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浮尘惹清心

天未亮即醒来,房间黯黑,窗外亮白。雨住了,近处远处,檐水一滴两滴滴落,敲击雨棚,细切而空洞。山林三两小鸟有一声没一声地"唧⋯⋯呷⋯⋯"叫唤,像自言自语,也像招呼。

醒了?

醒了!

出来了?

出来了!

天地趋于澄明,就要亮了。

属于一个老男人的这个年三十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到来了。

这里是厦门,这里有我的家。

但,这里是异乡。

正如一棵连根拔起的树,栽到千里之外的别处,成活了,在别人眼里,不管他从哪里来,这树是别处的树,但树根上携带着故乡的泥土,在树的心里,那些泥土笃定着他心底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斯的记忆无法磨灭。

这里没有我的老屋、小村、山岗、小河,也没有门前的红土、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见面打拱相贺的乡亲⋯⋯

甚至空气的气息也太干净太单纯了,没有炊烟和草火煮出来的属于过年特有的味道和香气。

二十四,嗦鱼刺;

二十五,打豆腐;

二十六,年办足;

二十七,炒炒米;

二十八,插花蜡;

二十九,样样有;

三十夜,团圆会;

初一早,年拜了。

不记得多大的时候熟记了这段儿歌。当然是穿开裆裤的时候。越是接近年关这儿歌越在心里跳腾。到腊月二十几,心勾勾盼望着、闹着要穿上新衣服新靴子,总是被妈妈劝慰、强迫要等到大年初一。或一个人大跨步着,在村前高喊年,或几个伙伴,排了队,走过一家家门前,齐喊。

最刺激的事是放炮。编炮拆散了装衣袋里一个个放,还有擦炮、摔炮、春雷、月旅行、降落伞⋯⋯

用手指掐着编炮屁股点引子,勇敢地让鞭炮在手指前炸响,飞屑;把拇指粗的大鞭炮插在牛屎堆里,点燃,火速跑开,爆炸声中,总有伙伴身上溅上牛屎;成把的"月旅行",我们叫"起火",一支支点引,从手中嗤地一声直冲蓝天,"叭"地一声,在高空炸响,碎屑随风飘向村前的岗子;最豪华的当数降落伞,点引,啸叫着直冲高空,炸响,仰望,果见有雪白降落伞脱出硝烟,飘空,随风往南,一直往南,我们叫喊着去追,去寻⋯⋯。

完全是一群在村里闹年的混小子。

"大人望种田,小伢望过年"。年龄的增长不断削弱着过年的趣味。岁月的积淀也不断给原本洁净澄明的心田蒙上人间烟尘。即使是在依然春意盎然的故乡小村,我这个年纪,跑到村前喊儿歌,放鞭,于我而言,也是开怀的乐趣,但乡亲们一定会在内心确认:这个家伙出外流浪了几十年,疯了。

不要说回不去幼年,现在,我也回不去故乡。那些关于疫情、健康码、核酸检测、居家观察等关键词联系着一连串、一大堆不确定因素,让这个年如同盖了盖子,加了锁链、贴了封条一样,使人无法畅怀。

原来,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玩的并不是过年最重要的内容。

无由的,就沉默、沉重、悲伤起来。

那些无法见面团聚的亲友,

那些已经先后故去的亲人,父亲、母亲、二姐、大姐。

那熟悉的小村、山岗、小河、石桥,乃至成林的苦楝树⋯⋯

清心难清,浮尘难扫。

所谓"何处惹尘埃",何处?

心底,心床之上,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经历的事,吃过的苦,受过的恩,脱光的发,掉落的牙齿,眼角脸庞的纹⋯⋯都是一层一层的尘埃,堆积,堆积,直到整个肉身化为一抔尘埃⋯⋯

天亮了,起床了,山上的鸟们热闹起来,而小区仍然静悄悄的。

我的这个年三十开启了。

打阳尘,擦电灯,裁红纸,写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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