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文/苏愿

风雪夜归人

一、风雪夜

车的近光灯只照亮了前方几米的距离，钟言诗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得到高速公路路面上时不时出现的大面积薄薄的冰块，最中央的地方积雪仍旧未消。车速是90公里每小时，窗外的雪花由远及近扑面而来，撞击在玻璃上然后迅速向两边退去。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

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有车从对面驶过来，发出刺眼的亮光，眨几下眼睛的功夫就各自走远。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钟言诗取下原先盖在腿上以取暖的大衣，折成一团抱在怀里，胆战心惊的盯着路面，生怕打滑或者出点其他的什么事。徐京却很淡定，他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时不时地倒腾下收音机或者抽出一只手来抽烟。每次抽完烟，他都会记得短暂的打开车窗放出废气。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因为担心着路况，倒也不显的尴尬。钟言诗紧张的掐算着公里数，还有一公里的时候她小声提醒徐京把她放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就好，她的餐馆就在那里。

徐京还是第一次知道钟言诗的餐馆开在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里，他点了点头，将车驶进服务区。钟言诗从车上下来的第一秒就缩了缩脖子，裹紧了身上的大衣隔绝刺骨的寒风。她隔着沉沉的暗夜和飞雪看徐京，觉得好模糊好模糊，仿佛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即使存在于她而言也只是路人，但事实并不是。钟言诗走到徐京面前，对他道谢，呼出的白气在车的灯光里晕成一片，徐京似乎是笑了笑，太暗了看不清，他说：“不用客气。”

钟言诗转过头望了望周遭无边的黑暗，犹豫着对徐京说；“要不今晚住在这里吧，我还有个空房间，等明天雪停了再走。”

徐京摇了摇头，钟言诗不再多话。彼此静默的站了片刻，都没有看着对方，十秒，亦或是十五秒之后，徐京对钟言诗挥了挥手，重新坐回车里，钟言诗也挥了挥手，他便走了。

徐京走了。他的车在黑暗中只照得亮几米开外的前路，但他还是在风雪连天的夜里离开了。把钟言诗留在这里，留在了她自己的，安逸狭小的天地里。至少他还送了她一程，相隔十年，他们又一次在漫天风雪里同行，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大多相依为命的人都视对方如珠如宝，至少懂得珍惜对方，但为什么总有少数人会在相依为命之后选择各奔天涯，如果当初有一点点珍惜，今天会不会是另外一番光景？钟言诗靠在窗边，屋里的暖气烘烤着她半湿的头发，她闭上眼睛回忆着十年前的自己。

二、榆叶梅少年

十年之前，钟言诗十七岁。她喜欢扎马尾，钟情运动鞋和牛仔裤，有着小巧耐看的五官，肤色适中，健康活泼。最难得是懂事好学，成绩从未出过班级前十，是父母放心、老师喜欢的好孩子。她的梦想是当一个老师。原因当然不是教书育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做贡献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其清闲的工作、稳定的薪水和寒暑假的休息期深深地吸引着钟言诗。

钟言诗成长在一个父母健全、安定和谐的家庭中，从小就乖巧懂事，说的不好听点就是胆小怕事。在同龄人都寻求刺激敢于创新闯祸的年纪里，她就是那个双手叉腰专门将小伙伴们所做的坏事报告大人的邻家小朋友。她是朋友圈里的胆小鬼，却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从小到大她没有说过任何大的挫折，除了偶尔考试失利之外人生几乎是一帆风顺，但是她却偏偏长成了个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就酿成大祸的姑娘。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种“要采取最保险的办法，绝对不能冒险”的思想。她从没有在绿灯车辆通行的时候过过马路，即使下一辆车还在很远的地方；她从不玩火，因为她总觉得火会烧起来；她从不跟随冒险的小伙伴去大人们不允许去的地方，因为她坚信不去就不会有事发生，去了就不一定了，而她要坚决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

文沫也是渐渐发现好友钟言诗的这种毛病。钟言诗喜欢看小说，但是她从来不在自习课看，因为她觉得有被老师当场抓到的风险，她宁可在不想做作业的时候发呆也绝不翻看小说；体育课老师一对一做仰卧起坐，钟言诗和文沫一组，钟言诗还差两个及格，文沫直接报了个及格数给老师，被钟言诗当场纠正，因为她觉得欺骗老师有风险……文沫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长长的喘了一口气，钟言诗朝她皱了皱眉头，低下了头。

