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 | 剩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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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 娃

白茅

近来,微信里到处都在传,云雾村有野人。可剩娃一点都不害怕。剩娃他阿爸给他起名胜娃,他却依身份证认了剩娃。

苍山深处的云雾村,找不到几脚板像样的路,去趟二十里外的乡场,得登云梯翻悬崖、扶缆绳走栈道、攀索桥过大河。修一条顺脚的出村路,是一代代云雾村人最大的愿望,剩娃的愿望尤其强烈。可时至今日,这愿望依然只是一个愿望。

没有顺脚路,那就只好走逃脚路,把姑娘小伙都嫁出去。走这条路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少,到八零年代,偌大一个村子,只剩下二三十户、一两百号人。姑娘就更少,土地承包那年,到成婚年龄的姑娘就剩依米一个。

一年一度的相亲篝火晚会在第一场大雪下过之后,又拉开了序幕。自我感觉良好的阿黑、阿牛和剩娃,都给依米赠送了定情信物。

三天后,依米考虑再三,终于没坐住,不畏刺骨的风刀子,不惧棉花一样的大雪,顶着印有蓝色花鸟的大圆布帽,深一脚浅一脚,哈着白气,走进了阿黑和阿牛家的篱笆院。

阿黑和阿牛都问了依米同样的问题:你留下了谁的信物?

依米给了他俩同样的答案:一个都没留。

一个都没留!那我还有机会!阿黑和阿牛都这么想。想了整整一个冬。

冬天的云雾村,满眼都是白,望不到尽头,那一大片一大片突兀的白,不是岩石,是松柏林。那稀稀疏疏吐着浓淡不一形状各异的烟雾下的白,不是白头翁的烟斗在吐烟圈,是村民们低矮的草房正炊烟袅袅。屋外极寒,村民们各自藏起来。

剩娃家儿女就他一个,他收到了依米回赠的信物,一缕长发,阿爸阿妈高兴得不行,总说这信物金贵、实诚,每天都要煮一个鸡蛋,给剩娃壮身子骨。

剩娃更高兴,他取出纸袋里的一缕长发,纸袋是他用土豆泥糊成的,同依米送他的纯白手绢里的那一缕和到一起,然后叠好手绢,藏在贴心的内衣口袋里,每晚都要嗅上好一阵子才甜甜地睡去,红扑扑的脸上,直到天亮还挂着笑。

阿黑把佛珠还给阿爸,阿爸劝他别灰心,说,开春后再找找外村的,要不等明年也行,明年到成婚年龄的妮子多,实在不行就去外村倒插门,总归是不会打光棍的啰。阿黑微笑着,点头说好。

阿牛一个冬天都在想对策。他不怵剩娃,剩娃矮,人才不咋的,家里也不如阿黑家殷实;他家和阿黑家相比,差不多,但他肤白,人才要比阿黑标致,他知道依米喜欢肤白的,依米曾对他说过,她喜欢白色的依米花。因此,他认为自己的胜算最大。于是,盼呀盼,盼春暖,盼花开。

春节后,阳光渐渐强烈,冰雪渐渐消融,涧水有了欢声,地上有了新绿,鸡们鸭们越放越远,男女老少又奔向了田间地头,村子里的言语又多了起来。

依米就三姊妹,两个妹妹还小,下不了地,阿爸阿妈身体都不好,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干不多活,依米自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阿牛眼里有活,有事没事就去依米家转转,时不时也搭把手,依米阿爸阿妈越发喜欢他。

阿牛阿妈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甜嘴,她夸依米的话,每回都能把依米阿妈的心甜醉。可依米不乐意,让阿妈离阿牛一家远点,也让阿牛离她远点。

依米阿妈不理解,却也不想难堪顶梁柱,就躲去墙脚问阿牛阿妈,你不是说他俩都交换信物了么,咋还恁样?

