿苦瓜,晚上在家吃。二婶愣神说,酿苦瓜?怪不得这么香,都冲到我鼻子里来了。听到我的声音,二叔从里屋出来。

我喊了一声,叔。他混沌地答道,唔,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坐啊。我说,站着一样的。我不愿意在二叔家久坐,他家堂屋神龛摆着一个菩萨,菩萨脸色很不好看,而且我也不喜欢闻香炉的气味。二婶是村里的女巫,专门替人行鬼神之事,据母亲说,她一年能到挣几个子,周边来找她的人不少。

我从口袋掏出烟,支过去。二叔双手操在口袋,他没接烟,而是用肘子捅了捅,算是回应。他好几年不抽烟了,我爸告诉我。真没想到,才五十出头二叔会病成这样。他的双眼毫无神采,蜡黄的脸颧骨突出,鸠形鹄面。我十分难过,跟二婶说,郑鹏是你儿子,更是我兄弟,他的事我哪能不帮忙,你就放十万个心吧。说着,拿出手机,给堂弟拨过去,微信视频。我的兄弟郑鹏正走在大街上,身后车来车往,很是喧哗,山里信号时好时不好,我简单说了两句,年底把弟妹带回来就行了,家里房子的事尽管放心。

转过身,我爸说,她啊,就喜欢耍小聪明,做做样子而已,才舍不得杀呢。走到自家门口,回头去看,二叔还立在那愣愣地望我。

从小,都说我像二叔,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家族中,数我跟二叔两个人长得秀气,其他人都五大三粗的。二叔聪慧,自学成才,我的成绩也很好。那时候,二叔演出到哪,我就像尾巴一样跟到哪,跟着他,我粗略学会了吹唢呐,用苍蝇钓鱼。第一年高考失利,是二叔鼓励我复读,不然,现在只怕跟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在工地上卖苦力。可现在的二叔,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二叔了,除了坚持钓鱼,其他都不像了。可惜了一个人才啊,村里人都说。父亲也这么说,他很为弟弟鸣不平,但那又有什么用?

虽然和堂弟视了频,二婶还是不放心,一定要跟我到镇里走一趟。我看了看父亲,有点为难,最后还是驮着她来到单位。父亲说过,任何事看在二叔的份上,不要跟她计较。

要不是每年冬天都刮西北风,我们一家人早饿死了,二婶开口说。我儿子腿脚不好,年底相亲,前两次相亲都没成,女方嫌家里没房子,政府可不能不管,二婶接着说。你就是不看我面子,也要看我侄儿的面子,他在政府工作,有这么个二婶,不是丢政府的脸么?二婶郑重其事地补充。我没想到,她来见镇长就是为了说这些。我说,你讲这些干什么,情况我已经跟镇长说了,他都知道了。镇长他抬头看了我半响,又望了二婶一眼,笑笑说,没想到你也学会了这套。我说,不不不,镇长您误会了,我没让她讲这些。

最终,镇长还是同意了。这是我第一次求他,我求了他,就欠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就再也没办法开口说辞职的事。二叔家的扶贫慰问和危房改造专款一共是三万块,全镇就两个指标,他们家占了一个。还有一个,给了镇上死了丈夫带儿子单过的寡妇。二叔家是单层的红砖房,因为没贴瓷砖,这么多年下来,墙体开裂,一下雨四处漏水。有了这笔钱,再加上堂弟这两年攒下的,他们可以把二层加修起来,再把瓷砖贴上去。如此一来,房子就像房子了,家就像家了,媳妇就能安心过门了。

堂弟郑鹏比我小一岁,小学五年级那年,上树摘酸枣,从枝桠上跌下来,把小腿骨摔碎了,走路不太看得出,但干不了重活,他在外面打工,选择的余地很有限。前年,他带了一个女孩回来,看了一眼他家的房子,扭头而去。春天的时候,堂弟打电话说,谈了个河南的,她们家也穷,不嫌钱多钱少,但房子得有。

亲眼见镇长在文件后的姓名栏里写下“陈书全”三个字,二婶才放心回去,那是二叔的名字。事情办妥,我也高兴,那笔扶贫专款十月份到位,年底就能把房子弄好,堂弟30了,不像我有大学文凭,还有固定单位,他身体有弱处,如果不是在外打工,在乡下找媳妇都难,哪个农家女人谁愿意嫁给一个不能干重活的男人?况且,家里还有一个更不能干活的二叔。

二婶再来找我,是半个月后的一个大清早。

当时,我正躺在蓝丽丽的凉席上,光着屁股摆了个大字,似醒非醒地听见有人把窗沿敲得震响。小军你出来一下。是二婶的声音。我惶急,抖抖索索穿了裤子,趿着拖鞋走出来。婶,家里出了什么事?二婶说,家里没事,我不要那个指标了。我没听明白,什么指标?二婶说,我们家不是贫困户,不要政府施舍。我说,你开什么玩笑,这话可不能乱讲,我们是依据条文划定的,你怎么就不是贫困户了?二婶木在灰亮的晨光中,讷讷地说,听说副县长要来家里慰问,亲自落实情况。听到这,我才明白她这么早来找我的缘由。

二婶跟人说,我儿子在外打工,一年挣三四万,不能给政府拖后腿。消息传得全镇皆闻,想捂她的嘴都来不及。为了这个指标,别人打破脑壳往里挤,好不容易到手,你却跟我来这个。我这里外不是人了啊。镇上很多人指责政府不公,扶贫只扶关系户,镇长大为恼火,可名单定下来了,早贴在了公示墙上。镇长暴怒,回去把你二婶的嘴堵上!