钟言诗生长在北方，四季分明，她喜欢春天的青草和秋天的落叶。但是记忆中，高二那年的春天最出彩的却是一株榆叶梅。四月份的一个傍晚，橘黄色的晚霞铺开在天边，凉风习习扫过姑娘们裸露的小臂，布料粗糙的蓝白色校服刚刚浆洗过，低头可以闻到清晰的洗衣粉的味道，校园的松树柳树下，三三两两布满了聊天背书的学生们。钟言诗和文沫坐在一棵柳树下，她手捧《孔雀东南飞》，抬头看着刚刚吐芽的嫩绿色柳枝，空气中流动着勃勃生机。突然感觉到文沫胳膊蹭着她、兴奋地喊着：“你看！！”钟言诗就向文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大路的另一边有一株榆叶梅，深红色，叶子极小，有一个男生坐在树的那一边看书。钟言诗是近视眼，又没有戴眼镜，只隐隐约约看得到他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只是什么都不缺而已。

钟言诗兴致缺缺的回头看看羞涩低头的文沫，朝她刚刚所指的方向伸直了胳膊，“你说的是他吗？”被文沫快速按下去，还被警告；“不要乱指，被发现了怎么办？！！”钟言诗注意到，文沫的脸竟然红了。钟言诗也是爱美之人，只是她更喜欢欣赏美女，觉得美女的美好各不相同，类型繁多且更加养眼，男生虽然也有几个人间极品，但都长得差不多，看几个就厌倦了，再加上眼前这个根本看不清五官，钟言诗觉得文沫的反应好玩，便故意说道：“看上了？我去给你要个姓名电话？”作势就要站起来，被文沫一把拉住，钟言诗看她低头一个劲摇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们两个发春了吗？现在发春，该说你们发育迟缓呢还是发育迟缓呢？”一个人从柳树那一边绕了过来站在钟言诗面前。是同班的徐京。他一向性格爽快口无遮拦，尤其喜欢言语挖苦钟言诗，平时两个人你来我往少不了口舌之战，在男生人数两倍于女生人数的理科班里倒成为了交往最多的异性。钟言诗并不讨厌油腔滑调的徐京，只是他时常挑衅，以钟言诗的性格就少不得还嘴。

“现在发春？是有点晚，但总比有些人总也不发春强，不知道是不是哪方面有问题呢，哦？”钟言诗表情夸张，最后一个“哦”更是尾音上挑，目不转晴的盯着徐京。说来也奇怪，在人人都真真假假尝试着谈恋爱至少有暗恋对象的年纪里，徐京从来没有任何绯闻。他只跟男生接触，打篮球、打游戏，就连讨论题目也是理所当然的寻找男同胞，唯一一个有点交往的女性钟言诗又时常被他气的跳脚，钟言诗倒是真的认真怀疑过徐京的性取向。

“切~~~”徐京不怒，这对他来说构不成伤害，他显然更关心钟言诗他们刚刚讨论的对象——那个榆叶梅美少年。他蹲下来对着钟言诗和文沫说：“他是高三一班的沈业，我打篮球的时候认识的，人长得还不错，但是篮球技术一般般。但是也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好看，主要是那株榆叶梅太好看，相信吗？我要是站那里，比现在这道风景还好看。”徐京看向钟言诗，目光渴求着答案，钟言诗丝毫没注意他的后半句，脸上闪着光芒问徐京：“你能把他带来给我们认识一下吗？”

“你看上他了吗？”徐京的语气酸溜溜的，钟言诗悄悄指了指旁边的文沫，徐京“哦”了一声，拍拍胸脯走了过去。钟言诗看他跟那人说了几句，便把那人往她们这边领。他们两个的个头差不多，有一米八左右，都穿校服、白球鞋，看着他们渐渐走近，钟言诗竟然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莫名其妙！钟言诗强行将这种感觉按压下去，在他们快走近的时候拉着根本不敢抬头的文沫站起来。

