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之 迷乱(30——)

预考结束了。毕业典礼像走过场一样,弄得很草率。这也许是最后一场毕业典礼了,要被撤并的消息早就在学校里传遍了。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大多心也散了。钱校长没有出席典礼,五个人的主席台空了中间的一个位子,看上去很扎眼。

拿到毕业证,同学们依依惜别,合影,留言,然后像燕子一样地飞走了。教室空荡荡的,寝室也空荡荡的。

颁发毕业证前,周老师召开了一次班会。同学们既有激动和兴奋,也有忧伤和失落,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仿佛要把这两年来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都把它说完。

周老师站在讲台上咳了两声,教室忽然间就静了下来。周老师还在咳,咳得腰也哈了下去。教室里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周老师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桌角,声音有些黯哑:

“同学们,咳咳......这是最后一次班会了。开过这次班会,你们就各奔东西了。咳咳、咳咳......你们有的将继续学业,上大学、中专;有的将去当兵,保家卫国;有的将回到农村,建设家园。咳咳咳......老师舍不得你们,你们一走,老师这心里,就空了......”周老师忽然说不下去了,调过头去,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字——

自强不息

写下这四个字,周老师就走出了教室。他的背影忽然间好象就佝偻下去了。同学们都站了起来,目送着周老师缓步离开的身影,很多同学的眼里都是湿润润的......

猫仔在马背村的那间租屋里收拾行李,准备把房子退了。正收拾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呃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是灯盏过来了。自从租下这房子,灯盏一次都没有过来过。她掩上门,一下子把猫仔抱住了,抱得紧紧的。

“猫仔,我活不下去了,我要疯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吧......”她的身子在颤抖。

“灯、灯盏,你怎、怎么啦?”

“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的心都是空的,麻木的,这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我活不下去了,猫仔,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随便去哪里都行......”

“不,不行,我不能带你走。我会害了你的......”

“你要了我吧,你现在就要了我吧,我就要疯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是你的了......”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解猫仔的衣服,她把他紧紧地抱着,咬他的脖子,咬他的嘴唇,她感到自己虚脱了,浑身轻飘飘的,像飞起来一样......

他们不知道在一起搂抱了多久,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小黑子在门外汪汪地叫。

灯盏起来穿起衣服,收拾整齐,她让猫仔多睡会儿。猫仔拉住她的手说:“你要走了?你要去哪里?”灯盏亲了一下他的脸,说:“上王屋那个家再也不会回了。我回娘家去,明天就走。——唉,你看我,只顾着自己,都差点忘了问了,你考得怎样了?”猫仔摇摇头,说:“考砸了。”“抽考你不是考的挺好吗?”“考试那天,一早有人在门口买豆浆油饼,我没有吃过那东西,就用饭票买了,结果闹起了肚子......”猫仔垂下了头。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啊......”灯盏朝猫仔摇摇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猫仔收拾好行李,把锁和钥匙挂在门上,去与老太告别。一大早,老太就出了门,大门虚掩着。黑牯趴在门口,小黑子和它逗闹着。

猫仔走出大门,黑轱和小黑子就一前一后地跟着。猫仔赶它们回去,它们站着不走,猫仔一转身,它们又跟了上来。猫仔从地上捡起石头,向黑牯身上砸去,黑牯嗷嗷叫着,夹着尾巴一弹一跳地跑了。小黑子怔怔地看了猫仔一眼,跟在黑牯后面跑。

周老师在宿舍门口刷牙,一边咳嗽着。他看见猫仔背着行李过来,忙把杯子放在地上,随手抹了一下嘴角的牙膏沫,对猫仔招呼道:“崇文,你要走了?”

猫仔停住脚步,站在离周老师三五步远的地方,说:“老师,我没考好......”

周老师走上前,去接猫仔的行李,对他说:“我听同学们说了。来,到屋里坐坐吧。”

猫仔把周老师的手推开了,说:“不,不坐了。我要回去了。”

周老师说:“崇文,今年没考好不要紧,明年再来。明年我就到二中去了,石铺高中也要撤了。你基础较好,明年再复读一年,考个中专是没有问题的。”

猫仔说:“我不想再读了。我想去外边找个事做。”

周老师说:“也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就不阻拦你了。高考的大门现在已经敞开了,想考每年都可以报名。只是,我有点舍不得你,你是完全有希望考上的。唉......”

猫仔与周老师道了别,忽然对自己的前路茫然起来......

走到村口,猫仔看见木锤在耙田。木锤看上去已经像个老把式了。猫仔喊了木锤一声,木锤应了,扔了牛鞭,就从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田塍去和猫仔握手。

“猫仔,你回了,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呢。”木锤有些兴奋地搓着手上的泥。

猫仔说:“说嘛,让我也高兴高兴。”

“县农校招农村委培生,大队把我推荐上了,刚通过考试。本来是要推荐你去的,你成绩也好,可你在忙着准备高考,怕你顾不上这边,大队就把我赶鸭子上架了。其实我是不想去的,你知道我和我爸不对付,我只是想离开他,干什么都行。反正就那几亩责任田,我爸还不老,能忙乎得过来,也不指望我。”

“我都不知道回来干什么了。”猫仔有些无奈地说。

“你不是想跟着扒灰爹学阉猪吗?怎么,又不想学了?我倒是想学,扒灰爹看不上我。”木锤看了一眼四周,放低语气对猫仔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许跟别人说——扒灰爹他想着灯盏的心思呢!”

猫仔浑身烦躁起来,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听谁说的?这事可不能乱说!”

“我听棉花说的。棉花说她亲眼看到的,在麻地里,扒灰爹压着灯盏,一开始棉花以为是猪在拱麻蔸,就赶过去看,结果就看到他们在麻地里滚,扒灰爹用手捂着灯盏的嘴,棉花尖叫一声就跑了,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她说这事她只跟我说了,没告诉任何人。”

猫仔想起昨天灯盏对他说过的话,有些将信将疑。她不是在学校开小卖部吗?什么时候回去的?一定是和昌文过烦了,想回去清闲两天,谁知道扒灰爹会做出这等事。他忽然对扒灰爹仇恨起来,他再也不想学阉猪这件事了。

木锤见猫仔不做声,就接着说:“我听说了扒灰爹的一些事。他念私学的时候叫庚余,后来听算命的话改成了天愚。他爸托关系把他弄进了兽医站,其实他不是国家干部,他就是一个集体制工人。我最见不得他横着眼睛看人的样子!”

“我先走了,回头再聊。”猫仔告别了木锤,忽然觉得腿很沉,脚步不自觉地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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