阿牛阿妈也不解,揪来阿牛一通好问。阿牛心壁薄,藏不住硬扎话,一捅就破,只好说了实话。

阿牛阿妈的脸面比阿牛的心壁还薄,她不想儿女间昏头婚脑的情事伤了两家人和气,竟把实话说给了依米阿妈。依米阿妈一听都没留,脸上的愁云说散就散,拉过阿牛阿妈的手,开心地说,看样子这不识抬举的傻丫头还在斟酌,没事,大姐,我这就回去鞭鞭她。

阿牛这鬼东西肯定给咱阿妈下了迷魂药!依米听了阿妈的叨叨,心一紧,也把实话说了。

你可真行,都学会骗人了,连阿妈都敢骗!我们家和阿牛家处得好,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你太爷爷起就好了。你别不爱听,丫头,我得把话说了,我们两家人的好关系,要是让你给毁了,看你咋向老祖宗们交代。

阿妈说完,嗅了嗅气昂昂的饵块蒸锅,又瞅了瞅愣在一旁的依米,才解下扑满米粉的围裙,匆匆往阿牛家赶。

阿牛得知依米心意,虽气,却不在乎,照样去帮忙,且更加勤快,啥活都干。依米见到他,想到阿妈讲的“世交”,就挨过去,主动找他搭讪。阿牛假装不理睬,把一堆树根疙瘩劈得鬼哭狼嚎。这在依米看来,阿牛劈的不是柴,是她和剩娃。

依米愣在那儿,见阿牛淌着汗水的胖脸并无恶意,就很想问问,你到底是真无话可说,还是装无话可说?可突然,她觉得这问题很幼稚,竟生了气,把到嘴的话硬憋回肚子里,舞起扁担,挑着满满的粪桶,瘪嘴瘪脸地走了。

她很快又回来了,放下空粪桶,甩脱扁担,绾起衣袖,不管不顾地拉停了阿牛高高举起的斧头,把头低下去,垂着双眼皮,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和阿黑太伤心,真没想捉弄你们,我给你道歉,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阿牛闷着,还是不开口。依米更急了,猛然抬起头,推搡着阿牛,求阿牛放过她。大黄狗以为阿牛欺负依米,就蹿出门来,昂起毛绒绒的粗脖,冲阿牛汪汪大叫。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这会儿阳光正毒,空气里的桃花香和大粪的泔水味浓烈地纠缠在一起,阿牛和依米都闻到了,都说不出到底是个啥滋味。

在依米心里,阿牛其实还是有些地位的,只是阿牛的地位不如剩娃的大而已。剩娃个子虽不高,却成熟早,阿黑曾经笑话他是个“天生的情种”,他小学还没毕业就开始追依米,一直追到现在,总围着依米转,依米的头发掉一根,他收藏一根,掉两根,他收藏两根——起先,有事没事总往依米家跑,啥都不干,专门收集依米梳子上的头发。后来,担心被发现,也担心去的次数多了讨人嫌,就让月亮陪他去,他和月光一起爬上窗户,窗户边就是依米的梳妆台,伸手就能够到梳头发的梳子。他收藏头发以为依米不知道,其实依米早就知道了。依米知道了也不露声色,只在心里甜。她这回用头发作信物,就是对剩娃这长久以来的爱的回应。

可阿牛走了又来了。他还是不死心,忙照帮。

阿黑见阿牛献殷勤,他也去。

依米不堪二人轮番叨扰,只好叫剩娃也来帮忙。

剩娃一来,阿黑没献几个回合就败下了阵来,掉头找了个不怕崴脚的外村姑娘成了亲。

阿牛不管旁人咋说,只管把他那幽灵般的一根筋拧得又粗又壮,剩娃找茬羞辱他,依米把嘴搁他身上臭骂,他都不搭腔,装聋,忍着,连大黄狗要咬他,他都对它笑。

依米见阿牛生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十分担心日子长了剩娃被醋坛子淹死,决心不再等那个黄道吉日,催促阿爸阿妈尽快把自己嫁走。

阿爸阿妈虽偏向阿牛,可想到婚姻毕竟是依米她自己的,往后的日子好歹都是她自己去过,又想她的确是很喜欢剩娃,也就没把心思挂到脸上,由她去。

现在,两家人已忙活半月,厚薄大小不等的棉絮都已弹好,头冠、项圈、手环等银首饰已打好,婚服、被毯、枕套、绣花鞋等所用布料已染好浆好,衣橱、粮柜、双人床、梳妆台等家具也都漆好画好,红色漆,花鸟画……糕点也可自制,但糖果不行,得去场上买。

剩娃和依米都数着日子,再过十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俩商定亲自去场上买糖果,顺便买几件好看的杯盘碗盏。

鸡才叫头遍,他俩就举着火把上了路,剩娃背大背篓,依米背小花背。这会儿月亮还在,走在开阔地,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样子。钻进林子里,四周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无论走开阔地,还是钻林子,依米都不敢远望,一阵无头风,一声虫子叫,都会使她心惊肉跳。走前走后,她都怕,非要和剩娃并排走。

起初一段路较宽,并排走没问题,可问题是,走着走着,剩娃就不安分了,禁不住要去拉依米的手。

还没拜堂呢!依米不给拉。

又没人瞧见,怕啥?我就拉拉,又不干别的,怕啥?

