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温暖着我们的身骨

再牛逼的人,你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个先到来。总会有一些猝不及防和刻骨铭心的事情打乱你的惯性生活,为你平淡的人生增添一些波澜。有的事情在不经意中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让你省察自己,知敬畏,明事理,更加珍惜当下生活。

那是我一生中一次难忘的惊悚经历,应该是两次,且有连续性。那年十月份去巴州出差,忙完了库尔勒市的工作,下一站是若羌。偏远的若羌是我在新疆境内脚步一直没有到达的少数几个县。以前听说,尉犁通往若羌的218国道,有一段百余公里的路是用砖铺成的,据说是世界上最长的砖砌公路。还听说,这条路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群被劳动改造的“坏分子”在戈壁滩就地取材,用胡杨、红柳、芨芨草等做燃料,建窑烧砖,树烧成了灰,土烧成了砖,砖铺成了路,那是多么艰难的一个工程啊。后来修建了新公路,原路废弃了,还保留了若干公里作纪念。很想去看看这条特殊的公路,看看那个特殊的年代留下的印记。这个愿望常常在心中躁动,在梦里萦回,这次借着这个机会我要实现这个愿望了。

我们乘座了一辆舒适宽敞性能很好的丰田越野车从库尔勒市出发。为了表示敬意,同事还特地把我让在副驾驶边上就坐。车子很快过了尉犁县城,在弯弯曲曲的218国道上疾驰。路不宽,只有上下道,路边是大田、水库,道口很多。和往常一样,我没有系安全带,在车上和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恍忽起来,进入似睡非睡状态。

突然如在梦中一般,惊天动地,地动山摇,身处剧烈颠簸之中,千军万马扑面而来,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人抓住尾巴的猫一样上下左右任由摔打折腾,跌下去、弹上来···这是晴空下的恶梦啊,出车祸了!越野车猛烈冲到路基下的芦苇丛中,被一根电线杆的斜拦钢绳拦住骤停下来,前挡风玻璃瞬间破碎成满天的星星,那过程和情景仿佛进入了电影《死神来了》,猝不及防又惊魂动魄。原来是车速过快,前面一辆直行农用车没有打转向灯突然转弯,司机不及避让,冲下了路基。发生事故的地方距库尔勒市约130公里。

当时我的腰就直不起来了,挣扎着下了车却站不起来,像猴子似蹲在那里,惶恐不安地回想刚才惊悚的一刹那。一车人都惊魂不定,不知所措,伸伸胳膊蹬蹬腿,看那里不灵了。好在都无大碍,司机也只是脸上被破碎的风档玻璃划破了一点。只有我的情况最严重,且比我想象的还严重,也超出了大家的估计。

若羌之行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终结了,那条砖砌的公路只能继续在我的想象中和梦境里。我想这可能也是天意,一些地方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有些事情是你摆不脱的。即使你系上了安全带、坐在了车子安全的后位,也会有你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人就如同一片树叶,风起翻飞,雨落飘摇。乘着前窗破碎的越野车悻悻返回库尔勒市,就近先到一家私人诊所拍片、诊断,诊所的结论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后又到巴州人民医院进一步拍片诊疗,结论是脊椎轻微骨折,需要固定腰部,静养三个月以上。然后我的腰上固定了一条宽腰带,如穿上铠甲的武士梗着脖子挺着腰回家了。

回到乌鲁木齐后重新住院检查,结论又有变化,我的麻烦一步步迈向深渊。胸椎、腰椎两处骨折,有两个治疗方案,一是做微创灌注手术,加固已裂的胸骨和椎骨。还有一保守方案就是,静养三月,让其自己愈合。医生极力怂恿我作手术,说是小手术,好得快,不受罪,你又不缺钱。我没有毅力让自己僵尸一样在床上静静躺上三个月,和老婆商量决后决定做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大手术。手术前医生和护士拿来一张打印好的的格式化“志愿书”让我签字。巧舌如簧动员了我半天,现在用一纸“志愿书”来强调手术是我自愿要求做的,后果自负。上网查了一下,这手术是有风险的,如灌注体溢出,会致瘫痪。在我犹疑的时候,老婆坚定而温柔地给我打气说,做吧,怎么样不是过一生,如出现意外,我就推着轮椅子关照你的下半生。那天我颤抖地在“志愿书”上签下名字,感觉是签了一张“生死书”。

