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旺:捎带的那些年
捎带的那些年
村子里原本也是有磨坊的,是电磨,还有粉坊,也有炒锅,当然更有好几盘大石碾子。磨坊就在村东头,粉坊在西头,炒锅和石碾子东西头都有。瓦窑,这个村子的得名,是由于曾经有过烧砖瓦的窑,瓦窑村有过很久的烧砖瓦历史。不过村子却没有榨油的传统,所以一直没有油坊,尽管人们常说:穷不忘养猪,富不忘榨油。猪,用糠皮子菜叶子也能喂大,喂大就值一些银铜;油坊里,碎碎的胡麻粒儿变成了清清的香香的麻油,看似不咋起眼儿,实际上利润很大,毕竟麻油是金贵的东西。可瓦窑村就是没有油坊,也许是油坊投入资本大,而人们的日子还不够富裕?抑或有别的原因吧?村里没有油坊,人们想要榨油就得去后八里,黄村,甚至后辛庄。
后来那几台电磨老化,逐渐不被人们使用,磨坊也慢慢地倒塌了。村子里就再也没有了磨坊。想推面碾米也得到外村,比如大堡,前八里,后八里,或者更远的张家场村。每年秋后忙完了庄稼活儿,家家都要去磨面碾米,把胡麻换成油,我们不叫它麻油,而是叫素油。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后晌去后八里磨面,捎带着把素油也能取了。父亲还会补一句:这一趟,捎带把麻糁也取回来哇。匆忙吃点午饭,父亲赶一架驴车,拉上几袋子要磨的莜麦,要剥皮的黍子和谷子,带上那两个五十斤装的油桶子,母亲坐在后边,车子吱吱呀呀朝后八里村摇过去。
母亲在磨坊忙乎着,机器轰鸣,雾气腾腾的。来磨面的一家一家按顺序排,人们满脸的幸福和期待。莜面磨好了,崭新的面香空气中弥漫着,母亲两个脸蛋弄出几个面手印儿,鼻孔外也蹭了不少。母亲一直在笑着,憨憨的开心的笑,笑得露出母亲两排齐整的牙齿,母亲脸上那几朵面手印儿,俨然笑成了一朵朵幸福的小花。
胡麻,初秋时早就进了后八里的油坊,今儿个父亲过来取油就可以了。胡麻刚刚碾出来,还在场院里堆着时,油坊主儿就开着农用车过来了。和父亲呵呵哈哈地聊着天儿:今儿个我们出来收胡麻,捎带着把您家的也收了。油坊主儿是我同学的哥哥,后八里村的,姓吴。父亲觉得有了这么一层亲近的关系后,那胡麻就再没有留给别村油坊的理由了。
处暑镰刀响,胡麻先遭秧。
胡麻割倒后,一车车的胡麻苗子拉上场院,积垛,晒干,拆垛,铺开,秋老虎的大日头下曝晒几个钟头,石头碌碡绕着圈儿碾压后,翻个面儿再碾压,拾秸,收堆,木锹扫帚呛扬掠扫,褐红色的胡麻颗粒成了尖尖的一堆。素油好吃,可种胡麻,锄胡麻,割胡麻,拾掇胡麻都是力气活儿,受罪的活儿。脊背上顶一颗火烧的日头,一颗汗珠子砸起一个土泡儿,一串汗珠子育一棵苗子。
油坊里很热,炒熟的胡麻散发出的味道有点焦糊,却分外的香。父亲站在油坊里一侧,夹了一根纸烟卷儿,前后左右踱着,仔细端详着,悠悠地吸一口烟,再探过头来,朝一口大油缸里嗅了嗅,然后点点头。
油坊主给父亲的油桶盛好了油,父亲拧紧盖子又晃一晃桶,咣咣的声音,很柔和美妙。油坊主儿又赶紧帮父亲把麻糁装上车。麻糁,其实父亲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只不过换油的比例有所不同罢了,但是父亲每年都要麻糁,麻糁喂驴喂猪喂羊,用处多哩。
麻糁装好车的时候,父亲连声感谢:小吴,小吴,你忙的,一手的活儿要做,还帮我装车,你看看这,看看这,咋好意思嘞?那位胡子拉碴的小吴快人快语,也十分爽朗:叔……(村里人读shou),叔……这有个啥嘛?捎带着就装完了呀。油坊在旺季是特别忙碌的,工序多,活儿杂又重,需要人手多,直到后来有了电动的一体化榨油机。
母亲说,这个后晌去磨面,捎带着取油,父亲又说捎带着取麻糁回来。尽说的是捎带,实际上都不是捎捎带带的事情,只是因为事多赶得急。这不,院子里洗好的山药蛋码了几十袋子,明儿个还要去张家场磨山药,打澄山药粉子哩,不然压粉蒸点饳拿啥来做。父亲母亲的所谓农闲时节,也根本不会闲下来,秋有秋的农事,冬有冬的忙碌,他们有着数不清捎带着就做了的事情,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村子里所有的父亲母亲都是这个样子,密密麻麻的事儿一大堆排列在那里,能捎带做就捎带做了,捎带着做完了,就累得哈喉气喘,腰酸腿困身上没劲儿。但他们捎带得格外开心,满足!