不论剩娃咋说,依米就不给。剩娃有些生气。于是沉默,都不说话。

也就沉默了几秒钟,剩娃突然大吼一声,猛地往前一冲。依米不明就里,骇得半死,追上去,吊着剩娃的膀子,缩住一团。

别……别……还没拜堂呢。剩娃轻轻推开依米,慢悠悠地说。

依米立马明白过来,剩娃免不了又吃了一顿花拳绣腿。

走出村口,道路越来越窄,并排着走实在费劲,可天才麻麻亮,依米还是不愿走前或走后,就说,歇一下再走吧。剩娃放下背篓,几步走到一块长条石边,坐下,背靠松树,招呼依米一块儿坐,笑嘻嘻的。

依米说好,却不过去。她放下小花背,装进剩娃的大背篓里,背上,这才走过去。

你这是做吗?

依米不答话,夺过剩娃手中的火把才说,不歇了,走,你背我。

剩娃求之不得,却不按心说话,他说,想得美!

先练练,免得到时出洋相。依米笑着说。

剩娃心跳陡然加速,瞅着床一样的平整长条石,说,背也行,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事儿。

啥事儿?依米不当回事地问。

你把背篓放下我再说。依米放下背篓,剩娃急忙吩咐,把火把插在背篓上。接着又说,呃,对对对,快过来,坐这儿。

说吧,啥事儿?依米面对面坐到剩娃身边,忙问。

依米挺拔的胸脯和令人迷醉的体香,让剩娃的心跳得更加猛烈,他嘴角牵了好几下,结果一个字都没牵出来。

咋啦?依米惊问道。

没——没咋,走 ,我背你。剩娃甩脱依米手,嚯地站起来,喘着粗气。

你到底咋啦?依米更加吃惊。

我肚子疼!你等一下。剩娃边说边往林子里钻。他是真疼,才疼,站起身后才疼的。

你快点,我害怕。依米吃惊地看着剩娃消失在林子里,一心盼着剩娃快点回来。

剩娃本想含蓄地表达表达,不料才蹲下,就来了个“噗啦”一声长叹,惊飞了好几只早起的斑鸠。完事急搜身,口袋里除了毛票还是毛票!毛票要买糖果,哪能当手纸?好吧,还是老办法,先用石头刮,再用青草擦。

剩娃快步走回来,依米赶忙迎上去,把自个儿重重地扔进剩娃的怀抱。

接着往前走。

依米躺在剩娃背上,把小嘴凑到剩娃耳边,故作娇嗔地说,你刚才到底想我答应你啥事儿呢?

没……没事了。剩娃心里一咯噔,脚一崴,跳起了嘎舞。

肯定有事,说不说,不说我把你耳朵吃了。依米微笑着细声说完,尖起洁白的牙齿,一口咬上了剩娃的耳朵,哈着文气。

剩娃痒得心儿发慌,乖乖投了降,赶紧求饶,别别别,我说我说,就是……就是我们两个,那个……那个……哎,不要十天你就晓个了。

依米松开牙齿,稍稍一咀嚼,便扭腰甩臀,蹬腿打脚,不住地骂大坏蛋,骂完就把头埋进剩娃的肩窝里,深深的。

买好东西,热热闹闹的场就散了。剩娃早饿了,就说,米儿,走,吃馆子去。依米说早饭吃得扎实,不饿,让剩娃一个人去吃。剩娃说,那哪能呢?我早上吃恁大一钵都饿了,你咋可能不饿?!恁远的路,饿着咋回?

