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
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
只推送精品！——无论名家，还是草根。主要目的，是供读者学习、参考、收藏。推荐他人或者自荐，请发邮箱：bzsr1022@163.com ahgyhghl@163.com
华山记
南书堂
原本浑圆，却因
传说中那劈山救母的小子
用力过猛，被劈掉了一半
留下的绝壁，如生活中
无法回避的难题，需借助索道
和云梯，才能攀上去
而山上面的平和，倒像
我苦尽甘来的结果
这里，每座峰都像一尊
慈善的佛，我不仅可以随意
抚摸它们花岗岩的光滑
肉身，还能让我把发出的声音
弹簧一样收回来，当作一种
反复利用的人生资源
甚至那些寺庙，也一改
肃穆庄重之态，要么爬在
它们肩上，要么骑在它们头顶
像一群孩子，用他们的童年
演绎我的童年，若不是有人
前来朝拜，也许早忘了
自己的身份。鹞子翻身处
确有鹞子为我表演着
高难度动作，却不负责我
一旦模仿它，悬崖下的
人间，能否砸出类似于
警句的深坑。而云海才是
真正的大师，不动声色
就抹去了远处一个都市的
红尘和我心里的红尘
比寺庙里的木鱼声，还管用
艾蒿记
南书堂
如果没有农历五月的欣赏
它依然像原野上安静的
在野党，或者路边店的郎中
为发炎的鸟鸣，开具一张偏方
但一个诗人的投江而亡
留下了诗歌的幽愤，也留下了
道义的空白。谁能安抚
一个个心灵的窗户，谁能给
嗡嗡的虫蝇一些颜色看看？
人间的困顿，有时候真的需要
植物出面解决。既然天降大任
那就不去考虑玫瑰的嫉妒
或者松涛的嘲笑，就得
振臂一挥，扫净天空的乌云
事实上，它做得比五月的期望
还漂亮，比如，它把这一天
打理成一座时光纪念馆
并布上微苦的体香，让我们的纪念
才敢与我们的命运有关
张峪沟
南书堂
张峪沟并非秘密的尽头
但它距州城十里的静，倒像
喧闹世界的尽头。在这里
太阳像只热气球，似乎手指一拨
时间就过了午后，留下的阴凉
如同夏日送你的最好礼物
多么善解人意呀，就像
人的善解人意匮缺后，它由替补
变成了主力。这还不是它的
全部秘密，它诱惑你走完小路的
办法，像美人计，每拐一个弯
都有一大群穿花摆裙的蝴蝶
在那儿恭候你，让你感到
人生的美好不只是随缘，有时
也需要一点着意的安排
它给你这么多美好，而你回赠的
只能是坐在农家乐的餐桌前
对林子里蝉的集体吟诵点评一番
你还算公允，因为蝉的诗
确比当年来过此地的李白还留白
比最近京城流行的截句诗还截句
夏日渐退
南书堂
世上许多生命，凭借超常的知觉，其智慧
和城府之深，远胜过我们
比如蝉，当叫声出现更多的颤音
过不了多日，它们就会集体隐遁
给喧嚣的世界留下一片无法填补的空白
留下的蝉蜕，像尘封的书信
让读得懂它的人，一遍遍慨叹
让读不懂的人，捡回去，当作药引
比如，一些叶子，率先触摸到了
一种天象，率先变黄，随时准备去
引领另一个季节的新思潮
而我像一架南瓜藤仍忠贞而殷勤地
孕育着子嗣一样，仍相信
风的披风里不会藏有刀剑
我仍一次次潜入水中，去打捞
荷花隐匿的身影，一次次
追赶着彩虹，想索回一张图纸
建造一座安顿心灵的主题公园
我请求已悄悄南移的太阳签字盖章
就像跑到已退居二线的上司那儿
领取一份新的委任状
储存
南书堂
是谁，在冬之大地上开设了
这规模宏大的银行？
枯叶如散钱，来不及一一清点
就被卷到灶洞的储蓄间
雨水被打制成一枚枚纯白的银两
储存在最为耀眼的地方
昆虫储存了鸣叫，麦苗储存了生长
遥远的地平线储存了
雷声与电闪……
想支取吗？那得付出高额的违约金
我用十五贯的耐心，去支取
一曲清亮的蝉鸣，从薄暮中甩出来的
只是乌鸦喑哑的半句哭声
我怀揣一千克期待，去支取
玉兰的优雅、牡丹的雍容、荷花的温情
得到的只是几枝带刺的寒梅
这极像我们经常遭遇的霸王条款
或缺斤短两的买卖
我有愤恨，却扇不响北风的耳光
我有诉讼，却敲不开冰封的门
那一年，我父亲把他也储存了进去
我支付过数以亿计的冥币
又在阎王门前长跪不起，但终被告知
那是一笔呆账
白河记
南书堂
巴山没有给白河留出一片
像样的平地来修建县城，那是
巴山的脾气，并不代表
这个明朝就有的建制县缺失尊严
而如何以逼仄测度人的高迈