“这是文沫，就是她想借你的那本《百年孤独》。”徐京用手指了指文沫。

钟言诗这才看清了沈业，果然是翩翩美少年，白白的皮肤，两颗丹凤眼低调的镶嵌在脸上，配合着高挺的鼻梁，一股浓浓的书生美男子的味道扑面而来。

文沫还没有应声，钟言诗竟然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其实她只不过是想要表达一下对文沫眼光的赞赏而已。然后，徐京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钟言诗身上，钟言诗闭了嘴。

“这是钟言诗。”徐京淡淡介绍。

“你们好，我是沈业。”沈业笑着对钟言诗和文沫所站位置的空隙做自我介绍。“我的《百年孤独》放在家里，明天带过来给你行吗？”他对文沫说。

“啊！好啊，可以啊，麻烦了……”文沫这才敢抬起头，只是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然后沈业就道别离开，徐京也走了，临走前他对钟言诗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钟言诗没空理他，她对文沫痛心疾首，“你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呢！！！”文沫用书遮住尚未褪去红晕的脸，叫：“我暗暗关注他很久了，只希望有个美好的邂逅。不是花前月下至少也要称得上'美好’I两个字，但不是今天这样的印象深刻啊啊啊啊！！”

钟言诗偏着头想了想，“也算印象深刻吧，我觉得你今天表现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反正我是忘不了。”

“受惊的小鹿……可我的定位是知书达理的温柔女性啊！”文沫显然受伤不轻。

“你还有机会挽回呢，他借你《百年孤独》的时候你再用你那海量的阅读和深刻的见解改变这个印象呗，我相信你！”钟言诗安慰文沫。

“好吧。”文沫仍旧没什么精神。

半晌，钟言诗终于记起了徐京临走时说的那句“没出息”。她很委屈，只不过是笑了两声，怎么就算没出息呢？深入一想，是不是那个笑声显得特别花痴啊……钟言诗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要是那样的话真的没出息啊，更要命的是这事竟然被徐京看到并且记住了！！钟言诗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去死了……

好在那之后徐京并没有重提钟言诗那个傻子一样的笑，他还主动打听到了沈业喜欢的书，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人生哲学，或者就是名人的成功实例，钟言诗对这种人很佩服，因为她一向只喜欢言情小说，也就是徐京口中的“肤浅之人”。文沫自从上一次去找沈业拿了书，对他的印象越发的好了。因为他的《百年孤独》里面做了不少批注，但保存完好，像新的一样，一看就是爱干净的男孩子，钟言诗看到沈业的书的时候，刻意瞄了瞄徐京手里的物理书：封面已经有了些污迹，少数书页边缘卷起，里面的批注虽然不少，但由于徐京的字实在难看，批注只是减分项。徐京注意到钟言诗厌恶的目光，把自己的书往背后一藏，提醒她关注重点。徐京的重点自然是沈业的小说，只是钟言诗此刻眼中的重点，是抱着书藏不住笑容的文沫。她悄悄对徐京说：“太没出息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第一次，徐京同意了钟言诗的观点。

三、丫鬟和小厮

文沫买了很多本钟言诗看过封面就不想翻开的书研读起来，那个劲头比物理的小木块和生物的遗传定律强多了，钟言诗感叹：大学梦果然没有美少年有吸引力。文沫小心翼翼将书合起来，问钟言诗：“从小到大，你难道就没有喜欢过一个男生吗？”文沫是真的好奇。在文沫眼里，钟言诗将所有的劲头投入到考大学的伟大事业中，偶尔剩余一点精力平均分给了小说和乒乓球，她虽然喜欢看帅哥，但对每一个都是欣赏而已，从不走近，也没有一点走近的欲望，这在文沫的眼里几乎是不正常的。

钟言诗认真的思考了三十秒，撇撇嘴，连她自己也很好奇，“那我应该喜欢谁呢？”文沫也撇撇嘴，果然是发育迟缓啊！

钟言诗死也不会承认，在文沫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是徐京。是徐京缓缓向她走过来的样子，是徐京嘴贱欠抽的样子，也有徐京偶尔斗嘴输给了钟言诗的时候佯装无所谓的样子！经过了几分钟的思绪混乱，钟言诗就把这种想法抛到了脑后，因为教室门口，沈业又出现了。

