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沉年》诱惑:第三章(11、12、13)
猫仔把鳝鱼卖给了铁算盘。毛猴不在家,他走同学去了。猫仔顺便问铁算盘毛猴考得如何,铁算盘说考得马马虎虎。猫仔从铁算盘不露声色的表情里看出了他内心的得意和喜悦。猫仔的心里有些酸酸的。
走出铁算盘家,猫仔忽然想去看看黑牯和小黑子。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忽然很想它们。他把鱼篓藏在水渠里,往马背村方向一路小跑起来。
到了马背村的时候已近中午。他老远就喊了一声小黑子,小黑子一下子从屋檐下蹿了过来,围着猫仔的脚转着圈磨蹭着,撅着屁股,摇着尾巴,嘴里呜呜地叫着。黑牯从石板上站起来,吊着一条腿,身体左右晃动着。猫仔跑过去,一把把黑牯抱住了。
老太从屋里出来,看见猫仔,有些诧异,说:“猫仔,你来了?到屋里坐。”猫仔站起来,点点头说:“我来看看黑牯和小黑子。”老太一笑,说:“看你,还是那么憨实,话也不会说好听些。”猫仔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这时,一个女孩从屋里出来,手里捧了一把韭菜。她上穿圆口碎花汗衫,下穿天蓝色百褶裙,脚穿一双粉红凉鞋,对着猫仔嫣然一笑。猫仔一下子竟然恍若梦中,女孩的衣着神态太像灯盏了!那齐眉的刘海,那微翘的鼻尖,以及那撅起的上唇,和灯盏那么相象!他差一点喊出了灯盏的名字!
猫仔痴痴地看着,看得女孩不好意思起来,她红了脸,娇痴地说:“干嘛这么看人?我又不是怪物!”猫仔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我看你,好面熟......”老太说:“她是我孙女。她在石铺高中读的高一,后来转到了县二中。你们应该同过一年学。她读的是文特班。”猫仔对女孩说:“哦,你是马文娟,对不?”女孩红了脸,说:“你怎知道我的名字?”猫仔说:“全年级文科班都知道啊,知道有个马背村的马文娟,作文经常上学校的黑板报。我们周老师就经常在班上提到你。你也是今年高考?”猫仔本来想问她是否认识二中的田甜,又不好意思问,就作罢了。马文娟调皮地一笑,说;“嗯呐。我回来跟老太(奶奶的意思)一起住,老太一个人孤单。老同学,不嫌弃的话,到屋里说话。”
三人一同进了屋。老太说:“猫仔,中午不走了,就在这里吃饭,我做饭去了。娟子,你陪他说说话。”马文娟应了声“好呐”,就推开了猫仔和灯盏曾经住过的房子的门。猫仔感到屋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仿佛还遗留着他和灯盏一起生活过的气息。他的眼睛迷蒙了。马文娟说:“老太一喊你猫仔,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太跟我说起过你,她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呢。老太说还有个比你大的女的经常来看你,那是你姐姐吧?”猫仔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猫仔,你真幸福!不像我,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很孤单的。我爸对爷太不好,爷爷前年就被他气死了。他在外边又喜欢与人争长短,动手脚,在家又不做事,还经常发脾气,摔桌椅,我娘也憋气出了心痛病。所以我想走得远远的,可我又舍不下老太......”
他们坐在床沿上,马文娟不自觉地靠到猫仔身边,说:“猫仔,我怎么觉得你是上天派给我的哥哥,我一见到你就感到那么亲切。猫仔,我的话是不是多了?你愿意听我说吗?”猫仔说:“你说,我听着呢......”马文娟一下子拉过猫仔的手,说:“我认你做我的哥哥,可以吗?哥哥!”猫仔缩回了手,说:“这,这个,我想想......我怕......”
老太摆上了小方桌,桌上摆了四个菜: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辣椒炒茄子,一碗蒸腊鱼,一碗腊肉焖干豆角。她招呼猫仔和马文娟过来吃饭。她对猫仔说:“不好意思,家里没酒,也没有人陪你喝,怠慢你了。”
“谁说没酒?我这里不是有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提了一瓶酒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竟然有一股香水的味道。男人叫马二奎,是马文娟的父亲。
马文娟站了起来,蹙着眉说:“爸,你怎么来了?”