可不管咋劝,依米不吃不吃就是不吃。剩娃拗不过,只好一个人吃,却也舍不得多吃,就一小盘饵丝。

回家途中,栈道上,也许是中午下了场阵雨,路滑;也许是她饿晕了头,神志不清,迷失了方向;也许是山涧的风景迷住了她,看错了路,踩虚了脚……她,依米,一个年方二十的妙龄女子,人见人夸的顶梁柱,多少年寒来暑往都时时刻刻装在剩娃痴情不改的心房里的知心爱人,再过几天就要坐花轿入洞房的幸福新娘,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决然地无情地坠下了山崖,强加给剩娃一个无比巨大的惊叹号。

剩娃歇斯底里长长的“啊”声,似乎惊坏了整个山谷,千树恸哭,万涓呜咽,而他,仿佛灵魂都出了窍,不管不顾,扔下背篓,向山下俯冲,向依米俯冲。背篓里两个大大的鸡蛋,也惊慌失措不管不顾地跟着向山下俯冲,向依米俯冲……鸡蛋是剩娃在馆子里偷偷给依米准备的,他打算走完栈道就喂她。

剩娃抱起细流边沉睡的依米,替她整好衣,理顺发,拿自己倾盆而下的泪水给她净脸……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他的泪已干声已哑,反正他已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依米还会不会醒来、再靠在他肩头做一个梦,他只知道得赶紧带依米上路,天黑之前必须到家,因为,因为依米怕黑。

按乡俗,依米这种情况,若剩娃不接收她,别说垒坟立碑、入祠堂、受祭拜,连乱坟岗都进不去,只能当作妖魔鬼怪烧掉,或弃置于杳无人烟的荒野,任豺狼虎豹消尸。剩娃只要一想到依米的身子在烈火中焚烧,或者在豺狼虎豹血淋淋的齿间撕扯,心就剧烈地疼痛。无论焚烧还是弃置,他都无法接受。他要抗争。他要胜利。他要面子。他宁愿不要再娶,也要把依米当自己的婆娘埋葬。他跪求阿爸阿妈,一跪就是整整一夜。阿爸阿妈心疼儿子,也同情依米,在征得列祖列宗同意后,含泪应允。依米阿爸阿妈感激不尽。

办完葬礼,剩娃照样把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得空就去依米家帮忙,还改口叫了阿爸阿妈。他在枕边添了一个印着依米花的枕头,把手工鸳鸯和依米的长发铺在上面。每年依米的忌日,他都会去上香、挂纸、摆供品。无论谁来说媒,他都一一拒之门外。他固执地认为,再娶就是负心汉,做负心汉很没面子,谁都拿他没辙。

十年后,剩娃父母和依米父母相继去世,剩娃接管了依米的两个妹妹和大黄狗,两家并做一家。个别假关心当着剩娃的面说他傻,他也不辩解,只闷在心里想,我和依米的爱情也就不说了,单凭两个妹妹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了我恁多年,我这长兄就不可能不管。人家说长兄当父,我要不管,必遭好心人闲话,傻就傻吧,面子比傻子重要。

大黄狗已老得不成样子,毛发干枯,眼神迷离,步履蹒跚。可它似乎还不愿死去,只要天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它都坚守在依米坟前。十年来,坟前的供品,它一次都没动过。剩娃心疼大黄,就在坟边搭了棚,把大黄安顿进去。这样,无论晴天雨天热天冷天,大黄就都吃住在棚里了,除了拉屎拉尿,极少外出活动。剩娃说它这是在学乌龟,积蓄活下去的力量。

二妹要嫁去隔壁村,剩娃倾其所有,置办了村里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嫁妆,尤其是那台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吋的,看亮了所有人的眼睛。电视机吃掉了两头大肥猪呢。有人骂剩娃猪,他不吱声,只是笑。有人给他竖大拇指,他就像喝了几大碗米酒那样,边唱边跳。

之后,他更加勤奋,庄稼照样得比人家高产,猪羊更是要比别家多喂好几头。

一天,村头敲锣打鼓聚了好多人,比过大年还热闹,听说是村子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大学生今天出发去北京,乡里组织人马来庆贺。剩娃忙得两脚不站地,却也没能憋住,也要去探个究竟。

啊!是阿牛妹妹!他掉头就跑。可他没跑脱,阿牛挡他了的去路,阴阳怪气地说,哟!大能人,依米男人,看稀奇呐?好看吧?你不是很能嘛,有那本事你也给我能出个大学生来看看!羡慕吧?啊——

阿牛恨剩娃没照顾好依米,让他常常思念依米到心疼,他说要是依米跟了他,就不会出事。这些年他可没少羞辱、谩骂剩娃,见一回辱骂一回,骂剩娃是臭狗屎——好鞋踏臭狗屎——白糟蹋。

