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印第安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希尔科的《沙丘花园》为例
试析印第安文化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希尔科的《沙丘花园》为例
生安锋
( 清华大学外文系)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作为少数族话语的美国原住民文学叙事:一种后殖民主义视角”(11YJA752017)
作者:生安锋,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当代西方文论、英美文学、比较文学。
地址:100084 清华大学外文系
摘要:北美印第安文学对人自然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刻的体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是利用与剥削的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一体关系。本文通过对当代美国印第安女作家希尔科的小说《沙丘花园》的解析,从人与自然的物质性关系和精神联结两个方面,指出在印第安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丰富的生态智慧。白人殖民者和美国主流的工业文明,将土地和整个大自然看作是征服、利用和剥削的对象,而被剥夺了土地的印第安文化则将自然看作是自己的母亲和上帝。印第安文化关于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关系中所包含的伟大的神圣性、宗教性和救赎性,正是以贪婪纵欲、过度开发和利己主义的人类中心论为特征的现代社会所缺失的。
关键词:印第安文学;《沙丘花园》;自然;大地;存活;和谐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in American Indian Culture:
A Case Study of Leslie Marmon Silko's Novel Gardens in the Dunes
SHENG Anfeng1, ZHAI Yue2
(1.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Tsinghua University, 100084 P. R. China; 2. School of Moder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999077 P. R. China)
Abstract: The American Indian's traditional idea about the relation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has been richly embodied in their literature. The relationship is one of inter-dependence and unity instead of abuse and exploitation. Through analyzing Leslie Marmon Silko's novel Gardens in the Dunes, the author probes into the Indian ecological wisdom from both the material and the spiritual relationships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While the white colonists and main stream American culture take the land and nature as the object of subjugation, utilization and exploitation, the deprived Indians deem the