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23)
江措大头目出土门关,进河州,从三甲集进临洮境内。
索郎大头目所率护卫兵马不能再近前,只能送到三甲集。索郎大头目就在三甲集接应。
六天之后,马蹄声像一把铁锤敲击着大车道,洮河里麻浮碰撞,聚集成山的冰凌,涌出河岸。
江措走了!
牦牛江措走了!江措练手走了!江措大头目走了!
在金城的边防会上,他们依然咬着卓尼不交烟亩罚款不放。可是“当局”却摆着手说,国民政府禁止种大烟。既然国民政府禁止种烟,江措大头目就如实揭露了岷州十四师在迭部种大烟的真相。“当局”看上去很愤怒,弹着桌子说,种大烟者一律上缴烟亩罚款。他的愤怒不知道是因为十四师在卓尼领地种了大烟,还是因为卓尼没有交烟亩罚款。最终江措大头目还是没有听明白,“当局”到底是禁止种大烟还是准许种大烟。
“当局”很烦躁,拍着桌子说,不要说什么大烟了!“赤匪”已经离开江西靠近四川,有可能进入卓尼土司辖地,中央军已在川西布防。现在命令卓尼藏兵在川迭地区做第二道防线,岷州十四师死守腊子口天险,步步为营,让他们插翅难飞。迭部离川西近,上下迭的粮食草料要补给中央军。迭部地区要坚壁清野,藏兵要严防死守,不能给敌人一颗粮食,不能让一个敌人经过西藏!
“赤匪”是谁?为什么让当局如此慌恐?让藏兵在川迭堵截,这不是让藏兵当炮灰吗?迭部的粮草补给中央军,那藏兵能喝着西北风打仗吗?藏兵送上自己的脑袋,那岷州十四师从身后抄卓尼的老窝,卓尼马上土崩瓦解!
江措大头目带着当局的指令离开金城。他知道卓尼面临着艰难困苦,甚至是万丈深渊,他得赶紧赶回卓尼,与南杰嘉波商量对策。可是返回途中,江措大头目连同四十个精锐藏兵消失在临洮辛甸洮河边。
在三甲集,已过了约定的时间,四老爷预感到了情况的危急。急忙向临洮过来的商客打听。商客说,这次生意做赔了,在辛甸遇到十四师的兵了,连本带利被打劫了,幸好脑袋还在。有几十个倒霉的藏兵都被扔进洮河了,洮河被血水染红了——
四老爷跨上马,一口鲜血就喷向马头。
南杰嘉波带藏兵进金城,奔走呼号。可是那个会拍桌子的“当局”,三天前离开金城赴陕,那把交椅上暂时还没有人。十四师一定提前知道这个消息,利用了这个空当对卓尼江措大头目出手。或者,根本就是十四师与“当局”双方心领神会,对不俯首贴耳者杀一儆百?
接着绥靖公署对南杰嘉波大发雷霆——敌人逼近川西向甘川移动,国难当头,身为国民政府任命的保安司令,不以国家利益为重,却计较几十号属民性命,岂有此理!要精诚团结,不得内部争斗,不能自相残杀,速速返回边地为国效力!
掉头返回卓尼,身后是所谓的“加卡卜”。南杰嘉波愤怒,绝望,透心凉。走到辛甸,洮河边,江措和四十个藏兵消失的地方,地上是黑色的血。河边扔着一双獐子皮翘尖靴,里边塞着柔软的麦草。这些东西都在,人不在了。
风刮着南杰嘉波过早花白了的头发,像一面破旗。
没有保护好江措大头目的索郎四老爷羞愤交加,头发和胡子全部掉光了。他怒吼着,朝着天打了一梭子子弹。
河畔上有一个女人,穿着鲜艳的三格毛,头上的珊瑚帽红破了。她像一个正要嫁人的娜扎(新娘),跪着,摘下珊瑚帽,把地上沾着血的土,一捧一捧地装进帽子里,放进怀里。把那双亲手做的獐子皮翘尖靴挂在河边的一棵树上。她俯下身子,掬起洮河的水,喝,喝,喝,恨不得把一河的水都喝到自己的身子里!她匍匐着,给南杰嘉波磕了头,给索郎四老爷磕了头。她说,我跟他不用隔着一箭远了!回家,活着!和喇嘛保过日子,生娃儿,大的顶立门户,小的进寺院当阿克——
索南四老爷心里愧疚啊!他不应该把这个巧手的裁缝许给看雹人啊!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大头目给下人娃子道歉的。他张着嘴,露着一嘴豁牙,呵呵呵地哭号。
就在这时,一群羊走过来了。羊们不叫,稳稳当当地走着,像突然泻落的一场雪。大概有十个羊房子,一千只羊,里头站着蒙古喇嘛和几个羊把式。蒙古喇嘛看到南杰嘉波,扑过来叩头:南杰老爷啊,别让羊们上金城了,凶多吉少啊!他们把人的脑袋都砍下来了,何况是羊,让羊们死在卓尼吧!蒙古喇嘛放声大哭。羊们突然呼啦啦地向南杰嘉波围过来,咩咩咩地叫着,像一群穿着白羊毛褐子的娃儿,仰头看着他——南杰嘉波心如刀割,向着卓尼的方向摆了摆手。羊把式们扬起了鞭子,头羊掉转了身子,所有的羊转身卓尼的方向,咩咩咩,一路叫着回家。
过了红石崖,进了上卓梁。南杰嘉波下了马,看着前面的船城。船城里是空的,没有桑烟,没有炊烟,没有风吹嘛呢,也没有风。所有的掌嘎碉楼里的人,尕房子里的人,苫子房里的人,坡上的牛羊,牲口圈里的牲畜,乌鸦鸦地,都站在大车道的两侧。洮河两岸的人,牲畜当孩子养,人住楼上,牲口住楼下。如果有人问哪一家,家里有几口,指的不单纯是几口人,还有多少牲畜。船城的男人女人把牲畜和娃儿都带来了,所有长着脑袋的,站在大车道两侧,等他们的嘉波。
没有声息,羊们不叫,娃儿们也不哭,男人女人,装在袍子里的身子都是那么瘦弱。青冈和青稞拥着阿妈,互相倚靠着,少了哪一个都会塌陷。总管的腰全弯了,像一把锄头。红笔师爷身子抖得像一张藏纸。所有人的都站着。这些人里少了四十个人。他们的母亲,妻子,牲口圈里的牲口等着他们回来!
