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腿上有一种奇异的酥麻,仿佛有种温热的活物在剐蹭着皮肤,她睁开了眼睛,钝重的黑暗里只能看到一间斗室的大致轮廓,空气里漂浮着呛人的腐烂味。一只小小的黑影飞快地从她的腿间穿了过去,缩在墙角对着她,露出了鲜红的双眼。她看清那只老鼠的脸,立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她蜷缩着身体,想要离那面墙远一点,再远一点。女孩惊恐的泪水爬满了脸颊,慌忙中,她摸到角落里一扇生锈的小铁门,她竭尽全力砸着门板:“救命啊!救救我!”她哭得精疲力竭,瘫在地上慢慢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机、钱包和原来穿的衣服早就不翼而飞,她身上只凌乱地套着一件散发着汗味的粗布衣,看起来很久都没有清洗过。初二的暑假里,父母突然对她说要出去旅行,帮她订了到安城的机票。早就向往独自旅游的李紫晴,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出发。刚下飞机,她就被一辆自称旅行社派来的银灰色面包车接走。她上了车还没坐稳,就感到后脑一阵酸麻,眼前一黑倒在了座位上。再醒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间漆黑的水泥小屋里,穿着布衣,身底只铺着一层单薄的干草,墙角里放着一个脏旧的木桶,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万籁俱寂中,小铁门底端突然打开一道窗口,一个铁盘被粗鲁地塞了进来,上面摆着两个粗糙的窝头,还有一摊看不出颜色的糊状炖菜。“李紫晴,吃晚饭。”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声音穿透铁门的缝隙。“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快放我出去!”她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铁门,“你们这是绑架!”“饭都要吃完,不可以剩。”那个声音丝毫不为所动,“我们没有绑架你。”“你放了我吧,你要多少钱,我爸爸妈妈都会给你的,”李紫晴噙着眼泪哀求,“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正是你的父母送你来的,他们要帮你戒掉早恋。”门外的人仿佛被逗笑了,发出了夜枭般的怪声,“欢迎来到格物书院,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女孩倚着铁门的身体缓缓滑落在地上,她面如死灰地看着这间没有窗的小黑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整整七天,李紫晴都被关在这间小黑屋里,如同苦行僧一样静坐。每日有人给她送来三餐,查看她的情况。起初她只想着出去,后来她只想着死,然而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放出来的那天,她抬起手背挡住刺眼的阳光,看着这间偌大的院子,眼前数十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穿着一样的粗布衣,在盛夏的骄阳下默不作声。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展开手中长长的名单,不耐烦地宣读着男孩女孩的名字,“念到的跟我到学习班,剩下的人去行为班。”“哎,什么是行为班啊?”李紫晴悄悄问站在她身旁的男生,他看起来胖胖的,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行为班要读四书五经,学习班讲初中课程。行为班里的人年纪大一些,他们离开书院后就不读书了,而我们以后还要回到学校的。”他小声对她解释。“原来是这样啊,”李紫晴点点头,“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孟思南,来了有一个月了。”他有些害羞地挠挠头。“学管在讲话,谁让你们交头接耳的?”孟思南的话被满脸横肉的男人粗暴地打断了,他拖着啤酒肚摇晃到两人面前,从背后拿出一把铁尺,“手伸出来。”孟思南恐惧地看着那个男人,铁尺重重地击打在男孩的手掌心,留下了鲜红的印记,他紧紧地咬着牙,忍受着锥心剧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如果他哭出声,学管就会打得更狠。在格物书院,只有隐忍和苟活才是生存的法则。“你是新来的,既然不懂规矩,我就来教教你。”学管狞笑着,一把扯过紫晴的衣领,推搡着她走到小黑屋旁边的房间里。这个房间里弥漫着甜腻的血腥气,水泥地的中央放着一条长板凳,上面伏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孩,上身盖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旧床单。紫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她看着那个气若游丝的受罚者,还有长板凳旁边立着的两条钢筋,每根都有拳头一样粗细。“这个叫做龙鞭。”学管阴阳怪气地说,“她不听话,来例假没有报告,私自不参加晚训,山长下令罚了她。”长板凳上衣不蔽体的女孩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没有了痛觉,也没有了羞耻心。干枯毛糙的头发如同杂草,已经渐渐变黑的血迹凝结在她身下的布上。“现在老老实实去教室上课,敢耍什么滑头,下一个上龙鞭的就是你!”学管推着紫晴离开惩罚室。所谓的教室,只是一间偌大的土坯房,近百个男孩女孩挤在一起,没有课桌和椅子,就直接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破旧不堪的二手初中课本,跟着一个老眼昏花的师傅读课文。