我说,二婶,你跟李白云有仇,又不是跟钱有仇。二婶说,你不晓得,他们说李白云前几年死了丈夫,出车祸撞死的,她来莫索镇没得好事。我说,你想多了,二叔现在这样,人家一个县领导能看上他?二婶如梦初醒,硬气说,来就来,老娘不怕她。二婶脸一虎,隐约还能看出当年的泼悍样。以前,我没想过她会成为我的二婶,李白云和二叔才是一对。

那时,二叔在县剧团当乐手。

我们家能出音乐家,是谁都未曾想到的。那一年,从城里来的下放知青住进了我们家旧院,他是某大学的音乐老师,右派分子。自从大学老师来到我们村,二叔就迷上了音乐。大学老师见他对音乐那么感兴趣,空闲了就教他。二叔天资聪颖,没两年就把唢呐和竹笛吹熟了。高中毕业,他没考上大学,县剧团急需一个乐手,二叔去报名,当场被文化局的领导录用了。剧团工资不高,但也是国家粮,演出任务之外,农忙时节随时可以回家帮忙。在剧团的二叔,拿工资,种庄稼,两头不误,可把村里人羡慕死了,都想做介绍,把闺女嫁到老陈家。二叔谁也看不上,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1995年央视春晚,台湾歌手孟庭苇登台唱了一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年春天,来自台湾的云雨刮遍了全国大地。二叔将那首流行歌改编成了唢呐曲,既高扬,又优美,唢呐一响震慑全场,每次演出都造成轰动效应。他来镇上演出,吹《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时候,李白云坐在台下,最前一排。李白云是镇卫生院的医生,刚从卫校毕业,她家是县城的,长得那叫水灵,玲珑身段,妩媚眼神,混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俩人台上台下对视了两回,就搂到了一起。都说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旁人羡慕也是白搭。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人对二叔用心用得更深,她就是郑月月。

事隔多年,镇上的人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郑月月让卫生院长带人一脚踹开了李白云宿舍的大门,当时李白云正和二叔睡在一起。他们大喊一声,抓女流氓,你这个小狐狸精!那年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严打,有个罪名叫做流氓罪。二叔吓得大惊失色,一脸惨白,李白云却镇定自若,她慢悠悠地坐起来问,谁是流氓,流氓谁了?她问,院长,您老人家来干啥,参观学习么?院长说,有人举报你在宿舍耍流氓,非法同居。李白云说,恋爱自由,法律上规定说男女恋爱不让睡觉?院长说,那倒没有。李白云又问,谈恋爱违反了计划生育?院长说,没违反。李白云叱咤一声,你们私闯民宅犯法知道不,告到公安局去,你们要坐牢!那些人原本准备了很多要骂她的话,一下全没影了,讪讪地退了出来。第二天,莫索镇街上出现了一幅很大的裸体壁画,女的脱光了衣服和一个男的搂在一起。男的没注名,女的边上写着“李白云”。李白云走到画下面看了半天,抬头笑了,说画得挺传神,就是样子不太像,应该拜师学好了再来画。

镇上人一边骂李白云是骚狐狸精,一边却敬佩她胆识过人,处变不惊,反手间就把看热闹的人给羞辱了。到底是县城来的姑娘,山里姑娘绝没这个能耐。他们说,这个陈书全,夹在狐狸精和女巫中间,可怎么得了。我奶奶不喜欢李白云,她觉得一个女人搞出这种做派,是丢人现眼,可李白云有工作,这一点比其他任何介绍来的姑娘都强,所以一直没作声。

事情后来起了变化。二叔不知什么缘故,手突然拿不动东西了。那年,刚好碰上县剧团改制,有的人安排去学校当老师,有的人分摊到其他单位,名额有限。我们家没关系,没门路,偏偏二叔的手又出了毛病,没办法登台演出,加上此前生活作风的事,团里给了一点钱,二叔下岗回家了。奶奶说,李白云狐媚妖眼,以前你跟李白云好,我不反对,现在你们身份不同了,找这样的女人,迟早会给你戴绿帽子的。奶奶说,郑月月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家。郑月月就是我二婶,她是奶奶老家那边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