剩娃两腮鼓得通红,嘴角扯来扯去,像在抽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是如何转身离开阿牛,又是如何走回家的,他一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阿牛的哈哈大笑一直在他背后,好像响彻了整个云雾村。

回家不多时,气消了,他立马就想到了正在乡里上高二的三妹。三妹呀三妹,你得给哥挣口气呀,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阿牛家。于是装大米,捡鸡蛋,切腊肉,炒咸菜,麻利地招呼起满满一大背篓。他抬头望了不瘟不火的太阳,迅疾弯下腰去,左一下,右一下,胡乱地拍了劳动布裤子,这才快步走向碓窝上的竹背篓,反身钻进背带里,慢慢站直马步,埋头弓背向学校急走。

云雾村秋天的凉风总是来得很早。可再凉,也禁不住剩娃两腮滚滚而下的汗珠,他巴不得一步迈进学校大门。

剩娃一路问进校园,在操场边见到三妹时,胸膛还在咚咚响,以至于老半天才说清楚来意:三妹以后不用每周回家了,周六周日都要抓紧时间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每周的钱粮他负责送,上大学的钱也不用愁,他全都能应付。

太阳在头顶卖力地温暖着大地,紫色的操场,红色的教室,仿佛都在升腾着一股子热气。三妹圆圆的脸盘越涨越红、越涨越圆,大大的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亮,听到最后,颤动的嘴唇忽地炸开,不!

啥?

我不想上大学!

为啥?

不为啥!

说!到底为啥?

我上完高中就嫁给你!我哪都不去!

“哧——”剩娃脑袋像触了电,麻酥酥的,一犟一犟地不停摆动,一口气没顺过来,“啪——”愤怒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三妹脸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打完就僵住了,杵在那里像根拐棍。

太阳突然钻进了云朵里,高高的梧桐树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上蹿下跳来到三妹脚边,操场四周顿起一片阴凉。

可三妹不仅没哭,连气都消了,她扑进剩娃怀里,紧紧抱住剩娃瘦弱的身板,久久不愿松开。

太阳赶跑了云朵,操场四周又明亮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剩娃蓦然清醒过来,推开三妹,也不知悲从何处起,竟抹起泪来,说,三妹不用担心哥,哥有你大姐陪着,不怕,啥都不怕。

三妹盯着剩娃早已变黑的白脸不转眼,两眼泪泉这才汩汩地往外冒。

剩娃拿洗得泛白的蓝布衣袖堵三妹涌流不断的泪泉,很想说几句安慰话,却一句都说不成。他就那样一手抹三妹的脸,一手抹自个的脸,一个劲儿地抹,抹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哥得走了,天黑之前我得赶回去,牲口们饿慌了闹事。说完,转身就走。

三妹擦好迷蒙的眼,眼看剩娃单薄的背影就要消失,禁不住大声叫喊起来,哥……哥……

哥声在天地间回荡,剩娃转过身来,使劲地挥手。可三妹已看不见这只挥动的粗糙大手,反反复复揉了好几次眼,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问号渐渐消失在红绿相间的大山深处。

两年后,三妹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剩娃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又胜利了,又有了面子。忧的是,他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险些把腿跑断,也没能凑够学杂费。于是,他只好咬牙启用了原计划。他原本也想过找乡亲们借,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面子重要,坚决不说那低三下四的借字。

剩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喜字,把三妹叫到跟前,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三妹又扑进了他怀里,她以为剩娃终于答应娶她了,两行喜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三妹一定是误会了。剩娃边想边驱赶蹲在一旁看热闹、不时抓扯喜字的大花猫,拿住三妹双肩,轻轻推开,极大声地说,高兴吧,我也高兴,我要和你大姐补办个婚礼,你看,喜字我都办好了。

三妹抓了一把脸颊的泪珠,甩到地上,嚷道,你骗人!嚷完便把脑袋耷拉下去,脖子软软的,像稻草,两片嘴唇撅起老高,两只手团在面前互掐,身子在朦胧的煤油灯光里不停地摇摆。

你看我几时骗过人,恁大的事。大花猫跳到剩娃肩头,喵喵地撒娇,剩娃也不管它,只管按事先想好的往下说,这几天我老是梦到你大姐,我说我想补办个婚礼,你大姐就说,趁三妹还在家,抓紧办,她这一走就是四年。我想也是,反正都要办,迟办不如早办。明儿早你就去通知二姐,顺道把村里的人也都请了,一户都不能落下哦。

