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如意《母亲的伤疤》

母亲的伤疤

我自问是经历过一段难忘岁月的。但是严格说起来,一段也确实不太合适,毕竟只是几天的记忆。

那时,母亲站在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吩咐我,去接还在隔壁家玩的弟弟,我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出门去。

转了又转,弟弟蹲在墙角,我问他做什么,他仰起头告诉我楼上有人拿石头砸他。

我还是很顽劣的,女孩子皮起来,比起男生也不多让。于是跑出去,抓起一块石头,想丢回去。

我还没完全抬起手,一根树杈,就从楼上投掷下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没有感觉,似乎丧失了所有的触感,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痛,侵袭着我的整个面部。从我的眼角,一点点裂开,也确实是裂开,我拿手疯狂按压我的伤口,然后发出一声大吼。

跑回家时,母亲看到满脸是血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就拉住了来我家做客的叔叔,一个常年主刀的大夫。不过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和他做出的反应同步,当他开始吩咐母亲寻找凉的东西为我降温的时候,母亲已经买好了许多雪糕,压在我的伤口上。

作为一个宁愿骑着自行车走很远去买最便宜的菜的母亲,她伸手拦了出租车给我,坐在车里,我低声抽泣,整个人身体开始抽搐,疼痛退去,只留下心里的惶恐。

母亲揽住我,用力把我揉进怀里,我似乎又变成了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不说话,抿着唇,深深地,叔叔在副驾驶坐着,车内陷入一片寂寂。

“娃儿这是咋了嘛?”出租车司机妄图打破僵局。

“快点吧师傅。”母亲说了唯一一句话。

躺在病床上,母亲坐在外面,护士拿去我手里的雪糕,雪糕纸已经粘连在了伤口上,她一边问我怕不怕,一边为我清理着。

“你多大了?”她把针送进我的眼角。

“今年还上三年级呢。”我回答她。

“疼不疼?现在还疼不疼?”护士问我。然后开始推送药液,麻醉剂发挥作用后,我昏昏沉沉的。

“不疼了对嘛?”护士又问我。

“我记得你参加歌唱比赛了。”叔叔边往外走,边问我。

“对啊。”一个极具表现力的女孩子,突然清醒了。

我听见叔叔在门外问妈妈,“你看用什么线?”我的母亲沉默了一会,说,“要最好的,最细的。”

叔叔抬起手,然后把线给母亲看,母亲问,“还能更细吗?”

叔叔说,“这是现有最细的线,不能更细了。”

我听见我的母亲,一路上一言未发的母亲,突然崩溃,“那留疤怎么办,我的女儿还那么小。伤口还在脸上。”她低声哭泣,“那是我心头头上的一道疤啊.....”最后叔叔妥协,“那我把这条线再分开,用一半。”

我做完手术之后,被安排到奶奶的病房的隔壁,爸爸照看过奶奶后,转头来到我的病房,抑制不住的心情又涌动起来,他反复看我的脸,母亲坐在旁边,为我剥着瓜子。

“娃娃没有事。”

她说。

我和母亲达成一致,她没说我的伤口在哪里,我也没有,但是那个伤口的的确确处于我左眼眼角和左眼眼尾,那根木条,把这两个地方都撕裂了,却没有伤到眼睛。

叔叔说这是上天保佑。

那个玩闹的男孩子,在我们一家人都在的时候来了,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他家里人拎了许多东西,进来之后,那个男孩子就挨了训斥。

“给你小姐姐赔礼道歉!”他的家里人说着,把东西递到我母亲手里。

我的母亲这时候发挥了一家之主的风范,她微笑着拒绝了这些东西,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逼仄地盯着那个男孩子的我,而后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不碍事。

父亲没有吭声,到隔壁房间去照看奶奶。

我问母亲为什么突然原谅了他们,我毕竟差点失去了一只眼睛。

“还都是个孩子。难为他做什么。”

母亲轻轻说了一声,哄我去睡。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我出院了,我们坐在车里,母亲看着我的眼角,拐了个弯去买了帽子,她告诉我出门要带着帽子,我不明白为什么。

到了家里,我照了镜子。觉得母亲的帽子不无道理。

镜子里那个人半边脸高高肿起,迫使眼睛变成一个豆粒,白色的纱布已经渐渐渗出血渍,我看了,明知是自己,还是被吓的打了寒战。

弟弟的朋友们,被我吓地逃窜出我的家。弟弟也不明所以。

“我太可怕了。”

我跟母亲说,母亲大力炒着菜,“不,只是暂时的。”

“但是我太丑了。”

母亲伸出一根手指,说,“你还能看见。”

我明白了什么意思,母亲告诉我虽然我现在可怕,但是只是暂时的,迟早会恢复回去。我虽然因为伤口变丑了,但至少眼睛还在。

我突然感到释然。

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母亲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这个假期因为受伤没有办法完成作业,我在上交作业的那天下午,似乎成了最光荣的人,我踮起脚告诉我的班主任,我因为受伤未能完成作业,班主任也只是摆摆手让我走了。

我坐在位置上,因为带着帽子,所以没能完全表达自己的喜悦。

总觉得这些受到的苦,都得到了回报。

这天我回家,家里还有着忽明忽暗的灯火,我只遥遥看着家,发现母亲在巷口的灯下等着我,母亲举着手电,然后看着我,平和又自然地展现出一个微笑,“娃,回家。”

母亲从未在巷口接过我,她也少有的在路上露出了疲倦的姿态,轻轻把腰佝偻起来以求更轻松地行走,我的母亲一边接过我的书包,一边让我慢慢走。

“你眼睛好点了吗?”

说实话我的眼睛还是模模糊糊,肿胀不堪,我甚至废了巨大的力气,去睁开我的眼睑端详母亲的神态,母亲似乎非要在我嘴里听到这件事的答复,她平静地等着。

“好多了。”

我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有人从巷子深处走出来,然后同母亲打招呼,母亲背悄然挺直了,她柔声回答别人的问候,然后伸出手攥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也不是常常在文章中提到的皲裂的手,是一双保养过的手,略微浸出汗,沾湿了我的手心。

她等这个答案等了很久。

后来在昏暗的台灯下面,我写着作业,突然我的父亲告诉了我,我的母亲曾经的经历。

那个时候还小的我,站在踏板摩托车的前面,母亲同人交谈着时,我踩下了油门,车冲了出去,并顺势撞碎了十公分厚的防护玻璃,我的母亲在车子冲出的前一秒,将我丢下了车,她狠狠的抛出我,然后自己又狠狠地冲进玻璃里。

所有人扶她出来的时候,她满脸是血,第一反应却是确认我的安全。听到这里,我在台灯下,突然有些拿不住笔,于是开始考虑如何体面地落下眼泪,隐晦地擦去痕迹。

父亲告诉我母亲的额头上的伤疤是我带给她的,我现在脸上的疤也是长在母亲心里的,他看着我,用力叹一口气,“你以为你母亲不爱你吗?”

我心里一阵颤栗,我是怀疑过的,我的母亲到底爱不爱我,我脸受了伤,我母亲依旧每日平静地敲着她的骨头,为我们煨汤,我从门口低着头经过,她也只是询问我的学习情况。

今天,我的母亲攥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着我的情况,她问我疼不疼,问我伤口如何,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话的含义。

“你的伤疤,长在母亲心里。”

我伸手摁灭了灯,不想遮掩自己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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