那天早上10点进的手术室。躺在手术床上,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我静静地等待宰割,此时反而心如止水,旁无杂念,黑夜要来,怎么准备都是徒劳的。医生护士做完准备工作开始手术时,我瞄了一眼墙上的数字钟,10点30分,由此开始了恐怖而痛楚的生死体验。局部麻醉后,一支钻头在我的脊椎上森森作响,渐渐地身上沉重起来,越来越重,像压上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麻袋,我没有力量把它顶起来,它也压不下去,我好像双手托举着这个巨大的麻袋,刺骨椎心的疼痛使我浑身颤抖,豆汗如雨,无助而无力。恍惚中,仿佛看到牛羊被宰杀的情景,锋利的刀子在它们颈上割下去时,它们就是这样浑身颤抖着、无助地走向死亡的,它们的疼痛向谁诉说?手术床上那种痛感不是一般意义上肌肤的疼痛,是痛彻骨髓、泰山压顶的那种感觉,今生今世所有的痛楚仿佛都集中在这一天。时间停滞了,如一池淤积的水缓慢流淌。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恐怖的手术终于结束了!我没有忘记望一眼墙上的数字钟:11点18分,前后不过50分钟,却像在地狱里煎熬了几个小时、几天、几年。这时我身下的手术床单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我泡在冷彻的冰河里。

术前医生鼓吹这是个小手术,术后一天就可以自如活动了,我呸!可我竟然相信了,一场车祸极大地拉低了我的智商,也让我明白“白衣天使”原来是个贬义词,我在床上僵尸般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开始正常活动。

住院恢复期间,病房里一位病友的境遇,给了我触动,让我体悟了什么是知足,甚至幸运,以至手术中的那些痛也算不了什么。这位病友是一位70多岁的老司机,是一家国企运输公司的退休职工。当年他健壮威猛,精力过人,在风霜雨雪中泥翻水滚地跑遍了天山南北,卡车跑废了几辆,身体也跑垮了。退休以后当年卡车的灵魂变成了腰肌劳损、颈椎病和他不离不弃,医院代替了单位,驾驶室成了病床。聊天中得知,老人一双儿女不久前病故,老伴偏瘫卧床不起。眼下还有一个儿子,以开出租车为生。这个儿子真是可怜,人到疲惫的中年,家里的重负全压在自己身上。要到医院护理父亲,每天还要回家给瘫痪的母亲做饭、照顾起居,不得已停下了赖以生存的出租车生意,在医院和家里两头跑。听说,妻子与他已离婚,他养着一个儿子,儿子还生着病···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这多像一部苦情电视剧的剧情,可它确实真实地发生在我的身边。除了苦逼的儿子,再没有别人来探望老人,每当病房挤满探望病人的亲朋好友,老人就悄悄地出去了。老人每天都在医院餐厅订吃最便宜的饭菜,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孤单单地在病房看着电视。这些天他对要不要做手术一直纠结,除了对手术风险的担心外,可能更多的是对高昂的手术费用的盘算。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太悲催了?但从没听过老人抱怨过什么,仍然友好对待这个世界,也看不到有一点自卑,聊起天来也很健谈,真是心轻万事皆鸿毛。老人是见过世面,洞察人生的人,那种乐观和自尊让我钦佩又自省。

每当天气变化,腰间隐隐作痛的时候,通往若羌路上那生死边缘的惊心一幕、手术床上刻骨铭心的痛楚和那个老人达观的人生态度就一齐掠脑海。最近看了一部挪威二战题材的电影《第十二个人》也给我触动。这是一部从纳粹枪口下绝命逃亡的故事。片中男主角扬逃亡的经历堪称九死一生:在冬天的海水中游过海湾,在雪山上遭遇雪崩,在小木屋中自己用刀割掉脚指坏疽,在冰山接头的地方苦等四天,差点饿死;最后混在驯鹿群中过边境时,驯鹿的绳索断了,差点功亏一篑。这是电影剧情,也是真实历史事件。在随时面临死亡、落入虎口的恶劣情况下,扬选择了比死更难的活,这不仅需要勇气和意志,更需要别人的帮助与激励。“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阿贝尔·加缪绷着面孔说的这句话还是有道理、有力量的,因为“归根结底,太阳还是温暖着我们的身骨”。人世间最值得的事情是好好活着,青山朝别暮还见,过一天有一天的欢喜。

夏天姗姗来迟,五月还满天飞雪,但什么能够阻挡她的到来呢?灿烂千阳,花草芬芳,突如其来的雨水,多么好啊。无论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权把当下的日子过出滋味。

本文作者:马明月 现供职于自治区公安厅  文章写于201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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