三妹无法理解,闷在心里一个劲地骂剩娃傻瓜,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照办。

三天后的婚礼上,除了阿牛一家子,全村人都来了,大都是花钱来看稀奇的,只有少数懂剩娃的心思。乡政府也来了人。乡政府给剩娃颁了一个大大的奖状。这是剩娃做梦都没想到的。他瞅着体面的席面和“助学模范”四个大字,泛红的眼圈,翕张的鼻翼,痒痒的好一阵难受。

婚礼结束,他独自坐去床边,瞅着礼簿和一堆散钱,终于舒了口长气,三妹上大学的费用全够了!

三妹协助剩娃把稻子收进仓,去北京上学的日子说到就到了。凌晨三点出发,三妹打着手电筒,剩娃挑着大包小包,七点到达乡场。剩娃一直等到中巴车缓缓启动,才慢慢地往回走,佝偻的背,活像一把拉满弦的弓。

要不是这个把弯弓,我这样一根软不拉叽的小草,怎么可能在挤死人的独木桥上变成一支横扫千军的利箭、直射向我心心念念的首都北京?三妹想到这里,泪海再次决堤。

爸!阿爸!

啥?剩娃惊得不行,转身过猛,险些摔倒。没错!是三妹在喊!

三妹再次把头和手探出窗外,不停地挥手,不住地呼喊,阿爸,保重!阿爸,保重啊!

阿爸!阿爸!剩娃迎着明晃晃的阳光,目送中巴消失在出场转弯处,不知不觉间,睫毛上已挂满了亮晶晶的珠子,高高举起的手,久久放不下。

剩娃回到家里,一个噩耗传来,大黄狗死了!它没死在窝棚里,它趴在依米坟上,两只前脚粘满了红土,坟上多了一个新鲜的红色小洞,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剩娃烧掉窝棚,把大黄葬在依米坟旁。远远看去,红红的小坟堆儿,活像一片盛开的格桑花瓣。

四年后,三妹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一家社科所,据说是研究啥伦理学。三妹很想回趟家,可剩娃不许,说事业要紧,耽误不得。又说,你要是想孝敬我,等你拿了工资,给我邮个手机就成,我们这里太偏,电话线拉不进来,但我们这里山高,信号不错,阿黑儿子给阿黑刚买了一部,很方便,好像叫啥裸鸡鸭,阿黑说就是那种没长毛的鸡鸭。你也给我买个裸鸡鸭吧,赶最好的买,一定要比阿黑那个强。

三妹咯咯咯地笑,呃呃呃地答,阿爸阿爸不停地叫着。

又一个十年过去,老一辈全都死光了,剩娃这一辈变成了新的老一辈。村子里的新老一辈也所剩不多,小老头小老太加起来已不到二十个,年轻人和小孩几乎绝了迹。二妹已进城好几年,自从进了城,就再也没回来。三妹在北京成了家,儿子都上小学了,最近几年也没再回来。

但剩娃并不感到寂寞,他不只有依米可以说说话,每天还有忙不完的事。他现在又有了新追求:他要活过他这一辈所有的老人,尤其要活过阿牛。

农业税已取消三四年了,公粮不再交,种一季粮食,要吃上好几年。他现在把主要精力都用在研习养生之道上,先后从三妹那里弄来了《五禽戏》和《营养师》。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他每天都坚持打五禽戏。他也不再喂猪羊,只喂鸡和鸭,也不吃鸡鸭肉,只吃蛋。这蛋,好像是为他阿爸阿妈吃,也好像是为依米。

阿牛已住去昆明城儿子家好几年,一天,他妹妹说剩娃天天练拳,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他就再也坐不住了,吵着闹着非要儿子领他去打太极拳。教练一看来了个瘸子,惊得慌,就说,本馆不收残疾人!儿子松开阿牛手,上前一步,把教练拉到一边,嘀咕半天,教练脸上才有了笑容。前年冬天,阿牛在家换灯泡,从高凳上掉下来,摔碎了膝盖,伤愈便瘸了。

入馆第三天,阿牛发现自己打的太极拳与众不同,活像广播体操,动作一点不优美,就动了气,找教练理论。教练笑着说,这就是广播体操,学太极拳的必修课,不信你问你儿子去。儿子说,没错,好好打,争取三五年后打进太极队。阿牛从此不再闹,努力坚持着,广播体操拳一打就是五年,身子骨也越来越硬朗。