nature to be the mother creator. The divinity, religiousness and redemptiveness of the Indian man-nature relationship may well complement the deficiency of our modern society, w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avaricious exploitation of nature and egoistic anthropocentrism.
Key words: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 Gardens in the Dunes; nature; land; survival; harmony
一、引言
美国社会中白人的主流文明,从1620年“五月花号”到美国殖民开始,距今不过400年的时间;如果从1783年美国正式建国开始算起则仅有230余年的历史。但是,繁衍生息在美国大陆的印第安人所创造的印第安文明,至今已经延续了数千年的时间。作为世界上历史最为悠久的古文明之一,印第安文化曾经创造了灿烂的成果。后来虽然经历了白人殖民者的种族灭绝政策和暴政的蹂躏,但印第安文化却并没有消亡,而是顽强地坚持到了二十一世纪,并呈现越来越繁盛之势。在卷帙浩繁、琳琅满目的美国印第安文学中,有各种各样的主题,包括回忆过去的部落史或者家族史,记述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记录印第安人与白人的交往、冲突和战争,描述印第安人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描写印第安人在现当代社会中如何融入工业文明以及现代印第安人如何在保留地和现代都市之间寻求安身之处等。所有这一切主题,似乎都离不开两个相互关联的关键性议题:一是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问题,另一个是印第安人与土地和大自然的关系问题。印第安文学不得不经常为了自己的身份与主流文化展开商讨并不断地重新定义自己,正如印第安作家路易·欧文斯(Louis Owens)所指出的:“身份的恢复或者重新言说,是一个依赖于对于社群和地域的重新发现的过程,它在面对重重阻碍时变成了一项真正巨大的事业。这一尝试就位于美国印第安小说的核心之处。”[1]而要想解决印第安人的文化身份问题,则必须首先要面对印第安人与土地、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人与土地的关系是美国印第安文化凝聚力的根本。对于以保留地为基础的土著社区来说,人与土地的关系依然是最为根本性的关系。”[2]刘玉在其关于印第安女性作家的生态关怀研究中指出印第安女性与土地之间有一种“无法割裂的关系”,[3]确实,我们所要探讨的小说《沙丘花园》里面的角色就以女性居多,而主人公也是女性,女性与花园都是生命的源头和养护所,都以生产者、哺育者的大地母亲的形象出现。其实不只是女性,任何人的身份认同都无法脱离生养他的那方水土,而身份的丧失也常常与人的迁移尤其是被强制移位(displacement)(如被贩卖为奴、被拐卖、因谋生或服兵役等被迫迁离故土、为逃避各种迫害而流散他乡成为难民等)息息相关。对于希尔科而言,“大地景观对于塑造美国印第安人的身份以及对于他们的去殖民化的意义是极为明显的;重新索回土地不论对于身份寻求抑或去殖民化,都是至为关键的一步。”[3]这里的土地关系并非是指哪些印第安人对哪些土地的占有或者耕种这种物质性关系,而是指更高层面的文化关系,是关涉到印第安人精神归属的形而上问题。印第安文明是一个与土地、与自然极为贴近的文明。大地就是他们的母亲和上帝。但自从欧洲白人侵入后,印第安人的土地就被一再侵占剥夺,他们也被从整个广袤的北美大陆赶到了局促而贫瘠的印第安保留地。1830年,美国国会通过《印第安迁移法》,强迫阿巴拉契山以东的印第安部落迁往俄克拉荷马,这一史称印第安人“血泪之路”的西进运动的惨重后果就是使迁移的印第安部落人口锐减了25%。1848年加州发现金矿,又吸引了大批东海岸的白人去淘金并侵占印第安人的土地以开掘矿产,驱赶、屠杀印第安人。