白塔旁,跑过来一个人,火狐皮帽像着了火。江措的儿子丹增跑过来了,他张开双臂扑向南杰嘉波。呼喊着:我的阿爸呢?我的阿爸呢?
风吹着南杰嘉波脸上的泪水,飞扬。
可怜的娃儿,你的阿爸回不来了!
虚弱的索郎四老爷已经下不了马,他塌在马背上,深陷的眼窝像两个窟窿,能钻进去麻雀。
丹增转向索郎四老爷,摇着他的身子呼喊:天上的四老爷,我的阿爸呢?我的阿爸呢?你不是去护送我的阿爸吗?我的阿爸呢?
羞愧的四老爷抬起头来,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进丹增的怀里。
阿尼闹——阿尼闹——不让人活了。人们跪下了,所有的人都跪下了。
洮河里的麻浮泛出堤岸。
南杰嘉波说,起来,站起来!以后谁都不许下跪!
站起来!活着!站着活着!
看林家阿妈怀里抱着獒,一步步挪过来。她伸出手摸着索郎四老爷,摸着南杰嘉波,摸着丹增,摸着菩萨女儿。她的手停在菩萨女儿的身上,说,娃儿啊,你不要难过,那个不争气的喇嘛保走了。他脑子里进了风了,非要看看洮河水阿么就变成了电。天刚亮,男人们煨桑时,看到了电线杆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一只猴子。一炉桑没尽,人们就看到,电线杆子下面,獒叫得凄惨。再往上看,原来是喇嘛保挂在电线上,像一只烤焦的山羊——菩萨女儿啊,不要难过,他解脱了,你也解脱了,各自放一条生路吧。可怜的喇嘛保死就是他的生路!
菩萨女儿怔忡着——可是,可是,阿妈啊,我下决心要跟他过日子了——我要生两个娃,大的立门户生娃,小的进寺院做阿克——
看林家阿妈拍着怀里的獒说,苦命的喇嘛保娃儿啊,他活着的时候错了,死了的时候也错了,都不是时候啊!他死得这么孽障,让活着的人阿么做呢!
菩萨女儿把喇嘛保的骨殖放进一个篮子里,挂在一棵马尾松的枝上。
26.1935年
卓尼川上的青稞长得不紧不慢,没心没肺。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女人,等着瓜熟蒂落。
金城绥靖公署令:“赤匪”由川西向北移动,卓尼粮草补给川西阻截的中央军。
南杰嘉波想,让坏人胆战心惊的,一定不是坏人。宁可舍弃一些粮食,能够求得卓尼属民性命平安。四十八旗青壮年兵马只有两万人了,他们身后是八万父母妻儿,不能让他们成为鳏寡孤独,不能让他们骨肉离别。粮食没了可以长出来,人死不能复生。一个土司,没有让属民失去生命的权力。
金城绥靖公署令:
赤匪向若尔盖班佑、巴西方向移动,极有可能进入卓尼土司辖地迭部。特令卓尼土司坚壁清野,速调集全部兵马把守达拉沟各峡谷关口,不得疏待。
绥靖公署令:
……
不是要粮要草,还要要命!卓尼兵马装备落后,这是要卓尼藏兵去当炮灰!
