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胄学习绘画的特点:无所不师,无所必师
黄胄是一位天才型的画家,往往不师而能。它不仅早熟而不衰,晚年作画的路子更广。 天才人物学习也和其他人不一样。很多人学习很刻苦,规定自己每天必须读多少书,画多少画,坚持再坚持,但效果未必好。真正的人才(包括天才型)学习是出于内心的需求,所谓如饥如渴,不学反而难过,学习成为一种本能。
据知情人说,黄胄几乎每天画画到下半夜一二点才睡,有时画到天明,稍睡又画,中午只在沙发上睡几分钟,起来又画。70年代,我就听说:“黄胄是纸老虎。”原来他一年画画用去24刀宣纸。这恐怕不是赶任务,也不是有什么压力,而是出于他内心对作画的需求。画画人有了这种需求,其他问题都容易解决了。
从黄胄的画可以看出,他早期的画就没有专师哪一家,他的人物、动物等造型,来自自己的写生,笔墨就是当时流行的画风,但显然比流行的画风更丰富、更完美,也更深沉。即是说,他广泛地吸收了新旧传统的画法,又根据他所表现的对象加以变化。所以,他的画更杰出,虽然个人鲜明的风格不是十分突出,但也不同于一般。
稍后一段时间,他作画更熟练。他基本上是依性情作画,性之所致,笔亦随之。看样子他的画是很神速的。有人说他是速写入画。而他的速写也是性情使然。以性情入画,则画见性情,画惟见性情,方是真画,方是活画。画无性情,皆是死画。画画人纵有功力,若无性情,则画无灵气,虽曰画而非画也。解放以来,画有性情者, 以黄胄为最高。
性情特强之人,所画人物、禽兽、花卉、山水皆性情也,笔也性情,墨也性情,一任性情之放纵,传统、成法皆不在话下。有人说黄胄不懂传统,每一笔皆不合传统。若从传统方法论笔墨,如何下笔,如何运笔,一波三折,平、圆、留、变、重等等,他的笔墨确是不太符合的,但黄胄的笔墨却符合中国画的最高境界——生动,他的画气高韵足,无古法,而自家法立于其中了。黄胄的画的特色也就在其中了。
黄胄的名言是“必攻不守”。则他不守于成法,不守于传统,他自己也是知道的。他把“城”攻下来,让别人去“守”,而他又去进攻了。所以,黄胄不守前人之法,而师法黄胄者却守黄胄之法,这皆是性情使然。有人善攻不守,有人只能守而不能攻。当然,守得好者也会有地位,明代画家“吴门四家”或守元人法,或守宋人法;而浙江徐渭也是必攻不守的,在画史上各有地位。但开派的大家必须能“攻”,开派大家的画可能会有很多不足之处,这只好让给守法者去完善了,清代“四王”是守 法派,董巨“元四家”一路画到“四王”手中更完善了。“四王”的性情决定他们只能守而不能攻。黄胄自言“必攻不守”,也和他的性情相符。
我曾说过:“黄宾虹法高,齐白石意高,傅抱石、黄胄气高。”而傅抱石之气高,贵在用笔能虚,然则黄胄之气高,用笔能在虚实之间。潘天寿、李可染用笔贵在能实,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绝不随人之后也。
黄胄不是完全不学传统,他经常去博物院看画,并且自己也收藏传统绘画,他还和传统画家以及鉴赏家一起看古画,这不是学传统吗?他的画一见即知具有传统的特色,然又绝不似某一家、某一派,而且用笔也不规于传统,这就是我前面说的,他无所不师、无所必师。没有他不师的,也没有他非师不可的,他广师博取,为我所用,而非我为所困也。
黄胄中年之前,忙于创作,他遗留下来的临摹传统之作品尚不得见,他晚年反而有很多临摹之作。这正如学短跑,开始进步很快,在接近世界记录时,再加快一秒钟,都很困难。所以,他到晚年,必须再进步,一定困感不少。学习古人,也就是取得再进步的办法之一。我们现在反而能看到他很多临摹之作。我原来想他临摹的画一定是徐渭、八大等和他的画风相近的一路,事实并不如此。清初四僧之首渐江的画冷峻而静谧,和黄胄画的 飞动而热烈完全相反,他也临摹。
他在临摹的一幅《梧石图》中题道:“此乃渐江稿,未解全似,却小有己意味。近百年来以模仿为能事者,改头换面,东鳞西爪,往往自诩似与不似,或介于某家某派之间,或有以此为正宗者,岂不自欺欺人。一九八四年,黄胄。”
这幅临渐江之作,却并不像渐江之画,仍然是黄胄自己的画 风。渐江的画是冷而静,用笔沉稳细劲,而黄胄临时,仍用飞动的笔势、粗细浓淡随意,而且梧下石旁还添画了一个美女。
他临明代唐寅(六如居士)的美人图,用的也是他自己的笔法。当然,也总有一点儿古人画的意思在内。他临任伯年的画倒有一些相似,但他总忍不住要加一些自己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他专临明代浙派的画,其中以临吴伟画最下工夫,但他对明代的人物画皆不满意,在一幅《临吴伟东山携妓图》上自题:“见吴小仙郭清狂以至文徵明写 《东山携妓图》,皆不佳,死板无生气。小仙平山过份草草,近于荒唐。明以后人物画日渐衰落,至任伯年方见起色。黄胄。”看来他对中国画史还是很熟悉的。这幅《临吴伟东山携妓图》,仅构图似之,其中人物的笔法全被他改了。吴伟的笔法是刚硬直率,而黄胄的笔法仍是飞动随意见性情。显得十分生动。
性情太强烈的艺术家临摹他人之书画,太多皆不似。八大山人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很多篇,完全不似;梅清临摹古人之画,也基本不似;担当和尚临摹很多古代及前代作品,也无一相似。外国的画家如弗朗克?6?1奥尔巴赫,乃至培根一生临摹,也无一幅和他人相似,即使把原作和临作放在一起对照,除构图有一点相同外(也不 全同),其他几无同处。
性情中人,处处显示的是自己的性情,他临摹别人的作品,不是先吸收再消化,而是先化之后再吸收,吸收时已变成自己的东西了。所以,他临摹别人的作品,看上去完全不似,似乎白临了,其实他早已吸收过了,画出来时,已是自己的作品了。
黄胄晚年作画,路子更宽,有时专画鹰,有时专画鸡,有时专画猫。都显示出他无所不师、无所必师和以性情作画的特点。
黄胄的最大贡献是给我们留下大量的草原风情的作品。草原放鹰,草原放牧,草原舞蹈,草原套马,草原琴声,草原庆丰收,草原逐戏等等。大草原的风情,美丽的姑娘,强健的小伙子,飞奔的马群,活泼的毛驴,帐篷、草地、河流,无不在他笔下有所表现。现在西部大开发,对于大草原来说,也会有破坏,当西部美丽而原始的 大草原面目全非时,我们仍能从黄胄的笔下领略到当年大草原的风情。那时候,黄胄的作品就更珍贵了。
选自陈传席《论黄胄的绘画及其在画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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