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是河边的‖文/郭倩

那男人，是河边的

晌午的毒日头渐渐隐没到密密麻麻的玉米杆后，却还趁着未下西山头把仅存的一簇凌乱的光洒到泾河面上，后又折出各种各样其他的光来，把这深不见底的泾河照的凄凉又唯美。水静静的，时而泛出的圆圆圈圈吻着岸旁晒得滚烫的鹅卵石。

远处，一扬一落的的黄土后隐着一个光着膀子的人，约莫六十一二岁。我说不准。大概农村人都这样，让厚重的黄土遮住了原本的岁数。还好，这有个泾河，起码可以洗洗。

“您好，老人家，请问这有旅店吗？”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文邹邹的。

“哼，旅店，茅草屋到有一大片。”他冷哼了一声，始终没停下手里的活。

那年轻的男人似乎对他的话有些许气愤，或是他不了解泾河边的庄稼人吧！

他抬脚刚要走，“唔，年轻人，看你没出过远门吧！”他停下手中的活，圪蹴在地旁，掸了掸手中的烟土，蹙了蹙眉说道。

“嗯，可能算吧！”男人弱弱的答道，用手拂了拂裤脚挂上的几缕尘土。

“哼，可能算吧，你们这些孩子始终都是太过娇气，不像我的井儿······你怕是不认识我的井儿吧，嗯，你确是不应该认识他，他可比你大好些岁呢！我的井儿，他······哎，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一个外乡人！”他缓缓的起了身，拍了拍破旧的蓝色卡其布做的工人裤。

“哎，年轻人，吃个果子吧！”他从邻地里的树上摘了些不知什么的果子，半红半绿的。

“唔······这个······”男人支支吾吾的，手伸在半空，似拿又不想拿。

“怎么，嫌脏？你们这些孩子，娇生惯养的，可不像我的井儿，这果子，我的井儿可是吃了十六七年哟。哎，可惜了，我的井儿······”又一次，他欲言又止。便起身去了泾河边洗了洗这野果子，这恐是他第一次洗吧，我也说不准。

“谢谢，只是······”男人又一次吱吱呜呜的想问些什么。

“只是啥······”他咬了一口野果子，用手抹了抹胡渣上溅到的果汁。

“恕我冒昧，我想知道您跟井儿的故事。”男人扶了扶黑框眼镜，试探的说。

“好多年了，都没有跟旁人提起过这事儿了，今天，好容易有人想跟我多说两句，我就跟你就说道说道！”他把长把锄横放着，半蹲半坐在锄把上，是准备讲一个长长的故事的架势。

“井儿，说起我的井儿，怕是要讲上个日落西山，讲它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哟！”

他顿了顿，“我的井儿，他可算得上是这十里八乡的好娃哟，人家说，东拉河有个孙少安，这泾河旁可有个井儿哟······只是那年······”他哽咽了，趁机低头咬了一口泛绿的果子，把哭腔生憋了回去。

“那年，我的井儿，实诚又善良，他跟我拉着车到地头来，我让他去泾河挑水浇这新上来的黄瓜苗子，可谁知道，老刘家这二小子竟淹到了河里，我的井儿他善良啊，他水性也好，撂下水桶就跳了进去，最后，二小子算是上来了，可是······可是我的井儿，他在哪里呀！说他死了，我不信，我还没有寻见他的尸首；说他活着，我不信，他咋会不回来寻我。”他颤抖的声音在这田地头一阵儿一阵儿的徘徊，泪顺着他满是沟壑的脸滴到果子上，落到黄土上，他哭得让着黄土大地震颤，他哭得让这迢迢泾河翻涌。

“我一直等着我的井儿，二小子上了大学，我站在门口，等我的井儿；二小子领了女娃回家，我站在门口，等我的井儿；到现在，二小子的小子都去镇上念初中了，我仍是成天的坐在门前等我的井儿······”他说完，用那张树皮似的糙手抹了抹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笑了笑，是自嘲还是无奈。我说不准。

人间之事一零零，其中苦难九十九，诸如你我之凡人大多也就折在这九十九里了，而后活着，麻木地活着，不多做垂死的挣扎。幸运的，还有个念想；不幸的，就只剩麻木了。

“这邻里乡亲的，都说，怕是我的井儿做了水鬼。年轻人，你可知道，我为啥这样讲，要知道自从我的井儿去了这丧了无数人命的泾河后，这十里八乡，就没人死过了。我的井儿，心软善良哟，他不忍心拉其他过路的人下水，要是换了旁人，怕是你娃今天就不能立在这了！”他抬头望了望缓缓东流的泾河，似乎有一抹阳爬上他那被胡须掩盖的嘴角，是的，他有念想，是幸运的。

男人只是不语，悄悄地把自己想轻生的念头搁置在了这泾河底。一个年轻气盛的大学生，只是受不了找工作时一次一次的打击，一次一次的拒绝，便来到这没有人认识他的泾河边。刚好，遇到了这黄土后的男人；刚好，听了他和井儿的故事；刚好，也晓得有个老头等他回家；刚好，也想到了着手去寻一个他的念想。

说话间，天便愈发的暗了下来，这日头纵是使劲浑身解数也爬不上西山了吧！

“得，年轻人，今儿晚你就住我那儿吧！”他掂着个锄头在前面走着，后跟着一个提着箱子的年轻人，多像他和他的井儿呀！也许，他也这么想吧！我仍是说不准。

月光，把泾河照的闪闪发亮，远处的两个身影渐渐隐没在了树林里。只是传来几声高亢的腔子：

我道泾河你无情哟，

怎忍心夺我井儿哟。

我老汉无依又无靠哟，

却不向这黄土低头哟，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