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旋风‖山东好汉（1）国难当头一声吼

干冷干冷的北风，裹挟着战火硝烟，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向齐鲁腹地。

泰安县（今泰安市）县城东南30公里处的徂徕山，被当地人称作“大寺”的法华寺大殿里，聚集了160多个男女。

莫道命都有点顾不过来了，有人还有心思进香拜佛。12年后，这支从徂徕山打出去、创造了名扬全军的“七个第一”的“旋风部队”，进军广西，急行军，强行军，有时一昼夜百余公里，不时与敌遭遇。路边庙宇里，一些人焚香磕头，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祈祷神灵保佑家人和一方平安，对枪炮声充耳不闻。

而眼下法华寺里的这些人，正是要迎着那枪炮声去的。

这是一支队伍，一支几乎囊括了七十二行的队伍。

长袍短袄，制服西服，还有5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礼帽、鸭舌帽、瓜皮帽，高高的土耳其帽，火车头式的水獭帽，更多的是与抿裆裤、撅腚袄搭配的毡帽头。女人剪短发的、留长辫的，在脑后梳个疙瘩鬏的，几乎都是徒手。男人手拿肩扛的可就五花八门了，除了5个军人肩头令人艳羡的上着刺刀的七九步枪外，捷克式、德式、法式、俄式步枪，大都老掉牙了，据说有的拿粒弹头放到枪口，顺着枪膛当啷一声就掉进去了。国产的汉阳造、山西造、沈阳造(因枪栓上方有个防尘罩，又称“沈阳盖子”）等，最多的是以“章丘造”为代表的各种土造长短枪，其中仿捷克式、沈阳造较多。还有“土压五”(一种压5发子弹的七九步枪）、“撅把子”（一种单打一手枪，又叫“药条”)、“二人抬”(一种土炮，行军时需两个人抬着），当然也少不了被称作“鸟枪”“土铳”“老洋炮”的各种火药枪，更多的是红缨枪、大刀片，以及棍棒什么的，有的连这类家什也没有。如果这一刻打起仗来，只有从身边随手操起个什么家什，或者抓几块石头。

一支武器装备远比七十二行还庞杂、繁乱的队伍。

一阵忙乱，松柏环绕的法华寺大殿前的空地上，160多人排列好队伍。

凛冽的寒风中，冷冰冰的阳光，照耀着一张张冻得通红的庄严、肃穆的脸。

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山东总部负责人孙陶林，一位20多岁的北平来的大学生，人称“孙大炮”，激昂慷慨地高声宣布：徂徕山武装起义誓师大会，现在开始！

升起一面缀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中间两个大字“游击”。

孙陶林指挥大家唱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

除了学生、军人和有着类似经历的人，许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站到队列中。他们不懂“立正”“稍息”，不知道怎么“向左转”“向右转”，也不会唱《义勇军进行曲》。但是，像那些唱得热血沸腾的人一样，他们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那旋律鼓荡、燃烧着，国难当头发出不屈的愤怒的吼声。

中共山东省委书记黎玉讲话，宣布徂徕山起义部队编为“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第4支队”，洪涛任支队司令员，赵杰任副司令员，黎玉兼政治委员，省委宣传部部长林浩任政治部主任，泰安县抗敌自卫团团长马馥塘为经理部主任。这是1938年1月1日。

“七七事变”，平津沦陷，日军沿津浦路南犯，10月初侵入山东。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第3路军总司令韩复榘，各地军政官员，携家带口，大车小辆，陆续难逃。民间有话：“闻风四十里，枪响一百一。”

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泰安县力里村大地主张少周，听说日本人快到了，一头栽倒在地，再未醒来。

“纳上粮，自在王”，说的是每年向官府交上钱粮税，就没有老百姓的什么事了，官府也不管你，人们也从不关心官府的事情。碰上天灾人祸，山东人传统的活路是闯关东。正常年景也有人去东北讨生活。山东人少有没有闯关东经历的，也真有在那边发家致富的。“九·一八”事变，“满洲国”了，那边的日子难过了。这两年不断传来的信息，是日本鬼子归屯并村，大搞“人圈”（“集团部落”），房屋焚毁，田地荒芜，许多人冻死饿死。“九·一八”事变，除了东北四省，没有比山东人受到的震动、创痛再大再剧烈的了。而今，华北也事变了，韩复榘扔下山东跑了。山河破碎，老百姓，包括维系国民党统治的社会基础的有钱人，原本没指望大小韩复榘们拯救他们于水火，只是这事变还会怎样变下去，这世道乱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瞅着吗?