杰斐逊总统(Thomas Jefferson)也曾制定法令驱赶印第安人并强行推进对印第安人的种族清洗政策,制造了1864年科罗拉多的沙溪大屠杀(Sand Creek Massacre)和1890年在南达科他的伤膝谷大屠杀(Wounded Knee Massacre)。1875年至1928年,美国政府在印第安居住区强力推行寄宿学校制度,意在推行英语教育和基督教文化,让他们从小就忘记母语和部落文化传统,以斩断他们的文化之根,这是美国文化同化政策的重要部分,[4]很多地方出现了绑架印第安孩童并强制入学的事件。经过一系列的屠杀、压制、驱逐和病患等原因,美国印第安人的总数由原来的约上千万锐减到1800年的60万,再到1890年代的25万人,而印第安人所居住和使用的土地也从原先的1.38亿公顷遽降到4800万公顷。当代美国印第安女作家莱斯利·马蒙·希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的小说《沙丘花园》(Gardens in the Dunes 1999)就是以此为背景而创作的,上文提及的对印第安人的暴力行为、种族歧视、文化同化等在小说中都有体现。下面我们将主要以《沙丘花园》为例,通过阅读文本来分析其中所透露出的印第安文化观、自然观和人与大地之间的血肉关系。
二、印第安人与自然的物质性关系
希尔科(1948-)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印第安文学勃兴时期与莫马迪(N.Scott Momaday)、韦尔奇(James Welch)、维兹诺(Gerald Vizenor)等齐名的最负盛名的印第安作家之一。她生于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摄影师,她在拉古纳·普韦布洛(Laguna Pueblo)保留地长大,之后在新墨西哥大学获得学士学位,毕业后主要从事文学创作工作。希尔科的代表作主要包括小说《仪式》(Ceremony 1977)、《死者年鉴》(Almanac of the Dead 1991)和《沙丘花园》(Gardens in the Dunes 1999),诗集、短篇小说集、回忆录如《拉古纳女人:诗集》(Laguna Women: Poems 1974)、《讲故事的人》(Storyteller 1981)、《圣水》(Sacred Water: Narratives and Pictures 1994)、《绿松石矿脉》(The Turquoise Ledge: A Memoir 2010)和《黄女人》(Yellow Woman and a Beauty of the Spirit: Essays on Native American Life Today 1997)等等。希尔科有着四分之一的普韦布洛血统,在她的老家普韦布洛保留地,人们一贯与自然平等共处。希尔科在《黄女人》中写道,老辈的普韦布洛人相信所有的事物都起源于大地,在死后也将重归大地;植物和动物的骨骸并不肮脏,它们都有自己的灵魂,人们应该尊重它们并让其重归泥土。人类回归大地的过程与这些动植物并无不同,而大地则被人们称作是“造物母亲”(Mother Creator)。尽管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与其它生命不同”,但以前的普韦布洛人绝对不会陷入“笛卡尔二元论,把人类从自然世界分离”。[5]而如题目所示,小说《沙丘花园》的主题就是作为人与自然合而为一之象征的花园,主要议题就是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和融合。
在普韦布洛古代神话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人与动植物,与整个大自然的紧密联系。造物母亲为所有人类和动物创造了“第五世界”亦即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但是通往第五个世界的开口太小了,于是羚羊用头撞,獾用爪子刨,才扩大了这个出口,人类和动物最终才得以进入这个世界。普韦布洛人认为人类需要“动物的帮助和救济”、“只有与动物互相依赖才能生存下去”。[5]无生命的世界也需要人们的尊重。老辈儿的普韦布洛人认为自然界中所有的事物本来就应该是和谐的,人类能否生存下去取决于所有事物之间的和谐与合作,而不只是人类之间的合作;人类不应该无谓地干扰自然世界的秩序,否则将“危害所有的事物,包括人类自己”。