九龙峡谷深处的崔古仓隐藏在一个山涧里,站在山顶可以看到它的存在。崔古仓,墙外装满了红铜做成的经筒,顶上是五彩经幡,看上去是一个庄严的经房。周围和它同样的寺院还有好几个,最著名的是旺藏寺,就在九龙峡口。崔古仓是一个暗仓,仓官是江措大头目的儿子丹增。
晨曦微明,“红汉人”进入达拉沟。
达拉沟因南北穿越岷山的达拉河而名,山之南麓为若尔盖,北麓为迭部。达拉沟绝壁耸立,达拉河蜿蜒激宕,自古为“一谷通甘川”的险道。秋天的达拉沟,雾锁松岩,云荡山涧,鸟惊幽谷,翠染山泉。
一个身形高大消瘦的汉子拄着一根木棍,看着眼前的达拉沟,被眼前的美景震慑了。“红汉人”原来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大概有万把人,衣裳烂得辨不出颜色,脚上的草鞋没有囫囵的,八角帽上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个个身型瘦弱,面目黧黑,有缺胳膊少腿破脑袋的,有躺在担架上呻唤的,还有怀孕的女人和娃儿。他们相互扶持着拄着枪倚着墙,气息奄奄。
他们在田里捡拾一些没来得及收割的秋粮,这些都不够喂麻雀的。他们进了藏楼房,翻出一些陈粮干肉,在粮柜里放了钱。他们掘地三尺,挖蕨麻摘蘑菇,煮皮绳嚼树皮。晚上他们住在屋檐下,牲口圈里。白天他们给当地走不掉的老弱病残背水,劈柴。这些命悬一线的人们究竟要到哪里去,他们要干什么?丹增知道,他们在此地只能坐以待毙,拖延一天就会死去更多的人。要想摆脱困境,只有两条路,一是冲出腊子口一路向东到达汉地平原,一是返回松潘草地。显然后一条是死路,后面还有中央军阻截,他们已没有返回的能力。
两天后他们到达旺藏寺,离腊子口更近一步。
番族兄弟,你是干什么的?
一个身长鹤立的中年男人向丹增招手。丹增趁机靠近他们,支吾着。
丹增装疯卖傻。
身长鹤立的男人看着身后担架上的人,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粮食和草药。
几个时辰后,丹增带着七八个“挑子”来到旺藏寺的藏阁楼。挑担里装着草药,走在最前面的是仁钦曼巴。
那个身长鹤立的男人露出了笑容,一步跨向前双手握住了仁钦曼巴的手。仁钦曼巴给担架上的人切脉。仁钦曼巴说,你们鸠形鹄面,瘦骨棱棱,到底是要做什么到哪里去呀?你们也有父母妻子,他们不担心你们吗?
身长鹤立的男人说,我们的父母妻子生活在黑暗里,我们是在夸父逐日,蹚出一条路,把他们带出黑暗,走向光明。
仁钦曼巴叹了口气说,都是饿得。饿是一种病,要用粮食来治。身体里有了水谷精微,头脑里有了坚定的信仰,才能进入化境。
身长鹤立的男人说,我们必须尽快走出达拉沟,冲过腊子口,拖延一天就会增加一分危险。关键是粮食,粮食——如果有了粮食,必须尽快东移,不然会有前后夹击全军覆没之虞。
唵嘛呢叭咪吽——仁钦曼巴说,向东半个马程是九龙峡,峡口有白色的嘛呢石,里边是一个寺院,到寺院转一下古拉,运气会好转。
向东半个马程?九龙峡?白色的嘛呢石?寺院?这个曼巴真是神秘!
仁钦曼巴转向病人,看到病人脸色蜡黄,皮肤水肿,右腹隆起,发热寒战。仁钦曼巴对着身后一个挑子说:苦参,蒲公英,田基黄,一见喜——
身长鹤立的男人看到,那个挑子听到曼巴的吩咐,弯着腰配草药。他戴着狐皮帽子,身上的褐子看上去有点小,不合身。他动作不算麻利,好像是个新手。就这样,神情专注的旁观者就看到了他的一双手——
这不是采草药的手,不是放牛羊的手,不是拔青稞的手,这双手温润细腻,柔中有刚,指甲干净得像新剖开的树心。他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埋在狐皮帽子下面。往下看,他脚上蹬着一双登云翘尖靴,鞣制得十分精细的皮子,氆氇什字花腰子,针脚一丝不苟。这是一双好靴子。
药配好了,曼巴嘱咐着什么,身长鹤立的“红汉人”给曼巴塞钱。七八个挑子放下草药担子,匆匆离开。那个配药的人站起来——嚯,一个汉子,高大魁梧,虎虎生威。他身上穿着的破旧的褐子有点短,可能是借的别人的。走了十几步,他猛地回过头来,与身长鹤立的“红汉人”眼神碰撞——他们炯炯的目光,他们身上特有的气质,让他们同时明白了,对方是谁。
十几筐草药下面,是炒熟的花青稞,扑鼻的香。
正午,他们站着,凝视,中间隔着一轮太阳,在空气中跳跃着金色的光芒。身长鹤立的男人举起右胳臂,向着南杰挥动——
南杰嘉波见到的“红汉人”,与以往进入卓尼土司领地的人完全不同。他们不扰民,不掠夺,他们是好人。卓尼与“红汉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拿上卓尼人的性命去取他们的性命?
南杰嘉波对丹增说,抢修栈道,开仓放粮!(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