连逼仄的地理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像今晚，我在汉江边
遇到的疑惑：头顶上闪烁的
是星星，还是人间灯火？
满山密植的是林木，还是楼群？
爬上去看个究竟相当于
逛了一趟县城。还真有点累
但仅凭一路相随的槐花香
我就爱上了它，而优雅的石头
又加重了爱的砝码，它们在
台阶与琴键的互为喻体里
演奏着一场春雨的妙曼乐曲
我是俗人，所以更爱这高海拔的
灯红酒绿。穿行其间，似乎
人的神气比神的神气还神气
它让我省略了仰视，只去俯视
就像细雨落在飘香的槐花上
平原之夜
十八须
月亮
这云背后跑来的白色马匹
把一颗头颅
伸进了平原上所有的窗子
一匹因为长生而孤独的马匹
渴望着
有人给它戴上最美的头饰——
那明亮的灯火，人间最美的黄金
农夫
十八须
作为一个农夫，你必须种好自己的田地
那片被星空照耀的土地
是荒凉的
它一直在等待，你来了，把它变成良田吧
浸透夜色的泥土是湿润的，像一张空白的纸
而你来了
还有一头若有若无的牛
紧跟着你的脚步
你说不出牛的颜色，也说不出牛的性别
你甚至说不出它来自哪里
这是一头属于黑夜的牛
来！
给它套上一架木犁
为了让牛犁得更快，入土更深
你取下一半月亮，铸成一面有着古老外形
却又是全新的犁铧
银的月光在新翻的泥土上闪耀
你的汗水滴在倾斜的草叶上，一滴一滴
你赤脚走在亲密的泥土上
种下麦子，种下黄豆
并在田垅上撒下几棵花的种子
你俯下身子，耳朵贴住泥土，倾听种子的低语
你听见了什么，笑得像个孩子
哦，是麦苗挣脱金锁的声音
一株细小的麦苗，破土而出
向天空展示最初的绿色
毫无疑问，麦苗美得像一首诗
毫无疑问，星空下的田地，美得像一卷诗集
雪人
十八须
这个大腹便便的雪人，显然是几个孩子创造的
却忘了把他毁灭
于是
他就那么站在路边，头上顶着谁的破帽子
像一个迷路的人
他的牙齿比我白
他的眼睛比我黑
他比我更善于沉默
来到人间的时候，他忘了把他的声音带来
这个站在路边的雪人，比身边的桐树还要孤独
桐树可以抱紧枝头的雪，他连桐树都无法拥抱
他想走进村庄的灯火，但他不会行走
几个调皮的孩子创造了他，却忘了给他创造夏娃
他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等待
融化
清晨的树林
十八须
在树林里漫步的人，他的影子跟着他
一所高大的空房子。树木的心不在这里。此刻，树木的心
在最初的光线里
细小的尘埃，时光的孩子
他感觉自己迟到了，清晨已经离去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片慢慢倾斜的树叶上，在那里
一滴不愿坠落的露水
被大地的引力慢慢拉长，拉成一颗心的形状
那么小的心，清晨的心
青铜酒杯
十八须
我比创造我的人活得更长久。
更早的时候，
我是一块山上的石头。
我记住他手掌的温暖，从他把我拿在手心的那一刻。
我记住酒的味道，一杯复一杯。
他醉了一个白天，晚上躲在酒杯里睡觉。
他小小的灵魂比一只萤火虫更小。
我看见他老去，我看见他死去，我看见他变成一棵树，
后来又变成另一个身躯。
我看见泪水的易朽和爱的脆弱。
我看见人世的所有欢乐和苦痛，都是蜘蛛网上的苍蝇的游戏。
我看见自己的皮肤上生满锈迹。
我每天都在体验衰老，用身体的每一寸。
我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模样，
自己的名字。
当我被埋在地下的那一天，我对自己说，
回家吧。
把名字还给人类，把青铜还给冷掉的炉子。
我将重新变成山上的石头，在星星的照耀下酣睡。
杭州虎跑泉躲雨喫茶
洛夫
沿着济公祠斑驳的回廊
左转。巧逢
一片银杏叶飞身而下
彷彿乾隆年间便在此窥伺
看是谁
来此躲雨
识与不识，只要
打湿了一根头发
便算有缘，而这时
蝉子早就把整季的聒噪让给了雨
听它们七嘴八舌
分说当年一位高僧匆匆离寺
上山追虎的细节
虎跑了
泉水仍涓涓滴滴
点读着青山夕阳，以及
雷峰塔里塔外的韻事二三
看座
好一个烟雨茶馆
顿时氤氲于我青瓷腹内的
正是那，东坡居士嗜饮的
情缘不绝
与西湖世世为夫妻的
一壶上好龙井
雨声
在飞檐之外
在如香灰般茫然的
在钟声之外
当热茶缓缓流入肺腑
便再也兴不起
向一个女人借伞的念头
回乡偶书
洛夫
你问我从哪里来？
风里雨里
