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一辈子的小机灵和神操作,都在这本史料著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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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山堂外纪(外一种)》,明代蒋一葵编著,吕景琳点校。其中《尧山堂外纪》一百卷,《尧山堂偶雋》七卷,均为首次标点整理出版。《尧山堂外纪》以历代文人为纲目,上自三代,下至明代,凡一千二百余家,史料价值极高。《尧山堂偶雋》选录前人的骈句,偶尔下夹批。今以“外一种”的形式附后出版。

尧山堂为蒋一葵的书斋号,所谓“外纪”,是相对正史的纪传而言。大概作者有意选择正史所不收录的“骚人墨士”,或者正史虽亦收录其人,但因“其言不雅驯”而不录其事者。可以说是对正史纪传的有益补充,但也许正是“外纪”事涉传闻,不少近乎奇闻逸事,因而被清代四库馆臣视为子部杂家类著作。但据其实际内容而言,应当归入诗文评类,与“本事诗”“诗话”相近。

《尧山堂外纪》虽然收录的时限很长,跨越数千年,但蒋一葵并没有贵古贱今,其中尤为有价值的是元明二朝相关人物的外纪,他们的篇幅超过了全书的三分之一。

现在我们选录其中《唐寅》一篇,公诸同好。近期,我书局亦将出版《唐伯虎集笺注》,敬请关注。

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吴县吴趋里人,号六如居士,私印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又曰“普救寺婚姻案主者”。唐寅初为诸生,尝作《怅怅诗》,其词曰: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尺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去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后中第一,因持一帛诣程宫詹敏政乞文,饯梁洗马储奉使南行,后被逮,竟以此论之,寅罢归,盖诗谶也。自是作多怨音,其《自咏》曰:

拥鼻行吟水上楼,不堪重数少年游。四更中酒半床病,三月伤春满镜愁。白面书生期马革,黄金说客剩貂裘。近来检校行藏处,飞叶僧家细雨舟。

六如中解元日,适江阴徐经者,其富甲江南,是年与六如同乡举,奉六如甚厚,遂同船会试至京。六如文誉藉甚,公卿造请者阗咽街巷。徐有戏子数人随从六如日驰骋于都市中。是时都人属目者已众矣,况徐有润屋之资,其营求他径以进,不无有之。而六如疏狂,时漏言语,因此挂误,六如竟除籍。

唐伯虎行素不羁,及坐废,益游酒人以自娱,故为俚歌劝人及时行乐。其辞曰: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没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请君试点眼前人,一年一起埋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年年一半无人扫。

又《花下酌酒歌》曰: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拍手唱山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明朝花落随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身比今年老。昨日花开又谢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天时人事两不齐,便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明]唐寅《桐阴清梦图》,故宫博物院藏

唐伯虎又有《叹世词》四阕,调寄《对玉环带清江引》。其一:

春去春来,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红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想蓬莱,神仙真浪猜。清闲两字钱难买,苦把身拘碍。人生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更无别计策。

其二:

极品随朝,谁似倪宫保?万贯缠腰,谁似姚三老?富贵不坚牢,达人须自晓。兰蕙蓬蒿,算来都是草。鸾凤鸱枭,算来都是鸟。北印路儿人怎逃?及早寻欢乐。痛饮千万觞,大唱三千套。无常到来犹恨少。

其三:

礼拜弥陀,也难凭信他。惧怕阎罗,也难回避他。枉自受奔波,回头才是可。口若悬河,不如牢闭呵。手若挥戈,也须牢袖呵。越不聪明越快活,省了些闲灾祸。家私那用多,官职何须大!我笑别人人笑我。

其四:

暮鼓晨钟,听得咱耳聋。春燕秋鸿,看得咱眼朦。犹记做顽童,俄然成老翁。休逞姿容,难逃清镜中。休使英雄、都归黄土中。算来不如闲打哄,枉自把机关弄。跳出面糊盆,打破酸齑瓮。谁是惺惺谁懵懂?
[明]唐寅《观梅图》,故宫博物院藏

