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本戏:“重排本戏”风气之下,笔者最佩服谭富英
昔年戏班最讲究唱连台本戏,一唱若干天,有首有尾。直至光绪末季,单出戏方始抬头,逐渐将本戏地位打倒。两者之消长,其中有若干原因,可以就戏班本身及听众两方面言之。
当年大班之本戏,生旦净丑角色齐整,在艺术方面,亦彼此间无大轩轾,决不偏重某一角色,如今日之状,若用引政界术语言之,戏班本戏在昔是“办事择人”,今日则完全是“为人谋事”。
所以当时之连台戏,以整个言,精神连贯,以一段言,每段亦各有其精采,以角色之分配言,更是“人尽其才”,使一般观众听一段便想听整出,听了今日,便想明日。无论本人特好生旦净丑之某一角色,皆能过瘾,而对其余之角色,亦绝对不会失望而去。所谓本戏之吸引能力,端在乎此。
周信芳、王芸芳之《华丽缘》
天下事有利便有弊,戏剧虽小道,亦不能例外视之。连台本戏之失败,第一,角色之平均发展,不能持久,譬如费若干时日,集若干角色,始排得一出好戏。此一班人何能久在一起?且生旦净丑各角,个个俱好,亦大非易事。人事上稍一变动,立刻对于此戏发生影响,永远维持“水准”,势不可能。
第二,本戏之主角人选,驯成非某人不可之局面。例如某小生善饰周瑜,连台《三国志》中之周瑜,便非此人不能餍观众之望。此人稍一拿捏,则戏班提调深感不便,死亡疾病,更无论矣。
有此两大原因,在戏班中人遂逐渐不愿排演连台本戏,而改为“一日演全之本戏”,再由“一日演全”逐渐改为自成段落之“连续”戏(如“樊城”起至“刺僚”止之《鼎盛春秋》),最后乃直截了当改成单出戏。所谓单出戏,十之七储备皆是当日本戏武断割裂而成者。
金少山之《刺王僚》
在伶人方面,昔年专讲戏德,一人成班,大家吃饭,团体心坚固。连台本戏拴人既多,本最合适。厥后情形日渐不同,无论生旦净丑,总有一二杰出人物,特受欢迎。及至光、宣之交,旦角声势渐盛,局面更异。于是连台本戏对于伶人本身之发展上,重感不便。
本戏非一两人所能唱,无论本人多大本领,不能独显其长。且本戏每阶段事实不同,生旦净丑任何一角,在甲阶段中是主角,在乙阶段中或是配角,既无法自由选择,便无法随时发挥其能力。伶人本身为前途计,当然对此渐不欢迎,听众有捧角心理,更希望每次皆有其心目中人物之拿手戏。连台本戏既无以餍此要求,单出戏便应运取而代之。
听众方面,昔年以两种人为主干,第一是有闲阶级者,第二是商人。此两种人虽多,只是今日甲来,明日乙来,而皆不能每日必来。连台本戏吸引听众,势须天天必到,方能“过瘾”。
《打龙袍》金少山饰包公、吴德成饰王延龄、李多奎饰李后、姜妙香饰宋仁宗、马富禄饰陈琳
此一条件,对于前两种人皆不方便,尤其是商人,以听戏作应酬,在事实上绝对不能每日必到,偶然听一天前后不能衔接之本戏,便不甚感兴趣。再加以戏班与伶人本身对于连台本戏逐渐发生问题,故本戏之号召力终于日益薄弱。
最后结果,戏班为解决一切自身困难,兼以适合听众欢迎某一角色之心理,遂改用单出戏办法。展开廿年前戏单一看,差不多每日十出单戏中,纯粹是以调剂口味为目的,有文有武,有重唱,有重做,有悲剧,有喜剧,至于生旦净丑之分配,更是煞费苦心,平均开展。连台本戏至此局面之下,“不合时宜”,遂归自然淘汰。
盛极必衰,衰极必盛,此人类自然之理也。本戏在多年低气压下,现时又大见抬头之势,无论是何戏班,无论其挑梁角色是生是旦,皆需排一两出所谓“重排本戏”,竞争营业,兼以装饰此角本身之门面。此种“重排本戏”,至少有两个大家一律之特点:
(一)多半是几出旧戏硬要衔接一起,凑成一个段落,而加以“首尾俱全”字样。(二)在一出戏中,由挑梁角色兼饰两个或三个角色。所以然者,大家营业竞争激烈,对于本戏要求速成,因为速成而此两种现象遂无可避免。结果此类速成之“重排本戏”,在量的方面虽“层出不穷”,而在质的方面则“每况愈下”,甚少例外也。
旧戏中之三国戏最多,所以在所谓“重排本戏”,亦以三国戏为最易连贯,结果产量亦最盛。故不论“始作俑者”为何如人,在笔者所见,十九系生硬组织,谓之本戏毋宁可笑。好在有全本《吕布》,便有全部《马超》,久而久之,听众亦即不以为奇,能叫座挣钱便是好戏,必欲责以合理,只能谓为外行多事。在此风气之下,笔者最佩服谭富英,虽然仍是贴《洪洋洞》、《空城计》等类之单出戏,始终不改。抛开艺术不谈,仅论此项毅力,便甚难得。
谭富英之《空城计》
笔者以为此种不伦不类之“重排本戏”,正在“方兴未艾”时期,总要愈出愈奇,一时绝对不能遏止。直至类似上海之连台若干本《狸猫换太子》等等出现,再经大家一度穷极疯狂之后,方能又归昔年本戏失败之旧辙。听众既生厌倦,戏班亦“黔驴技穷”,再无戏法可变,而伶人本身亦感于影响发展时,然后始有改弦更张之望。彼时单出戏仍须应运而生,代替此种无聊之生硬本戏。不过此一时期究须若干年月日方能实现,笔者愧无先见之明,不敢预下断语而已。只好大声而呼:“企予望之!”
(《立言画刊》1939年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