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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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板凳急匆匆地往义和隆赶,他要看看他的老柜,看他的香夫人有没有奇迹般地出现在家里。他看到了一些陆续回家的难民,灰头土脸的,但毕竟有了重返家园的喜悦。他脚底下就生了风,三脚两腿快甩到了粉房圪旦,这是离义和隆最近的一个村子。这里空无一人,村里的人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走近村口的一个茅草房,他饿了,圪蹴在门口吃干粮。这时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透过一张草帘朝里一看,乖乖,里边一个女人的后背,雪白雪白的。她正在急匆匆地换衣裳。她好像很着急,胳膊哆哆嗦嗦的,咻咻地喘气。板凳赶紧圪蹴下来,他不应该看人家女人换衣服。可是转念一想,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这个茅草房里是谁家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又站起来,没想到和正在扑出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那个女人没有看清撞在她身上的是谁,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她嘴里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伴着响头。
板凳退后一步说,你说甚?
这女人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和声音。
板凳又退后了一步。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日本女人,是一个漏网之鱼。她整了一套中国女人的衣服换上想冒充中国女人。杨板凳恨透了日本人,日本人还抢走了他的命根子香夫人,说不定早被他们糟蹋得稀松了。他们能日我的女人我为甚不能日他们的女人。他一个箭步上去拎起了这个女人,又摔下去,这个女人像一只皮球在杨板凳的手里起来又下去。日本人狗日的到我们后套来做强盗还带上女人,要不是我们的连环渠淹了他们,说不定还吃上安锅饭哩,黑夜还在我们的炕头上生娃哩。他越想越生气。茅草房四周一看,正好有一口水窖,水是干了,可是有一个半人深的坑。他把这个女人扔进窖坑里,从茅草房里寻出一把锈败了的铁锹,他开始活埋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说话了,不作揖了,一锹锹的土扑在她身上,她不停地抖动着脑袋,好像怕脏。她先是坐着,后来站起来。先是背对着杨板凳,后来身子转向杨板凳。先是低着头,后来抬头看着杨板凳。土马上就齐胸了,她突然捉住杨板凳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可嘴角轻轻提起来,笑,再笑。
杨板凳停下了手里的铁锹。他的心突然软绵绵的。扔下铁锹,圪蹴在地上卷了一支旱烟,他听得日本女人哽咽着叫了一声“哥”。板凳的心水一样的软。扔掉旱烟,跪在地上刨土,把这个女人连根拔了出来。
从水窖里出来的女人跪在他的脚下,抱着他的双腿,仰起脸,用很小的叽里咕噜的日本话夹杂着中国话说,意思是,我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你是个男人,这里没有一个人,你要了我再活埋我也不迟。之后她跪着挪着膝盖把半身已经缰硬的杨板凳一点点推进了茅草房。这个女人脱光了衣服。
杨板凳的脸立刻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样通红。他转身走出茅草房,他靠着草房圪蹴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女人,他甚至后悔碰到了这个让他棘手的女人。抽了一袋烟,他对着里边的女人说,你走吧,就当我没碰见你。走出这里谁活埋你那是你的命。
这个女人能听懂中国话,她点点头。
杨板凳甩开大步离开这个女人,天将黑了,他要赶回义和隆。走了五十多步,他的步子越来越慢。之后他往回折。他想回去告诉这个女人,她一定要装成一个哑巴,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但她保证一辈子不能说话。走回茅草房,发现这个女人伏在草堆上睡着了。他扯下他的老皮袄想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让她听天由命吧。俯下的身子刚要直起来,他被一只手抓住了。这个女人徐徐地蹭到他怀里来,像一只吃奶的猫。她在他的腋下偎过来偎过去,仿佛他是她相濡以沫的心上人。
杨板凳被瓦解了。他跳起来抽掉了裤带,大裆棉裤就掉在脚面上,嘴里恶狠狠地说,我操你个日本臭娘们儿。他纵身扑向她,怀着对日本人的痛恨,对自己牛犋的心疼以及对香夫人的思念,他要打垮这个日本人。就这样他们在草堆上的一件老羊皮袄里反复作战,天亮时老皮袄湿透了。
杨板凳把这个女人当成一个哑巴“捡”回了义和隆的杨柜。
香夫人骑着狼山上的那匹健硕的蒙古马,远远地就看见苗柜房顶上的老额吉,这给了她一个安全的信号。她听顺子说板凳和丰田安然无恙,麻钱带领他们给淹没了的田地退水,一时还回不了家。此时香夫人只惦记跑跑和环环,她直奔苗柜,下了马她一边急匆匆地进门,一边对迎出来拴马的草花说,叫高仓把这匹马宰了,全家人打牙祭。
她直奔正房,看见妹妹小酥坐在门槛上,她露出一只乳房给跑跑喂奶。太阳是那么好那么亮,照在跑跑通红的不断吮动的脸蛋上。
香夫人伸着头看了看屋里的炕,她说,环环呢?