茅店鸡鸣里，寒窗下的灯火里
从丢了魂的天涯
从比我还老的岁月里
有时也从浅浅的杯盏里
孩子，别说不认识我
这乡音
就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
水声
洛夫
由我眼中
升起的那一枚月亮
突然降落在你的
掌心
你就把它摺成一只小船
任其漂向
水声的尽头
我们横卧在草地上
一把湿发
涌向我们的额角
我终于发现
你紧紧抓住的只是一只
生了锈的钥匙
你问：草地上的卧姿
是不是从井中捞起的那幅星图？
鼻子是北斗
天狼该是你唇边的那颗黑痣了
这是，你遽然坐了起来
手指着远处的一盏灯说：
那就是我的童年
总之，我是什么也听不清了
你的肌肤下
有晚潮澎湃
我们赶快把船划出体外吧
好让水声
留在尽头
舞者
洛夫
呛然
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
贴着水面而过的
柔柔腹肌
静止住
全部眼睛的狂啸
江河江河
自你腰际迤逦而东
而入海的
竟是我们胸臆中的一声呜咽
飞花飞花
你的手臂
岂是五弦七弦所能缚住的
挥洒间
豆荚炸裂
群蝶乱飞
升起，再升起
缓缓转过身子
一株水莲猛然张开千指
叩响着
我们心中的高山流水
烟之外
洛夫
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去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你依然凝视
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他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云的眸子
现有人叫做
烟
果与死之外
洛夫
绚烂过一阵子也缤纷过一阵子
我们终于被折磨成一树青桃
谁的手在拨弄枝叶？阳光切身而入
我们便俯首猛吸自己的乳房
这时，或许一条河在地下从事一种汹涌的工作
在鲜红的唇上，果核被一阵吻咬开
且用舌头递出苦味
只有我能说出死亡的名字
当石磨徐徐推出一颗麦子的灵魂
如一根烧红的钉子插在鼓风炉的正午
我们是一篮在恋爱中受伤的桃子
我们把皮肉翻转来承受鞭打
而任血液
在身外循环
河畔墓园
——为亡母上坟小记
洛夫
膝盖有些些
不像痛的
痛
在黄土上跪下时
我试着伸腕
握你蓟草般的手
刚下过一场小而
我为你
运来一整条河的水
流自
我积雪初融的眼睛
我跪着。偷觑
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
跑了一大圈
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堆
我一把连根拔起
须须上还留有
你微温的鼻息
发
洛夫
捧起你的发
从指缝间漏下来的
竟然是长江的水
我在上游
你在下游
我们相会于一个好深好深的漩涡
省下我
李小洛
省下我吃的蔬菜、粮食和水果
省下我用的书本、稿纸和笔墨
省下我穿的丝绸、我用的口红、香水
省下我拨打的电话、佩戴的首饰
省下我坐的车辆，让道路宽畅
省下我住的房子，收留父亲
省下我的恋爱，节省玫瑰和戒指
省下我的泪水，去浇灌麦子和中国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索要和哀求吧
省下我对这个世界一切的罪罚和折磨
然后，把我拿走
拿走一个多余的人，一个
这样多余地活着
多余地用着姓名的人
我在惊蛰日读诗
张婧
我在惊蛰日读诗，大声的读
假设虫子听得到，假设雷声是掌声
不，假设没有听者
像从前
像小学生
像恋爱之前那样，认真
读出每一个颤音和停顿
读出每一个似懂非懂
读出雨滴，洪水，手枪和地震
我必须选择一个夜晚这样大声的读
读到稻田，鲁迅，满江红
用整整一个春天的阳气
风不动，而后动
花不红，而后红
我的声音布满惊蛰日的繁星
窗前
张婧
四月，必须打开窗户，睡觉时也开着
把叶子晒红，把梦也晒红
打开窗户，放进飞蛾或彩色的瓢虫
甚至紫外线，他们来自泥土或天空
老人说，睡觉先睡心
风吹不走阳光，但吹得动心事
那次拥抱
让窗台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