[6]希尔科认为,也许祖先们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人类活动对动植物和大自然的破坏性作用,因此就创造了那些部落传统和故事,试图将人类和自然联结在一起。[5]与普韦布洛人相似,许多印第安部落都十分尊重并善待动物,尊重大自然的规律而拒绝过度捕猎。如对于西北印第安人来说,三文鱼是其主要食物,但他们通常只在夏季捕捞三文鱼,而且他们遵循祖训,严格按照他们所需之量进行捕捞,否则他们相信来年三文鱼将不会再回到这里。[7]各个部落都以某种与其有特定关系的动物为自己部落的图腾,也都有关于自己部落历史以及祖先与图腾动物之关系的传说,图腾动物通常因其具有某种人类缺乏的品质(比如速度和力量)而受到人类的敬爱。西北印第安人也相信世间万物都有灵魂,而如果他们尊重并感恩这些动物的灵魂,他们便能一直捕获这些动物以满足生活之所需。[7]而相比之下,贪婪的白人狩猎者却总是竭泽而渔式地为了攫取最大利润而疯狂屠杀动物、戕害自然,甚至为了纯粹取乐而猎杀棕熊和美洲狮。[8]
希尔科的小说《沙丘花园》就很好地反映了包括普韦布洛人、纳瓦霍人、尤马人、派尤特人和卡伊塔人的印第安文化特征。这部富有神秘色彩的作品的故事背景设置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美国。而小说中想象出来的“沙漠蜥蜴部落”(Sand Lizard people)是一个濒临灭绝的世代居住在科罗拉多河谷的印第安部落,他们从来不把自然视为敌人或者改造的对象。相反,他们认为自然与人类是相互平等和互相依赖的,祖先的智慧一代代传承下来,维系着人类和自然。外祖母弗利特(Grandma Fleet)对盐姐姐(Sister Salt)和妹妹英迪戈(Indigo)说,她们部落的祖先“沙漠蜥蜴”曾经警告过族人不要贪婪,而要与他人分享花园里的收成,这里的他人甚至也包括他们祖先的灵魂、沙漠里的各种动物和帮助照看植物的蜜蜂和蚂蚁;此外还要留一些作物不收割,把它们还给大地母亲。按照小说中的记述,十六世纪中期西班牙人开始入侵,许多沙漠蜥蜴人因此而死于饥饿和疾病,剩下的人则逃回了这片遥远而白人难以涉足的沙漠地区,并发现在貌似贫瘠的沙漠里竟然有各种植物和小动物。沙丘为他们提供了庇护和食物,为该部落的生存延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小在沙丘地带长大的英迪戈和盐姐姐从外祖母那里学到,只要她们尊重和保护大地母亲,无论何时返回家园,她们的沙丘花园都会用食物、水和荫凉欢迎她们。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使沙漠蜥蜴部落得以在沙漠中继续存活(survival)下去。
此外,沙丘花园还能保护人们免受政府控制和白人的侵扰。比起住在相对便利的河滨保留地,沙漠蜥蜴部落人更愿意住在沙丘中,因为他们不愿意被当局限制而放弃自己的信仰和文化。政府分配给居住在“帕克保留地”的印第安人的土地都是些旧洪泛区。政府不允许他们挖掘传统的地下房屋,只能居住在炎热的铁片棚屋里。男人们要为政府干活,不能在山林中狩猎动物。孩子们被逼着进入印第安寄宿学校,接受基督教和英语教育但也经常会受到白人性骚扰。政府当局对远离水源、干旱贫瘠的沙漠没有兴趣,这就使得沙丘成为躲开当局的最佳避难所。小说中的母权角色外祖母弗利特经常给英迪戈和盐姐姐讲他们祖先那些古老的故事。这些故事告诉小姐妹俩过去的祖先是如何在沙漠中生存的:土地、植物、动物和人类之间互相尊重、帮助,共渡难关。当姐妹俩逃回沙丘花园的时候,还不是播种的季节,他们只能靠沙漠动植物来维持生存。她们吃那些鲜美多汁的绿色沙漠植物,拿走松鼠们收集的干枣,但是会把一些橡子和松果留下;她们一听到郊狼捕到猎物时发出的信号,就会跑去抢一些猎物,但是一定会给郊狼们留下一些足够它们吃饱,否则下次郊狼们“便不会发出共享猎物的邀请”;她们从林鼠窝里拿走豆子,再重新把它们的巢窝封好;她们擅长对一切东西加以回收再利用,让一切被丢弃的废物和大自然里的一切资源重新进入生活与生命的循环,这也是外祖母教导她们的生命哲学和生存之道。外祖母还给她们讲过一只鹰的故事。当时她一整天都没有捉到猎物,一只金色的老鹰为她投下了一只兔子。这些故事的逻辑都很简单,但却蕴涵着印第安人朴素的智慧和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感激。[9]