酥夫人看着怀里的跑跑没有抬头,她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嘴上说,嘘。
香夫人听到身后的草花在啜泣。她抓住草花的肩头说,环环呢?
草花抽泣着说,酥夫人的奶不够吃,给跑跑喂炒面糊她就闭着嘴往死里哭。
酥夫人只好把环环的奶断了。后来环环出麻疹——
香夫人掐着草花的肩头说,我问你环环在哪里?
草花哇地哭嚎起来,环环撂( 夭折 ) 了——
香夫人向后退了两步,她把酥夫人从门槛上提起来,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酥夫人清醒了,她站稳脚跟抱紧孩子抬起头来,她看到了她的姐姐。她把跑跑往前一端说,姐姐,这是你的孩子跑跑,她吃饱了。
香夫人扑腾跪在地上,她拍着地皮说,环环呀,我的环环呀,你为什么要给环环断奶呀。
草花扶着香夫人说,香夫人,不要这样了,酥夫人怕跑跑瘦了姐姐回来不好交代,你就不要埋怨她了。她自己的孩子没有了,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提到委屈,香夫人泪如雨下。最委屈的是她香夫人呀,死去的是她香夫人的孩子啊,可她不能说。可她此时必须说话,要不心就会撞死在胸腔上。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指着酥夫人的鼻子说,你受委屈啦?你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说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招惹了狼山上的土匪,还送人家什么手帕,给人家丢什么眼风。让人家把我当成了你劫到了狼山上,四个月啊,让我在土匪窝子里待了四个月啊。我以后怎么见义和隆的人,我在哪里能说清楚啊。要不是有我这几个孩子我还回来干什么,我死到狼山就算了。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香夫人摊着两只手就地转着圈,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草花从酥夫人怀里抱过孩子塞进香夫人的怀里。香夫人低头看了一眼跑跑,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是她心疼啊,心疼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再一次大放悲声。她抱着跑跑往外走,这时酥夫人才意识到她的怀里再没有孩子了,跑跑也要离开她了,她上前追姐姐。
香夫人在门口又看到了那匹蒙古马,酥夫人也看到了那匹蒙古马,酥夫人认出了那匹蒙古马。酥夫人听懂了姐姐说的话,她知道是谁抢走姐姐了。
这时一直在房顶上念经的老额吉说话了,她说,酥媳妇啊,刚才你姐姐香媳妇从进这个门到出这个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你都听见了看见了,你现在把刚才的事情重新回忆一遍。我这个瞎老婆子看出了一点眉目啊。
酥夫人依然坐在门槛上掉眼泪。天黑上灯的时候,酥夫人从门槛上站起来拉起草花的手说,走,跟我到锦绣堂去。
香夫人抱着跑跑走进了杨柜,东家杨板凳揣着满怀的喜悦和惊慌迎出来。杨板凳想接过她怀里的跑跑,香夫人皱了一下眉头,闪开了。杨板凳尴尬地收回了伸出来的手,跟在香夫人的后面走。香夫人径直走进自己的正房,关了门,没有回头。杨板凳在门口站了片刻,没有听到里边的任何响动。无所适从的杨板凳给奶妈使了个眼色,奶妈端了热汤走进了正房。
奶妈不敢看香夫人的眼睛,义和隆的人都说香夫人被胡子破了身,虽然九死一生可面子上比死都难受。可怜香夫人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怎么能经得住别人对她的直视。于是善解人意的奶妈避实就虚地说,哎呀,这仗打得家家妻离子散,好在一个个都回来了,我老婆子高兴啊。来你喝口汤,我来抱抱宝贝疙瘩,可是想死我了。
香夫人换了个姿势把跑跑搂在怀里。她看着奶妈手里的汤说,这汤是谁做的?
