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印记的追寻、打捞或重返家园 ——读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沉船》
生命印记的追寻、打捞或重返家园
——读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沉船》
妥东
阿尔丁夫·翼人是当代为数不多的坚持严肃写作的诗人。如果整体关照翼人的诗歌创作,不论是生活经验的传达,还是宗教信念的朝圣,他的诗歌总是带着庄严神秘的气息。这在当下日常化、碎片化的诗歌写作现状中,显得尤为可贵。到目前为止,诗歌界对翼人的比较一致的意见是,作为一个撒拉族的歌者,他对生命本质、宗教信仰、自然、变化、自由、灵魂有着非常独到的个人表达。他的诗歌既呈现出神秘性与陌生化合二为一的原创气质,又传递着独异的情感想象和生命印记,勾勒出诗人同自身与世界、生命记忆与土地之间的血肉联系。“在张扬出个体对自我、世界、生存、诗歌、民族、宗教的经验和想象性认知的同时,也以接入和知冷知热的方式呈现出工业和城市化语境之下,传统的飘忽与现实的艰难。尤其是急速前进的时代之下驳杂甚至荒芜的人性与灵魂。”显然,不论是对世界本质的探寻还是基于现实的反思,翼人的诗歌都体现了哲理性和现实性的统一。这使得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既不会因为他的哲理的反思而陷入太过晦涩的泥淖,也不会因为他对现实的关照的疏离,而质疑他的玄秘。相反,在他思索和哲理背后,往往有悲壮的震撼和绵绵温情,给人以趣味和思考。
《沉船》是诗人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该诗于2013年8月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并获得第十一届黎巴嫩-阿曼国际诗歌奖。《沉船》是对国家、民族历史记忆的一次打捞或追寻,它的核心指向了历史深层复杂的结构。实际上,“每个诗人都有一艘沉船。它被埋在深处,等待辞语的潜入,打捞,辨别,鉴定,向世界发出自己的见解或震耳的警示。”
显然,在开头的题记里,《沉船》就已经开始了对潜在的国家、民族记忆的召唤和回溯。“我认识一条河/这便是黄河/这便是撒拉尔/对河流永恒的记忆/和遥远的绝响”从现实层面来看,这种回溯是位于河流源头的展望。但深层的意指则是对华夏民族历史发展的回顾。诗人的视角既有对现实的黄河顺流而下的巡游,也有逆流而上,探知历史深层的努力与尝试。所以,当回溯历史的主体,跟随苍鹰的指引,找到河流的走向时,探知历史的主体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短暂的思索过后,他突然对眼前的河流发问。“长河啊 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这是对搁浅的船只的找寻。它不仅承载着寻找主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民族记忆的重拾,也意味着从历史深处打捞失落的记忆的开始。但实际上,这种努力自他有明确的想法开始,就带着痛苦和纠结。当他顺着生命的河流逆流而上,试图探索埋藏在生命深层的记忆时。在河流的岸边,却传来了一声亲切的呼唤。“上岸吧 生命的子孙/久候的马车/已被遥远的群山颤栗”作为大山的子孙,当他回望曾经立足的土地时,个体的自我认同和故土情结,让他陷入了无限的忧郁和挣扎之中。
他站在漂浮的船上,一种失去根基的感觉立刻袭击了他的心灵。他开始思考前行或退守的人生命题。“关于亚当和夏娃/犹如一双活人的眼睛/出门是山/紧闭是河 山河哟/世界的本源对于存在者而言/船队横对头顶的浮云/苍老地流过——/一任河的主人惊叹不己/谁的双脚企图同时跨进同一条河流?”随着船体与岸边的错位移动,在对群山与河流的对置性认识之中,他认识到,在苍老的浮云之下流动才是统领一切的终极存在。只有流动的生命才是延续意义和价值的环节。所以他抛却了身后的一切,追随雄鹰的指引,在多雨的季节乘船出行。之所以选择在雨季出行,是因为此时的河水流量达到最大,它所能够为个体生命提供的支撑和力量也蓄积到最大。而追随黑鹰的指引,则象征着对旺盛且高翔生命力的追寻。人或许生来就要给自己设定某种形式的价值和意义。跟随雄鹰在雨季出行,就是生活在岸边的大山的子孙为自己的人生设计的意义。当然,在《沉船》中,这种追求生命高度的努力的意义还在于,它给了迷惘中的探寻者重生的契机。“看 我们诞生了/诞生的阵痛/惊动了大朵的流云”勇敢的“朝圣者”无疑在向我们进一步确认这样一个事实,即虽然远离土地的尝试意味着与自己的根脉的一次别离。但对即将踏上旅途的行者来说,同样意味着新生。或许,这就是生命阵痛中的庄重感。