文沫和沈业的君子之交开始于借书还书的你来我往，虽然文沫有故意靠近的嫌疑，但两个人毕竟还是有很多的共同话题。文沫只出去了几分钟就回来了，她从教室门口到坐下来的过程中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坐下来的一分钟内，脸色就迅速发红，并且明显坐立不安。钟言诗靠过去，她用手摸摸文沫的额头，热的，跟文沫说话，她好久才回过神来，两眼发光。钟言诗开始诡异的笑，这是徐京的评价。在钟言诗和文沫讨论表白细节的时候，徐京出现了，并且看到了钟言诗那个据说很诡异的笑容。

“他给了我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里面有一张纸条，只有一张纸条，写的是：做我女朋友好吗？”文沫抱着那本诗集不撒手，也坚决不让钟言诗和徐京看那张关键的纸条。

“然后呢？他给了诗集就走了吗？”钟言诗很好奇。

“走了啊，不然呢？”

“那回复呢，你怎么回复他啊？也没说吗？”钟言诗很着急。

徐京缓缓说话了“现在就是我起作用的时候了。”他也诡异的笑着，“我就是奉命来打听情报和传达结果的！怎么样，文沫小姐，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

文沫羞红了脸半句话说不出来，钟言诗看着着急，“当然是同意了，你个跑腿的，快去回复你家主人吧！”

徐京回答：“你家小姐还没说话呢，你个丫鬟着什么急啊！”然后他走了出去，钟言诗对着空气翻了好几个白眼。

文沫和沈业的相处格外的融洽，但是高中生的早恋也危机重重，大部分时间文沫还是跟钟言诗呆在一起，但话题总是忍不住往沈业那边扯。有时候钟言诗还要负责为他们的幽会站岗放哨。钟言诗一边密切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背诵古代先贤的大作，往往要被徐京打断，跟她扯废话斗嘴。根据徐京的说法，他是沈业派来站岗放哨的。钟言诗真的觉得自己和徐京就像古时候照顾小姐和少爷的丫鬟和小厮，而且还是免费的……

四、少年时

四月底学校有运动会，考虑到理科班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学校给钟言诗他们班的女生分配的硬性参加指标已经少了很多了，可是班里大多数都是热衷于学习的柔弱女性，谁都不想参加跑步的项目。徐京是班里的体育课代表，动员工作自然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目光自然而然锁定在了钟言诗和文沫身上。

“不行！！坚决不可以！！运动会是难得的可以私下见面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参加什么项目而放弃沈业！”文沫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徐京，不留任何余地。徐京看向了钟言诗。

“钟言诗你应该可以吧，看你虎背熊腰的，跑个四百米算什么呀，对吧？”

钟言诗往远离徐京的方向行进，声音明显比平时小好几个分贝：“你看我这么柔弱，走个路都会摔跤，你让我去跑四百米！！我会休克的！”说完还装腔作势的咳嗽了几声。

徐京看着渐渐远离的钟言诗，对文沫说：“我觉得这家伙这几天精神不错，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你觉得呢？”

文沫重重的点头，于是钟言诗的名字就出现在运动会四百米女子跑的检录名单上。

钟言诗得知后对徐京进行了各种威逼利诱，但在得知徐京已经把名单上报之后就乖乖认命了，她只能感叹自己交友不慎。

运动会当天，学校整天都放着慷概激昂的进行曲，不时有主持人声情并茂地朗读为运动员们加油打气的优秀稿件。钟言诗站在出发点，只觉得浑身冰冷，双腿发抖，前面一个跑道上，一个精瘦的姑娘正在摩拳擦掌，吓得钟言诗只想回家。她看了看围观的人群：没有文沫，她早就跑了，只有徐京郑重其事的拿着相机对着她找角度——徐京给每一个运动员都拍了视频，钟言诗隐隐觉得没那么怕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即将在徐京面前丢人，又觉得无地自容，暗暗下决心一定不能做最后一名！可是枪响的瞬间钟言诗就怂了。她眼睁睁看着其他的运动员剑一样飞出去，自己却丝毫无法加速，于是自动开启了自我保护模式——开始慢慢的跑。在其他运动员到达终点好久之后，她在慢悠悠的从弯道那边拐过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结束之后，其他运动员面色潮红，喘着粗气，被人扶着回到休息点，只有钟言诗步伐稳健呼吸均匀没有任何异样……