奶妈挪了挪一双小脚,乜着眼睛偷看了看香夫人的脸色说,东家在强家油坊捡了个哑巴,哑巴家里没人了,求东家给碗饭吃,东家看我老了腰来腿不来不中用了,领回来帮我打个下手的。
香夫人看了奶妈一眼,奶妈手里的碗就翻了。香夫人摆了摆手让奶妈出去,说,以后茶饭还是你一个人来做,别人不要插手,外面的人不干净。
回到杨柜的香夫人几乎不说话,杨柜一下子住了两个哑巴。其实她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个哑巴,或者闻到了那个哑巴。她并没有用眼睛看她。香夫人的眼睛不长在眼眶子里,是长在心上。所以她没有看她,她用不着看她就能知道她是谁。
义和隆的人都说香夫人是从土匪窝子里逃回来的,早已被胡子头破了身,所以让聪明的香夫人说什么呢?杨板凳不敢看自己的老婆香夫人,他们再没有彼此近身,很明显杨板凳更怕香夫人了,夫人住在前院,他就住在后院,后院有一个很大的粮仓,总是黑洞洞的。粮仓的两边有两个耳房,他和哑巴各住一屋。晚上月亮上来了,照得半炕通明,板凳的骨头像被蚂蚁啃酥了一般,欲望像决了口的水一浪一浪地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开始绝望地呻吟。可是他不敢挪动身子,香夫人一直不睡,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满院子回荡。终于有一夜杨板凳茅塞顿开,香夫人的算盘珠子不停说明香夫人没有离开算盘,香夫人的算盘珠子响的时候是最安全的。于是他跳进另一间耳房把那个女人撂到粮仓里。
夜深人静他们总是在这个粮仓里,铺着麦子盖着麦子,和那个女人翻云覆雨。他可以那么放纵,像对待他的耧,想咋撒种由着他。像对待他的麦子,想咋捆就咋捆。像对待他的玉茭棒子,想咋揉就咋揉。想煮着吃烤着吃或者生着吃,他想咋地就咋地。他喜欢女人的声音,就是在茅草房里老羊皮袄上的那种呢喃的声音,他永远没有听懂过,但他为那个声音着了迷。他忘记了这是日本话,她是一个日本人。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的身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身体才能爱上她的全部。他爱这个女人几乎胜过了爱他的水和他的地。因为有了这个女人以后,他再没有去看他的水和地。
他们像老鼠窝在粮仓里,身体像种子一样饱满而踏实。粮仓,粮仓,粮仓,杨板凳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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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麻钱在也玉喊着他名字的地方只找到了也玉的一副马镫。一个活生生的也玉,一个喜怒都挂在脸上的也玉,顷刻之间没有了,除了她的声音犹在耳边,她没留下她自己的任何东西。麻钱站在也玉喊他放水的那个地方,向上望去,从兆河渠上游到此地,坡度和距离是水最容易倾泻的角度。他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测兆河渠的时候他晚上要睡在这个地方,甚至他站在这里觉得脚下是暖烘烘的。而也玉是那么了解他了解兆河渠。她把日本鬼子引到这个点上,只有这个点水扑过来才能像一张网让敌人没有还手之力。(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