但白人入侵后带来的重商主义和工业文明却在毁灭着大自然,戕害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在一次访谈中,希尔科说她本想写一本关于花园的与政治无关的小说,但是她却发现花园竟然是最政治的一个题材。[10]希尔科充满讽刺意味地指出:“如果它们(《死者年鉴》和《沙丘花园》)与资本主义有关,那也只是因为我们周围的所有事情都渗透着资本主义,我根本无法避免”,[10]资本主义与自然环境的破坏和人类的苦难都密切相关,因此不能也不应回避这一主题。希尔科在小说中曾将白人的花园与印第安人的花园做过对比,体现出十分不同的世界观。沙丘花园意味着自然、安全与和谐,而对比之下,白人爱德华的姐姐苏珊的长岛花园则极尽奢华甚至显得荒唐。苏珊的英式花园主要是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并为她和园丁偷情提供一个荫蔽的场所,或者为了举办化装舞会借以向客人炫耀。她养鸟从来不会像英迪戈那样与动物们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而只是为了装点暖房。[9]而对英迪戈来说,人类和动物是平等如兄弟姐妹一样的关系。苏珊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而有意无意地毁坏了很多植物并浪费了很多钱。她不惜将两棵高大山毛榉树从原址移植到假山上。在英迪戈看来,这两棵被链条缠绕的树就像两个无助的人,它们的枝叶虚弱无力,斑斑污迹似乎是渗出来的血迹。英迪戈似乎能听到树的呻吟。希尔科在描写帕克附近的建筑工地时也运用了相似的拟人手法,因为对于印第安人来说所有的事物都有灵魂。盐姐姐看到土地被炸开,“鲜红湿润的土壤仿佛血肉一般”;河流被迫从原有的河床改道,如血液般奔流的河水“愤怒而鲜红”;杨木和柳树被连根拔起,它们的根悲伤地伸展着,“好像巨大的手掌骨骼”,[9]希尔科希望她的读者对这种“炫耀性消费”感到厌恶。[10]同时她希望读者学会从英迪戈的角度欣赏植物的美,因为植物本身是无辜的,而且是天然的具有美感的。
奉行人类中心主义的白人贪婪地不择手段地以各种方式攫取土地,认为土地是他们的,而对于印第安人而言,他们是属于大地的,他们就是大地。[11]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英美还自傲于维多利亚时期的文明观,处处以征服、改造、控制自然和攫取物质利益的科技进步为荣。白人的工业文明所代表的科技进步对大地、对整个自然界都毫无敬畏之感,后者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可以亲近的对象,他们更不愿意将自己当做自然的一部分,而是将其作为一个征服的对象。人性的贪婪和无止境的欲望诱使他们肆无忌惮地对大自然攫取、破坏和利用。白人所到之处必会利用其科学知识和技术手段对其勘察、测绘、记录,将完整的大地景观区割为小片的私人财产从而破坏了印第安人所热爱的地貌的完整性,并将其最终纳入自己的辖域之内。
对自然的过度消费在希尔科的家乡到处可见。希尔科就曾亲眼目睹了人们对她住所附近的一条河谷的破坏。他们为了省钱,就用机器大量挖掘河谷边的岩石和沙土修房子。导致河谷将被侵蚀,植物被冲走,生活在这里的动物也失去了栖息地。这些人毫无责任心地破坏自然,完全不理会这种行为“对其他人或是他自己的影响”。[6]当希尔科得悉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竟然是在离自己家乡不远的新墨西哥州设计并爆炸时,她的惊骇是无以言表的,她们普韦布洛人一向珍爱自然和生命,包括生长在贫瘠的沙漠里的珍贵的动植物,而人类的技术不但毁掉了这些小生物,而且有可能毁灭我们整个星球和全人类。[10]正如希尔科所指出的,存活不仅仅有赖于人类之间的和谐与合作,而且也有赖于地球上所有事物之间的和谐与合作。人类的无知、贪婪和短视行为不仅会戕害人类共同的地球家园,而且终将损害人类自己,人类最终将为自己的愚蠢行为和贪欲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在有着千百万年历史的石头面前,人类“不过是一粒尘埃的影子”。[6]
三、印第安人与自然的精神联结