李紫晴抬头看着教室上空漂浮的浑浊尘埃,还有四周墙壁上悬挂的锦旗,同学们的瞳孔黯然无神,仿佛已习惯这种傀儡般的生活。他们被家长以各种借口送来,说要戒掉网瘾,改掉早恋,有些干脆就要变成“听话的孩子”,整个学习过程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每年学费五万块。离开书院回到家,他们将对父母的一切安排言听计从,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孝顺”的孩子。有些年长的学生,家里面没人管了,也没钱继续交学费,就留下来做学管,监视和教训那些新来的学员。“今天还好么?”孟思南端着餐盘,坐在李紫晴身边。破旧的食堂里挤满了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他们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只听到一片碗筷碰撞的声响。“读书咯,我又不是那块料。”紫晴举起筷子,“但我男朋友成绩很好,他现在联系不上我一定很担心,唉……”“没事的,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去,就可以见到他啦。”孟思南挥舞着胖胖的小拳头,手中的筷子里夹着一块青椒。“思南,这是什么菜啊?”紫晴端详着餐盘中的炒菜,看起来只有青辣椒和红辣椒,多余的一点油或者肉丝都没有。“我们都习惯了,基本就是这些素菜。”孟思南含着红辣椒和米饭,嘟囔着说。“那你怎么……”紫晴感到有些好奇,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这么胖对吧?”孟思南苦笑着,帮她把话说完,“我听那些老学员说,山长要求食堂师傅在菜里面注射激素,这样我们看起来就不会面黄肌瘦,父母来探视的时候就能蒙混过关。”这样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女孩们,终日依靠含有激素的蔬菜来维持生命,最可怕的是整个学校都知道这样的“秘密”,却没有人反抗,也没有人告诉家长。“紫晴,还是多吃点吧,不然晚训的时候没有力气干活。”孟思南对她耳语,他看到学管们正在巡视整个食堂。嘴里嚼着青辣椒炒红辣椒,她的心里却出现了那个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她的身上结着血痂,只能模糊地看到被打得青紫的腰臀。“慢一点,把她抬到床上去。”嗓音尖利的女学管指挥着几个女生,将受“龙鞭”的女孩媛媛送回了宿舍。宿舍水泥地上潦草地铺着发霉的旧垫子,女孩们就睡在通铺上面。闷热的夏季夜晚,汗水浸湿了身下的棉布,紫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内心有种隐隐的不安。周围的女孩们都渐渐陷入了昏睡,人群中响起了磨牙声。不知道过了多久,紫晴在迷迷糊糊中陷入了梦乡,她看到梦里的爸爸妈妈,看到自己温暖干净的卧室,看到那个肩膀宽厚笑容明亮的少年。他和自己告白的那天,紫晴感到自己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讽刺的是,这却成了她被父母送到格物书院的所谓原罪。夜色更深,起夜的紫晴听到隔壁洗浴间里传来了隐隐的水声,她悄悄伏在门边,向里面张望着。在洗浴间里,媛媛伸出瘦削的手臂,拧开生满锈的水龙头,在冰凉的水柱下冲洗着身体,紫晴躲在门外,看到她苍白的躯体上遍布着各种可怕的伤痕。“诶!不能用冷水啊,你伤口会感染的。”紫晴不禁冲上前来,想抢下媛媛手中的水龙头。然而,她紧紧地抓着那个生锈的龙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紫晴,那种目光让她不寒而栗。媛媛拧开身后的薄荷味洗发水,这种廉价劣质的洗发水,是学管从市场批发来的,掺了不少的水。尽管如此,媛媛依然十分仔细地清洗着头发。看得出来,她非常爱惜自己的头发。紫晴不忍心地转过头,她的眼睛有些湿润。突然,媛媛飞快拧开洗发水的瓶盖,将整瓶洗发水都倒进了自己的喉咙。紫晴只看到她决然的眼神。“你快吐出来,这样会出事的!”她扑向已经崩溃的媛媛,拍打着她的背。女孩紧闭着牙关,一行清泪从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流了下来。学管们听到了声音,纷纷闯进了浴室,一把推开了媛媛身旁的紫晴。“快,给她灌水,喝一桶就没事了。”女学管不耐烦地喊道。几个男学管抱来木桶,准备强行喂媛媛喝水。在格物书院,学生自杀是一件常见的事情,对于喝洗发水自杀的学生,一般都是直接灌一桶水。有些学生会选择割腕,被学管发现后,只给用酒精擦一擦消消毒,不会请医生来仔细检查伤口。所有尝试自杀的学生,当晚都会再遭受一顿毒打,打到他们不敢自杀为止。然后,学校就会推迟他们家长来看望的时间,等到学生养好伤才准许探望。在一片混乱中,跌坐在一旁的紫晴慢慢站起身,默默地绕过院子角落。院门口的守卫都跑来浴室里看热闹,没有人注意到正在向院门悄悄靠近的紫婷。摸到铁门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静止了几秒。轻轻地,她将铁门推开一道缝隙,看到院外满山的月光,脸上拂来微凉的夜风,带走了眼角的泪。身后隐隐传来棍棒和狼犬的声音,她来不及多想,迈开脚步冲进了未知而自由的夜色里,如同冲向一个虎口脱险的梦。
笔者说
四个月后,她从学校毕业回家,亲手勒死了母亲并向警方自首。在戒网瘾学校里,青少年所遭遇的一切,都背负着恐惧的阴影,最终酿成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和情绪障碍。
悲剧的诞生必有因果,而受伤的心需要漫长时间才能复原。愿孩子们不再有恐惧的眼泪,每个家庭都能成为心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