这里,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在于,“我”和“我们”或者说是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关系的演变。很明显,这个获得新生的出行者,从诗的第九节开始便成为一个具体的个性色彩明显的个体——“我”。而伴随着“我”的新生,作为集体的“我们”也开始出现。起初,这两者的关系是和谐的。漫漫长夜中,“我们”循着“涉过河滩的影子”的沉重的脚印,以朝圣者的姿态走过河岸,却并未发现白昼的本质。紧接着,作为个体的“我”开始独自前行,选择在黄昏时乘船出发,在南北两级的夹缝地带搁浅。然而,正是在这种停滞中,“我”却领悟到了动与静之中的真理。
在翼人这里,所有关于神秘、自由、信仰特质,似乎都可以在夜晚找到。因为在他而言,对深夜的思索,往往会让人走进无法抽离的生死对照中。而在对照中,那艘“奇迹般载负日月星辰”的破船才会显现出关于时间、人类、土地的印记。所以,在他看来,夜晚本身就充满象征。与之相关的则是“我”在夜晚对影子的追随。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个体的“我”追求的“自我”的努力。当“我”所追随的影子,在没有灯火的夜的庇护下,消失不见时,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一种失落。所以,此刻除了耳边的涛声的浩荡,“倾慕的影子被绑走是唯一空前的存在”(第11节)。
接下来,在耳边的轰鸣中,“我”进入梦中。“我”梦到大山深处曾经生活的场景,听到世界以外的声音,看到自己留下的脚印,沉船也随之出现。这时候,非常关键的转折出现了。“我”承载着“我们”,以及“我”所臆想的子民的嘱托,开始进入到对人与自然与世界的关系的发展演变的思考当中。在这里,作为个体的“我”,所承载的使命显然非常艰巨。而与这种宏大的使命相对应的则是,作为个体的“我”的孤独和无力。因此,“我”的这种回溯与反思也就承受着难以缝合的疼痛。它不仅把“我”与故土的强行剥离,也让“我”“在河谷呻吟的阵痛中/逆流而上——”去“迎合众人其狂欢时的啼笑皆非”。在我看来,“我”对自然和人类关系的选择性反思,显然是一种献身式的“护魅”。它指向现代化的强大步伐对自然的破坏和压抑,以及在现代理性之下自然环境的神秘性和主导性的消逝。自然的本真状态本该是神性所赋予的主导,是人类应该敬畏的对象,但在现实中,自然的神性和人对它的敬畏一步步消失,也在不断遭到破坏。而“我”的思考也从生命的彼岸开始,进一步深入。所以,在第27节,作为个体的“我”,在认识到自然和人类之间不平衡的关系是人类集体所带来的后果之后,“我”与“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了某种冲突和分离。更有意味的是,当“我”自觉到生命与河流同属于一个范畴,而个体的自我,在这种强大的合流中,只是弱小的一滴,只是短暂的一程时,作为个体的悲观席卷了“我”。在与死亡邂逅的岸边,“我”想到了“我”的坟地,盘根错节的长出一枝荷花。这颇有点像鲁迅的《野草》。只不过,鲁迅的点缀在地狱边缘的惨白色小花,在翼人这里则形象为一枝荷花。在我看来,个体的疼痛不安,源自于与强力对抗的强大资源的缺乏。尽管,他试图以个人之力扭转局面,但这种对抗和挣扎也就时时刻刻像一把长剑,刺痛着反抗的个体,让他怯懦不安,也让他不止一次地在梦中看到坟头长出无数血腥的花朵。
当然,犹疑的探寻有时候也预示着在这样一种不被理解的话语情境之中,个体的探索和打捞有某种回退的可能。事实是,对异在世界的探寻,恰恰激发了“我”对故土的理解。“原以为/它仅是一撮黄土 仅是/相濡以沫的土壤的沙丘。”天地合一的自然是在对生命元素的认同中,让个体认识到自我的。我们对与生命资源的浪费和忽视,恰恰是迷失自我的原因。所以,诗的第四十六节,“乔吉娃回来了/玛斯木回来了”便可以看作是一种正视生命本质的重返家园。只有在家园中,所有的一切才能获得某种能指和所指的一一对应,意即纯粹的生命和自然。私以为,在翼人充满象征意味的诗歌里,诗歌本身的节奏,就是一个个连续的意向组合。而跳跃的想象背后,则升腾着他的诗意的情感想象。《沉船》虽不是史诗,但它的内在律动和节奏却显示出建构和梳理的气魄。如果说在《重返家园》中,诗人意图站在广袤的原野上反思人与土地的深层关系,那么,《沉船》则意在依靠离乡漂泊的朝圣之路,踏着伟岸的印记,去重拾河流之于人类的远古记忆,正视自然与人类之间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进而重返原始自然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