在这五年里,云雾村的新坟像雨后的松菇,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渐渐地,田园荒芜,杂草丛生,房舍坍塌,无人再进,也无人再出,野鸡成群,野兔满山,野猪遍地……

现在。现在的云雾村,就剩下剩娃一个人。

一个人就一个人,他也不管阿牛到底是死是活,五禽戏照打,营养餐照吃,一机在手,想打给谁就打给谁。

可体面二字派不上用场了。丢了体面他也没觉出有啥不妥,他是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体面的。胡子不再刮,头发不再理,脸随便抹,脚随便唰,衣服可有可无。

冬日里,他穿着衣服在雪地上打五禽戏,野兔野猪们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它们都知道,这是人类,得敬畏。夏日里,他一丝不挂,再打五禽戏,野兔野猪们就围绕在他身边蹿来蹿去,都很好奇,这家伙弓腰驼背的,是不是猩猩呢?

日子一久,五禽戏打出了一身毛,再穿衣服就别扭,索性不再穿。冬天里生一堆火,嘿!打着打着还出汗呢!

一天,三妹打来电话叮嘱,让剩娃当心,说云雾村有野人,一群驴友在微信里传得活灵活现。叮嘱完又哀求,哀求剩娃去北京同住,或者跟随“高山移民”下山集体居住,可剩娃舍不得依米,说啥也不肯去,又强行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他突然又想起了阿牛,想看看他到底过得好不好,就让三妹帮着联系。三妹从阿牛妹妹口中得知,去年冬天,阿牛突发心梗去世,葬在昆明青龙园公墓。

往下,剩娃的精气神就坍塌了。

可一想到死,他立马又来了精神,难道我就带着这副屌样去见依米、阿黑、阿牛他们吗?这多不体面?不行!我得穿上衣服,刮掉胡子,剪好头发,体体面面地去见他们。到了那边,我照样要强过他们!

从理发店出来,满大街的新鲜玩意他从没见过,他得转一转,看一看。尤其是那些仿真铜钱、银元、金元宝、电子蜡烛、美元冥币等祭祀用品让他眼前一亮。更让他眼前一亮的是,我死了,谁知道?谁来埋我?于是,他不仅购买了包括香、彩纸、糖果、糕点之类的所有祭祀用品,还精心挑选了两套高档老衣。

他匆匆赶回家,在依米坟旁造了一个大大的坟。坟内分隔两间,一房一厅,都十分宽敞。房里置一双人床,双人床上双人枕,一个枕他的头,一个枕手工鸳鸯和依米的发,把大红喜字贴在床头,把“助学模范”挂在床尾,这就权当棺材了。

他担心毫无征兆地死去,拉屎拉尿都穿着老衣,没事都躺在棺材里,更多的时候是有事:望着绵延不断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发呆,好像是在等候远方的游子归来,又好像不是。

半年后的一天,他隐约看见山野深处闪过一道亮光,像一条飞舞的银蛇。阿黑死前也见过这条银蛇。他又担心起来,急忙给二妹三妹打电话,可手机没电了。插上三妹为他定制的超级充电宝,可充一年的那种,还是开不了机,仔细一检查,充电宝也瞎了!

他匆忙出了门,连老衣都忘了换,他要去隔壁村二妹家充电,二妹进城时,给他留了把钥匙。可他半道却折了回来,他突然感到力不从心,累得慌。他担心还没走到二妹家,自个也瞎了。

回到家,他赶忙在自己坟前摆上供品,挂上各色彩纸。微风吹来,瓢瓢扬扬,摇摇摆摆,越看越喜庆。就冲这喜庆劲儿,他给村子里所有坟头都挂满了彩纸。完事回头一看,啊!一派欣欣向荣!