大自然不仅为印第安人提供日常所需的衣食和庇护,更具疗治身心的功能,为他们带来精神的安慰、身份的认同和灵魂的归宿。莫马迪在其获得普利策小说奖的当代印第安文学的奠基之作《黎明之屋》(House Made of Dawn 1968)中塑造了一位复原军人阿贝尔(Abel)的形象,而希尔科在出版于1977年的小说《典仪》中也讲述了一个名叫塔尤(Tayo)的复原军人的故事。这两个故事从内容主旨到情节发展都十分不同,但二者的主人公都是从身体到灵魂都伤痕累累的印第安人,他们从远离故土的战场返回老家的印第安保留地,靠着回归大地母亲并借助传统的部落故事与歌谣、古老的语言或者宗教性典仪,最后终于治愈了身心伤痛、寻回了自我、确立了身份认同。在《沙丘花园》中,英迪戈和盐姐姐被警察抓住并强行送往亚利桑那州和加州,逼迫她们参加印第安寄宿学校,从而使她们远离家园、颠沛流离,彼此之间也隔着万水千山。当她们感到迷茫时,她们总会从自然中寻找安慰和力量。大自然让她们想起老家和她们听过的那些古老的故事,这无形中也加深了她们对于自己身份的认同感。这对于英迪戈尤其重要,因为英迪戈不仅远离家乡,还处在一个周围只有白人的环境中,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一个印第安人。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英迪戈在沙漠中生活的日子与自然是紧密相连的。在新的环境中,自然也起到了提醒她身份的作用。当她跟随海蒂在纽约或者欧洲看到自己熟悉的植物时,英迪戈总是十分兴奋,因为这些植物唤起了她对家的记忆。在布朗温姑母的花园中看到玉米时,她立刻跑过去并仔细查看它们与沙丘花园中的玉米有何不同;当布朗温提到印第安作物和水果时,英迪戈马上想到了那些绿色多汁的沙漠植物;当她看到向日葵时,英迪戈就规划着回到沙丘时应该把向日葵种在哪里;不管身处哪里,每当仰望夜空时英迪戈总会想起去了星星上的外祖母;而当欣赏美丽的花朵时,英迪戈总是想起姐姐。 [9]
盐姐姐也从自然中得到了慰藉。她在怀孕的时候,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非常想吃沙漠蜥蜴部落的食物,于是她就穿过沙漠和建筑工地一直走到了山里。她本没有打算走那么远,但是她的双腿一直不停地走,而且离大坝越远她和孩子的感觉就越好。狼瓜让她想到她和英迪戈一起分享的甜瓜还有她们过去的快乐时光。她“就像一个饥饿难忍的人一样吃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她撑的再也吃不下,“仿佛这些食物能带她回家”。[9]她对沙漠蜥蜴部落食物的渴望来源于她对英迪戈、对妈妈、还有对沙丘花园的思念,这些食物让身处大坝建筑工地的她消解了许多乡愁。这种对印第安食物的欲求,既是实有所指,也具有象征意义。白人通过文化同化策略,而使印第安人远离了他们原来那种自然、健康的饮食文化,代之以大量的垃圾食品和廉价的白酒和饮料,从而伤害了他们的身体健康。而民族食物也是民族文化和传统的载体,白人通过使他们远离部落饮食传统,从而也使他们疏离了自己的文化。
按照普韦布洛的传统理解,自然对任何人类,不论其种族和性别,都是一样的爱;而自然中的生物也都与人类息息相关——人类是“所有生物的亲族”。希尔科的父亲在孤独失意,经常会独自在山林间游荡,因为只有当身处从不会歧视任何人的自然中时,他才不会感到孤独和郁闷。而希尔科年轻时也喜欢在山林中漫步,在那里,她总会有一种温暖和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来源于她所听到的那些关于人类与自然之关系的古老的部族故事和自己的切身感受。[5]来自基奥瓦(Kiowa)部落的莫马迪也深刻地感悟到印第安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之紧密。在他看来,人与自然之间这种互惠互利、相互依存的关系来自于印第安文化的特有经验,因而对于一般人而言是难以理解的。[12]
另外,在沙漠蜥蜴部落文化里,人类死后都会重归泥土,祖先和逝去亲人的灵魂会永远关爱着他们的子孙,并经常化身为自然界的某种东西来看望他们,给活着的人们以快乐和安慰。当云彩在天空中堆叠时,那是祖先化身云彩的样子回来看望他们,并给沙丘中的花园带来宝贵的雨水。外祖母弗利特希望在她死后能够埋葬在她种的杏树下,这样她就能成为杏树的一部分,永远为姐妹俩结出美味的果实并一如既往地看护着她们。外祖母曾告诉姐妹俩,人类在死后会“变成吃掉他们的生物身体的一部分”,进入大自然永无休止的循环并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存在。