封家庄的封振武、封虞臣、李子敬，楼德村的冯平、王理民、王一民、李镇卿，都是农村小学教员，同行同乡，还有些亲戚关系，经常聚会，说古道今，无话不谈。这回，闷雷似的炮声一阵阵从北方传来，日本强盗快杀到家门口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因学校停课凑到一起的热血青年教师，畅谈战局国事，同仇敌忾：当官的跑了咱们干，宁可战死也不当亡国奴！

拉队伍首先要有人。7个人分头行动，很快就动员组织了50多人，多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农民。

还得有枪。封振武当过兵，会摆弄枪。附近各村财主都买枪看家护院防土匪，常请他去验枪识货。买了枪又不会用，更不会拆卸擦拭，还得请他帮教。谁家有枪，有几支什么枪，他都有数。

日本鬼子要来了，有枪可是个祸害呀，鬼子要是发现你们有枪，会认为是打他们的，闹得倾家荡产不说，八成命都难保。把枪借给我们，一家平安无事了，抗战也有你们一份功劳。等把鬼子赶走了，我们还去教书，这枪自然还是你们的。

这话算是说到财主们那提心吊胆的心里去了。青年教师们很会说话。那时教师被称作“先生”，颇受敬重、信任，在乡间还要加个“更”字。而且，同村住着，或者十里八村的，老少几辈相识，知根知底，不会妄言。

财主都说在理、在理，又舍不得那枪。就说鬼子还得过一阵工夫才能来，这阵子万一土匪来了，有几杆枪也能抵挡一阵子。等鬼子到县城了，立马把枪送去。

结果到手的，多是后来土改时定为中农成分人家的枪，最好的是“土压五”。

一天下午，封振武和李子敬正在学校商讨有了人和武器，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封虞臣的儿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我爷(爹）说山阳那边来人了，让你们快去。

封振武立刻有种预感，和李子敬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封虞臣家。

两个个头不算高的陌生人，头戴黑毡帽，身着黑棉袍，脚穿钩子鞋（也叫铲鞋），衣着打扮与当地农民差不多，脸膛也黑黝黝的。

封虞臣介绍：这位是赵杰同志，这位是侯德才同志，是从延安来的，省委派来泰安组织领导武装起义的。

封振武和李子敬，恨不得扑上去抱住行个外国礼。

在乡间，小学教师，特别是像封振武和他的战友这样的青年教师，是最时尚、能够代表那个时代的先进思想的一类。学生时代，民主、自由、平等、反帝、反封建、反迷信，就听闻并拥护共产党的思想、主张。待到决心抗战了，他们的最头痛的问题，就是拉起队伍后怎么办。别说群雄纷起难以立足，连人吃马喂都没有办法，不用鬼子打，自己就垮了。拉杆子占山为王，这个路数几乎是现成的。古有梁山好汉，那是官逼民反，今天也有打家劫舍的土匪。任何乱世都不乏乱中捞世界的人。共产党虽然也被称之为“匪”，却是有理想、有信仰、有主义，顺应时代潮流得人心的，有这样的党做靠山，准成。泰安城有个夏天庚，山阳村有个程照轩，传说是共产党，谁也不认识，找一阵子没找到。好歹认准个柴城的王传敬，去家里一打听，早在国民党的大牢里牺牲了。

没想到共产党找上门来了。

这天晚上，在封虞臣家房后的井台边，赵杰告诉他们，根据你们的表现，我和候建才同志介绍你们入党，并成立封家庄党支部，封虞臣同志为支部书记，李子敬同志为组织委员，封振武同志为宣传委员兼保卫委员。今后的任务，是积极发展竞员，维续扩大武装，但不能乱拉人、强要枪，要团结各阶层人士一道抗日救亡。又特别嘱咐，马上派人去找冯平等人，将这些意见传达给他们，今后一起行动，听候党的指示，准备参加起义。

封振武和冯平的队伍，是最先拉上徂徕山的一支地方武装。

山东省委早有武装起义计划，时机选在国民党逃跑，日军尚未到来之际。这工夫国民党自顾不暇，不可能派兵镇压，权力真空无政府，乘势而起，发展壮大。

举义地点，选定泰安徂徕山。

徂徕山北靠泰山，南依蒙山，东接莲花山、沂蒙山，西通大峰山，群山环绕，天然屏障。当年赤眉军起义，曾在这里安营扎寨。周边有泰（安）新（泰）、泰（安）莱(芜）、新(泰）汶（口）公路，津浦铁路，占据徂徕山，即可威胁、控制这些交通命脉。而且徂徕山位于山东腹部，进出东西南北，与各地抗日军联系，方便多多。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人。

省委调兵遣将，分赴各地组织领导起义。山东人，中国心，国破家危，干柴烈火。有的是像封家庄、楼德村那样，几近万事俱备，省委来人，就只差打出旗号了。有的是下去后，利用各种身份掩护，秘密串联，甚至半公开地活动。像长山县长山中学校长马耀南，在当地颇负众望，完全拥护共产党的抗日主张，省委派来的红军干部廖容标和地下党员姚仲明，就和他以办“民众夜校”为名，举办了60多人的游击干部训练班，为武装起义准备骨干。国民党逃跑失掉人心，共产党挺身而出，让人民看到希望。党组织虽然还处于地下，但是抗日救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徂徕山起义前，有冀鲁边起义、鲁西北起义、天福山起义、黑铁山起义、牛头镇起义、蔡家栏子起义，之后有泰西起义、鲁南起义、湖西起义——以上只是比较大的十次起义。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山东好汉揭竿而起。

而由山东省委亲自组织领导的包括徂徕山起义诞生的4支队(以下各种部队番号均略去“第”字）的八路军山东纵队，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洗礼，已经发展演变为包括40集团军在内的现有5个集团军的种子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