唐伯虎寓京师日,观鳌山灯,有诗云:

仙殿深岩号太霞,宝灯高下缀灵槎。沉香连理三珠树,彩结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龙化杖,月明缑岭凤随车。箫韶沸处开宫扇,法仗当墀雁队斜。

唐子畏侨居南京日,尝宴一通侯家,即席为《六朝金粉赋》,时文士云集,子畏赋先成,其警句云:

一顾倾城兮再倾国,胡然而帝也胡然天。

侯大加称赏。

唐六如雅不喜烧炼,一日有术士求见,出扇求诗,唐大书曰: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便说会烧银。君何不自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

士大惭而去。

唐伯虎尝见降仙,令对云:“雪消狮子瘦。”乩即书云:“月满兔儿肥。”又令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乩即书云:“五溪蛮洞经过中洞五溪中。”

刑部郎中黄暐亦尝令仙对“羊脂白玉天”。乩云:“当出丁家巷田夫口。”公明日往试之,见一耕者锄土,恳恳问此何土,耕者曰:“此鳝血黄泥土也。”公始信其果仙降云。又江西有提学出对曰:“雨洒芭蕉,恰似千手佛摇折叠扇。”诸生不能应,乃相与祈鸾仙降书,曰:“吾李太白也,何事延我?”众以对告,则书曰:“风翻荷叶,浑如独脚鬼带逍遥巾。”又浙士出对:“菱角三尖,铁裹一团白玉。”人亦不能应,仙降应曰:“石榴独蒂,锦包万颗珍珠。”

唐伯虎尝梦有人惠墨一囊龙剂千金,由是词翰绘素,擅名一时,因构梦墨亭。晚年寡出,常坐临街一小楼,惟求画者携酒造之,则酣畅竟日,虽任适诞放,而一毫无所苟。有言志诗云: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

[明]唐寅 《松崖别业图卷》(局部)

六如有人求画,若自己懒于着笔,则倩周东村代为之。东村名臣,字舜卿,苏州人。

唐子畏过闽宁德,宿旅邸馆,人悬画菊,子畏愀然有感,题绝句:

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黄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

盖自况也。

宸濠甚慕六如,尝遣人持百金至苏聘之。既至,处以别馆,待之甚厚。六如住半年余,见其所为多不法,知其后必反,遂佯狂以处。宸濠差人来馈物,则裸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讥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谓唐生贤直?一狂生耳。”遂遣之归。

唐子畏诣九仙祈梦,梦人示以“中吕”二字,语人莫知其故。后访同邑阁老王鏊于山中,见其壁间揭东坡满庭芳词,下有“中吕”字,子畏惊曰:“此余梦中所见也。”诵其词,有“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之句。默然归家,疾作而卒,年五十三。果应“百年强半”之语。东坡黄州二词内有此语,人或忧之。而公疡历禁从、节帅、则郡,又十有六年而殁。四百年后乃有伯虎作谶,异矣。

*本文选自《尧山堂外纪(外一种)》,标题为编辑所拟

《尧山堂外纪(外一种)》,有《尧山堂外纪》一百卷、《尧山堂偶雋》七卷,首次标点整理出版。原书仅有万历三十四年刻本,流传不广,然影响颇大,后世论诗文者,往往征引之。郑振铎先生说,此书“有丰富的史料,对研究文学史的人特别有用”,“颇想花点时间,将每事来历写注出来”。谢国桢先生亦称此书“最可以推荐”。全书以历代文人为目,上起三代,下迄有明,凡一千二百馀家,间或加以评述,缀其本事,附以小传,或详或略,一目了然,史料价值极高。《尧山堂偶雋》七卷,选录前人骈句,间下夹批。今以“外一种”的形式附后出版。

(本文转载自中华书局官方微信,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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