[9]希尔科在《绿松石矿脉》中写到,人们死后他们的灵魂想要与他们所爱的人道别以免他们担心,于是逝去的人们就会化作鸟儿或者其它生物来拜访我们,告诉我们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过的很好。希尔科相信自己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的一位朋友、美国诗人詹姆斯·莱特(James Wright 1927-1980)去世几天后,有一只猫头鹰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怎么吓唬都不走,于是希尔科领悟到那其实是莱特在与她告别。[6]
在尼德尔斯举行的鬼舞仪式中,盐姐姐见到了化身为雪花的祖先们如水晶般的雪花围绕着她、拥抱着她。事后她告诉英迪戈她已不惧怕死亡,因为她知道死后将变成一朵美丽的雪花;她从来没有如此的快乐过,因为她知道祖先一直爱着她。在小说的最后,在第二次鬼舞仪式中英迪戈梦到妈妈在沙丘上唱着一首美丽的歌:“跳吧,小小的云朵,你的姐妹是浓雾!/跳吧,小小的云朵,你的兄弟是薄雾!/在风中起舞!在风中起舞!”[9] 英迪戈梦到她爬上沙丘,并感受到了化身为雾霭的妈妈的爱。云朵是英迪戈,而妈妈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会一直守护着她。在这里,亲人们死后不是进入天堂地狱,而是又化作大自然的一部分,并与生者形成互动,为他们带来安慰和保佑。人出于自然又归于自然,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自然中获得永生。
四、结语
在《沙丘花园》中,希尔科以宏大的视野将故事背景设置在美欧两大洲,将印第安文化同时置于与美国主流的资本主义文化和欧洲古老文化的传统中,在对比中让读者更清晰地看到印第安古老的土地智慧的弥足珍贵及其与基督教之前的古欧洲文化之间的关联。希尔科在其创作中涉及到了多个方面的生态危机问题,甚至将土地因白人的工业文明而遭受的厄运与白人带给印第安人的苦难命运结合起来一同观察。一方面是破坏性的采矿、疯狂的原子弹试验、呈加速度发展的工业化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对自然的劫掠、物种的锐减以及洪涝干旱灾害等环境和生态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印第安人的土地被褫夺、背井离乡而流离失所、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丧失、传统部落社群的式微和解体、被白人主流文化同化洗脑,甚至是残酷的种族灭绝等等。[3]希尔科将白人工业文明对大自然的毁灭和对印第安文明的毁灭交织融合在一起,对比之下让我们对白人现代文明的本质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此外,在二十一世纪的全球化时代,在我们这个由于人的贪婪无度、由于人为的干预和破坏而自然环境日趋恶化的时代,印第安人对土地的景仰和崇拜,对大地母亲和整体人类环境的亲近友善甚至是不可分离性都是我们需要学习的表率和榜样。通过阅读和研究美国印第安文学,我们能够学到如何重视、欣赏并保存自然资源,保护我们的环境。[13]自哥伦布所谓的“发现”美洲新大陆以来,印第安人的形象一直在野蛮与高贵、智慧与愚蠢、纯真与狡诈的两个极端摇摆,在过去的五个世纪里经历了从“嗜血成性的野蛮人”到理想化了的“高贵的野蛮人”,再到所谓的“纯真的自然人”甚至“生态印第安人”的更迭和转换。但这种定型化的(stereotyped)对他者观望式的描述其实都是对印第安文化的以偏概全的简化。任何一个文化都是复杂而多面向,因而在观察或者理解时就不能采取一种殖民主义或者帝国主义的种族主义心态。时至今日,美国印第安文学,无论是古代的口头文化与文学抑或是现当代的英文叙事,都已然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们远在地球背面的中国学生与学者,也都应该关注他们的文学创作,发掘并研究印第安文化中所包含的自然智慧尤其是关于土地的神圣性、宗教性和救赎性,并进而从他们祖先的传统精神遗产中获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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