马二奎瞪着眼,说:“娟子,你怎么在和老子说话?这是老子的娘的屋,老子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你给老子闲话什么!生你这闺女,老子没讨半点好!”
老太赶忙给马二奎端过椅,让他坐下,讨好地说:“二奎,你来看娘就好。正好有客人,你陪他喝酒。”
马二奎把酒往桌上一墩,大喇喇地坐下,对猫仔说:“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猫仔说:“不敢称兄弟。我叫王崇文,叫我猫仔也行。”
马文娟气嘟嘟地放下碗筷,说:“爸,你有点长辈的样子好不好!人家是晚辈,你怎么称起兄弟来了?成天不着家,游手好闲,一年也不来看几回老太,老太做回好吃的,你就来了,鼻子比黑牯都灵!”
马二奎拉长了脸,说:“你这是什么话!老子几时不来看你太了?你太她喜欢清净,老子有什么法子?”
马文娟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老太拿来两个搪瓷茶缸,摆到猫仔和马二奎面前。马二奎往两个缸里匀着酒。猫仔用手挡着,但挡不住马二奎的手,马二奎很快咕嘟咕嘟地把一瓶酒匀完了。马二奎举起茶缸,说:“兄弟,来,喝!”
马文娟挖了马二奎一眼,夹了几筷菜,把碗端到一边去了。老太陪着笑脸对猫仔和马二奎说:“你们喝你们的,别管她。”
猫仔勉强地端起茶缸,抿了一口,顿觉一把火窜进了喉咙,他赶忙把嘴捂住了。马二奎哈哈哈哈地大笑着,对猫仔照了照茶缸,说:“兄弟,你看我的茶缸!”
马二奎的茶缸里的酒已落下去大半!
马二奎喝高了。一瓶酒已经见了底,他让马文娟去买酒,马文娟不去,知道他醉了,把他扶了回去。
老太见猫仔喝得有点多,就留他歇息一晚,猫仔谢绝了。猫仔执意要走。老太说,那让娟子送送你。猫仔说,不用,他能走。
走在路上,猫仔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似醉似仙,仿佛踩在云朵上,飘飘荡荡。
他看见灯盏了。她穿一袭白色的衣裙,长发飘飘,她赤着脚向他奔跑而来,他迎上去,张开双臂,想抱住她,可是,她总在那么远的地方,向他微笑,他始终捉摸不到她。他的腿都跑软了,迈不开步了,她依然在前方挥动着衣袂,向他微笑。他喊她的名字,她只笑不答,他喊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的眼泪在风中飘飞。她用衣袂掩着面,慢慢向后退去,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看不到了。
呜呜呜.......
他踉跄了一下,栽倒了。
他睁开眼,坐在身边的却是马文娟。他说:“你,你怎么在这?”
马文娟说:“黑牯带我到这里的。你都在这里躺倒一两个小时了。我把爸送回家转回来,你就走了,我就怪我太没留你。看你喝成那样,怕你一个人走有个什么意外,想去送你,又不知道你往哪去了。这时黑牯就蹭我的腿嗷嗷嗷地叫,黑牯是蛮通灵性的呢,它机灵着呢。我就跟着它走,这不,就找到你了!”
猫仔摇了摇头,脑袋似乎还是昏沉沉的。他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回去吧。”
马文娟靠到猫仔身边,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叫你哥吗?哥,你刚才怎么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好难受呢.......”马文娟的眼圈红了。
猫仔站起身来,说:“没有,我没有哭。是酒劲上来了。你回去吧,我这就走了。”猫仔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马文娟搀住他的胳膊,说:“我送你。”
猫仔挣开她的手,说:“你要认我是哥,你就回去吧,不然我生气了!”
马文娟松了手,怔怔地站着,目送着猫仔一步步地走远,走到她的目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