秋忙收割庄稼时,是从老天爷嘴里夺粮食。母亲干活儿太贪罪,半天老想干天半的活儿。父亲一脸鄙夷与不爽,常常埋怨母亲:你往死躹人呀?也不怕躹死你自个儿?剩下那五垄,明儿个不能来割?明儿个是不狗叼走日头了?
母亲头也不抬,还在割:这,捎带捎带不就做完了嘛,省得再来一趟,你这还拉了个长驴脸,值当了?
实际在这一点上,父亲母亲两人半斤八两,老鸹还嫌猪黑了:。父亲夏日里要忙锄田,常常是一个人锄下几十亩田,我只是过礼拜帮两下忙,不顶大事。父亲锄田时节里,老担心自家的田锄不好,雨长草盛的年份更愁人,那草抜不尽,锄不死,今儿锄掉了明儿个又活了。父亲似乎最担心的是,自家成为最后锄完田的那人家。要是那样,就说明是赖受苦人,是哈货庄稼人,会让人们笑话的,父亲老这么认为,我们都觉得父亲有点怪怪的。其实人们都忙乎着自己的小日子,并不会关心锄田谁家是第一名,谁家落了尾,也没有那闲时间理论这个破事儿。除非某一个没使用的懒汉,常年不种不锄不收,打着光棍,闲着肚子,晒着暖暖的太阳,搓捏着胳肢窝儿,百无聊赖地问大门前经过的一个又一个忙人:你这,还没锄完了?嘿嘿,你快忙去哇,快忙去哇,嘿嘿,还没锄完了?多会儿了这倒,还没闹完了。
其实,父亲只是一个人心里乱作怪乱翻腾,怕人们笑话这个压根儿不大可能有的笑话。于是父亲锄田时就格外勤快舍力气,几乎每天都要多捎带两三垄,每天两三垄虽不算多,但几天后,十几天后,这捎带便大见了功效。某一天,父亲把锄头擦干净,稳稳挂在木柱上时,终于长出一口气,伸直了腰,咧一咧嘴角,望着远处扛着锄头出地的人们,偷偷地笑了……得意,诡秘,甚至有点小狡黠。父亲没有别的秘诀,只是“捎带”这两字。
庄稼一片葱绿的时节,地畔地里头的野菜茁壮碧绿,还顶一朵嫩嫩的黄花。庄稼由青变黄的时节,那些野菜开过了花,结了籽,秆壮籽儿肥。在邻村上学的我们,中午、下午放学回家时会走田地里踩出的一条弯曲小路。这时候,多半孩子们会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的蛇皮袋子,三步并作两步去地里去地畔,夹拔带捋捎带弄一袋子野菜回家。家里的兔子等着野菜吃,那口大黑猪的食儿也靠这袋子野菜为主料。不过我们也只能捎带点这个,帮家里这一点点忙,父亲母亲们还在忙着捎带别的活儿呢。
春季里风大气燥,下种抓粪赶得紧,要急急地捎带;夏日炎炎,可是天旱不忘锄田,雨涝也要浇园,捎带的活儿多也急;秋忙抢收夺粮,到嘴边的食怎能白白丢掉,那更得捎带,人们一年向往的冬闲终究也不闲,囤粮积肥切草舂米磨面,转眼间又得为一家老小备大年。
原来呀,纯朴厚实的村子,天天充满为了美好日子的捎带,倔强坚韧的父亲母亲们日日都在捎带中奔忙着。捎带的岁月匆匆忙忙,却真实地孕育着一次又一次丰硕的收获。多少人为了生计而时时在捎带,真切地理解感受,痛心疾首地感恩父辈一生的捎带又是多么难得,多么可贵。
所以怀念……
202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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