这些年,一直有传言,说二叔手出毛病,是郑月月使的坏,她是巫师的女儿,懂得各种邪术。我不相信这个说法,如果是二婶使坏,后来肯定会给二叔弄好,他的手不会坏到现在。然而,二叔的手到哪个医院都查不明原因,实在令人生疑。听说二叔要和郑月月订婚,李白云单枪匹马杀到了我们家。她不介意二叔有没有工作,县剧团那么点工资不要也罢。没工作,我们就一起去沿海,这个镇我本来就不想来,李白云说,我都不怕,你一个男人怕什么。然而,二叔还是退却了,他不想连累她。李白云大哭一场,恨声恨气地走了。

李白云当年是负气走的,被莫索镇人撵走的。后来,她通过家里的关系,调到了县卫生局,从此,镇上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现在她回来了,以副县长的身份。李白云不叫李白云了,她叫李云,丢了一个白字,人却还像以前一样白净,只是额头上添了几道皱纹。除了端庄富态了一些,她的人变化不大,一眼就能认出。一身正装的女县长坐在镇政府办公室,听取了镇长关于莫索镇这几年的扶贫工作情况汇报。

听说前来检查扶贫工作的副县长就是当年的“狐狸精”李白云后,镇上的人都慌了,认识她的人全选择了回避,而不像往日那样坐在家门口乘凉。镇上人向来胆小,尤其怕见领导。只有蓝丽丽,因为他们都说她像当年的李白云,坚持要亲眼看看。见过县长之后,蓝丽丽说,你说得没错,她确实比我漂亮。向来心高气傲的她,第一次服了输。

我们坐车到村里的时候,家里只有二婶一个人。镇长说,这个陈书全,县领导来了,也不出来欢迎。我问,我二叔呢?二婶说,去河边钓鱼了。镇长说,见了他的鬼,这河里哪有鱼。县长按部就班把一些扶贫慰问品交给二婶,还让跟随的人拍了合照。她看了二婶家的房子,吩咐镇长一定要把危房改造落到实处,扶贫专款不能打折扣。就是在那时,她一眼扫到了堂屋角落的那个香炉。来之前,我交代过二婶,让她把龛上的菩萨撤掉,领导看见了不好,她只撤掉了菩萨,却把香炉丢在了堂屋。县长郑重其事地说,扶贫首先扶的是思想,不能搞封建迷信,要与时俱进,勤劳致富,自己多想致富点子,政府再扶也只是外力,最终还得靠自己。她的这番话,说得镇长和我一脸窘迫难当。送县长上车的时候,镇长在我耳边发脾气,你给老子整的。

李白云前后待了不到两分钟。

二婶说,那个李白云啊,手心光滑得像刚出屉的豆腐。

那天,二叔确实在钓鱼。心里一不痛快,他就会一个人去河边,但一条也没钓上来。我知道二叔心里苦。大家都知道他心里苦。但没有人能安慰他。二十年前手废之后,到现在,整个人萎缩颓废得不像样。

那些天,一到周末我就骑车回村里陪二叔去钓鱼。两个人什么话不说。我不问二叔,二叔也不问我。就安静地坐在河边。我妈说,一个人疯不够,两个一起疯。我爸说,让他钓吧,周末也没事。蓝丽丽找不到我的人,打电话来。我说,在钓鱼呢。她说,什么时候去来学校找我。我说,等钓上鱼来就去。她说,那你这辈子就别来见我了。我也这么觉得,看起来我们永远不可能从这条河里钓到鱼。

事情就是这么怪,第二天,我和二叔就钓到鱼了,一斤多重的大鲶鱼。我妈说,怎么就钓上来鱼了呢,而且是两条。我也纳闷,我们居然钓上鱼来了。到学校的时候,蓝丽丽告诉我,她花了三百块,买了一桶鱼,让人从上游放下去的。  我说,你这个女人。她说,怕你钓鱼钓傻。我说,就是陪陪二叔。我又说,要不,我们隔那么久就往河里丢一桶吧。蓝丽丽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过完中秋,教育局下了正式通知。镇中学要合并到隔壁清水镇去,我妈催我把婚结了,别到时候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只好遵命,顺了她的意。

办喜酒那天,吃了晚饭,亲戚朋友聚在桌上耍闹。突然,耳边传来了锐亮的唢呐声。起初以为是电视里在吹,再一听,声音来自村口。是二叔。大家非常惊讶,这么多年,他再次拿起了唢呐。吹的是《抬花轿》。

我从堂屋飞奔出去。二叔扭头对着我,满脸清泪。我说,二叔,你咋哭了。他说,为你高兴。我说,咱叔侄回去再喝一杯。他说,蓝丽丽是好女娃,你要好生待她。我说,我知道。二叔说,以后别往河里扔鱼了,过日子要钱。我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大,也正在看我们。我打量二叔,月光像一群金黄的甲虫,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蠕动,唢呐口也糊了厚厚一层,而我们四周,是冰凉喧腾的蛙鸣。

我夺过二叔手中的唢呐,运了口气,鼓起腮帮朝天吹了起来。

本文原刊于《安徽文学》2020年10期

秦羽墨,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常德市文联。有各类作品近五十万字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南方文学》《作品》《百花洲》《青年作家》《文学港》《西湖》《滇池》《湖南文学》《黄河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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