接着就搬出所有冥币和还没用完的彩纸,点上。为省事,茅草屋连同所有阳间衣物也一起烧掉。他好想把整个村子都烧给自己,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深深的山野,似白云,似苍狗,变幻莫测。

这样,他就再也没啥可担心的了,换上另一件干净的老衣,躺进棺材,在心里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可他没能等到冥币烧光就睡着了,脸上始终保持着幸福的微笑。

作者:白茅,本名熊德明,重庆万州人,现居东莞。著有长篇小说《水井湾》《天涯的距离》《东莞大道》等五部。199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散见于《星星》《幸福》《百花园》《九头鸟》《侨乡文学》《河南工人日报》《三峡都市报》《万州日表》《东莞日报》《重庆文化报》等报刊杂志。有多部作品获奖。

文学百苑·改稿荐稿群启事

为了进一步提高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写作水平,为了更好更快地满足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发表愿望,为了文学事业的进一步发展,《文学百花苑》杂志社特创建“文学百花苑·改稿荐稿”群。具体事宜如下:

1、凡是具有一定写作基础且具有创作热情者均可参加。

2、每人每月递交两篇文章给改稿荐稿老师点评批改。

3、优秀作品和具有较强点评价值的文章将在“文学百花苑·改稿荐稿”群里共同讨论。

4、每期保证每人在《文学百花苑》杂志至少发表两篇作品,在《河南科技报》至少发表一篇作品。

5、入群者在同等条件下可优先参加《文学百花苑》杂志社举办的其它各类文学活动。

6、入群费用为每人每期600元,每期6个月,不再续群费者亦可在群内继续停留9天。

7、“文学百花苑·改稿荐稿”群随时欢迎各位有志于文学创作者入群,时间顺延至6个月。

8、凡入群者均赠送半年《文学百花苑》杂志。

联系电话:13343811328 微信:shuai_pengju

《文学百花苑》杂志社

河南科技报社·科教周刊

2019年5月30号

  

参赛或杂志征文必加微信:shuai_pengju

第四届“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征文启事

为活跃文坛气氛,发掘文坛新秀,河南科技报·文学百花苑板块决定举行第四届“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征文活动,此次大赛由微信平台《文学百花园》独家首发;参赛内容要积极向上,主题不限,题目自拟,即日起正式启动。

1、作品要求:每篇作品字数2000字内,每首诗在40行内,作品要求原创,且未在其他微信公众号发表过,可多篇文章参赛(只取最高奖)。

2、来稿需注明【参赛】字样 +作者简介+作者生活照,否则,视为普通投稿。

3、参赛唯一邮箱:1403384853@qq.com

4、本次大赛以综合点击量取胜;自然点击量×0.1,打赏资金不返还(1元折合2个点击量)一个有效评论(五十字以上针对作品点评)折合3个点击量(有效评论一个ID只选一次)。

5、最终评奖办法:综合点击量占百分之七十五,评委占百分之二十五。(75+25=最终点数),原始综合点数在500点以下者,不纳入最终评奖范围。

6、本此大赛设大奖一名,奖金:2000元(现金);二等奖三名,每人奖金1000元;三等奖六名,每人奖金500元;优秀奖五十名,每人奖金50元。

7、本次大赛杜绝恶意刷帖,一旦发现,立即取消参赛资格,并发帖公布其不当行为。

8、收稿时间:即日起(五月一日开赛)到2020年2月1日止,获奖信息在最后一贴推出后的第10日公布 。

9、获奖者颁发证书,一、二、三等奖作品入选河南科技报·文学百花苑专栏,500点(折合)以上优秀作品皆有入选《文学百花苑》杂志资格,具体视个人意愿而定。

10、2020年4月上旬在河南郑州市举行颁奖典礼(暂定),每位与会者在河南科技报选登一篇文学作品。届时将邀请文学界名流参与颁奖活动与互动,会前会后安排两场文学交流活动。邀请河南电视台制作新闻和专题报道,穿插部分获奖者发言。

主办:文学百花苑

联办:河南科技报·科教周刊

后期事务:文学百花苑全国征文大奖赛组委会

2019年5月20日

《文学百花苑》编辑部公告

本刊从第十期起,与河南科技报联合办刊,杂志名称不变,刊号为:CN41-0019,具备全国发行和刊登广告的资质。刊出的作品可作为申请各级作协的依据,是在职公职人员评职晋级的重要依据。

联系电话:13343811328     15926594970

《文学百花苑》纸刊杂志征稿正在进行时
投稿注意事项

1、来稿需注明【征文】字样 +作者简介+作者生活照,否则,视为普通投稿。

2、小说、散文、故事、随笔等作品2000字以下为宜,诗歌不超过30行。

关于赞赏返还新规定

即日起,每篇作品七日内打赏金额20元以内者不返还,20元之外全部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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