尽管钟言诗觉得自己很舒适，但心里隐隐有些愧疚——毕竟拖了班级的后腿，运动员成绩不好是要扣班级总分的。在看到徐京的时候，钟言诗心中愧疚更甚。但徐京走近钟言诗，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递给她一瓶水，也不顾她的拒绝，将她拉到看台上坐下来，他并没有面色不善，但也不是笑嘻嘻的，他对钟言诗说：“你在这里给我仔细看，其他人是怎么为了班级荣誉拼命的。”钟言诗默默地喝水，看比赛，果然像她这样直接放弃的只有她一个。她想向徐京道歉，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试着用自己的胳膊碰徐京的胳膊，徐京挽起袖口裸露着小臂，碰到的一瞬间钟言诗觉得有什么奇怪东西在胸腔里一闪而过，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徐京已经走了。

虽然这之后徐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对钟言诗的不满，但主动来找钟言诗她们的频率明显降低，面对钟言诗也沉默了许多。钟言诗就不再说什么，但总觉得欠了徐京的，有时候她觉得不光是欠了他的，好像还有点别的，但因为徐京的冷漠态度，钟言诗制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六月份高考之前，文沫表现的比自己高考还要紧张，每天都给沈业送水送零食，写了无数的字条，内容从安慰到鼓励，再到一定要考到同一所大学的希冀，无所不有。钟言诗一手撑着头一手看字条，觉得一部言情小说正在她眼前上演情意绵绵的那部分，心里隐隐觉得离别就要到来，当事人文沫却没有丝毫察觉。

果然，沈业考上了离家乡很远的大学，九月份就离开了。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把文沫叫出去说了好半天的话，回来的时候文沫眼圈红红的明显哭过。但是她精神抖擞：“我一定要考到那座城市去，而且就上沈业上的那个211！”钟言诗不得不再次感叹爱情力量的强大，看着从此之后埋头书本的文沫，第一次觉得爱情这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

其实上了高三之后，大家都陡然紧张了起来，教室、家两点一线，除了数理化，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就连和徐京的疏远也渐渐被钟言诗淡忘了些，只有深夜里完成学习任务的瞬间，徐京会突然跳出来，质问钟言诗为什么没有努力奔跑。

那年过年之前的一次摸底考试，钟言诗、文沫、徐京的成绩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上个普通的211都应该没什么问题了。除夕夜气温骤降，外面爆竹声不断，钟言诗在家里就着瓜子看春晚，享受难得的休闲时光。家里的电话响了，是文沫。文沫听到钟言诗的声音，足足哭了两分钟，最后只断断续续的说，沈业找了新的女朋友，他们分手了。

钟言诗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是去年在榆叶梅的映衬下美好的少年，是羞涩的对文沫表白的男生，是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和文沫走到最后的人，后来，在钟言诗的脑子里，那个少年牵着别人的手，喂别人吃东西，对别人嘘寒问暖。

钟言诗越想越气，觉得一定要沈业给个说法，但不能当着文沫的面，因为如果他说了什么严重的话，文沫会更难过，想了一圈，她想到了当初的牵线人徐京。于是大半夜的，她和徐京约好在沈业家附近碰面。徐京坚持要来接她，说女孩子半夜乱跑不方面，钟言诗想了想答应了。

钟言诗下楼，看到徐京单脚踩着脚踏车弓着背对手哈气，看起来很冷的样子。钟言诗走过去，徐京说：“我已经告诉沈业让他下楼等了。”他看了看钟言诗，“要不你上来我带着你走吧，还挺远的。”钟言诗点了点头，徐京便转头向前，缓缓用力，脚踏车开始慢慢向前走，他在等钟言诗跳上去。钟言诗快走了几步追上脚踏车的速度，换了好几个方向也不知道该怎样跳上去坐稳，最后她心一横，干脆先抓住徐京的衣角，然后借力跳上去，坐稳之后立刻松开了徐京的衣服，暗暗祈祷着他没有发觉。

沈业的说法很官方：距离远了时间长了感情就淡了，更何况他和文沫相处了六个月就分手了。新女友是同一个社团的，也有很多共同爱好，她知道他有女朋友，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往那方面发展，但是相处着相处着，就不一样了。他也知道对不起文沫，但是他觉得文沫是那么坚强的女孩子，又那么优秀，肯定不会没了他就不行了……

钟言诗觉得沈业似乎也有道理，但是在她心里男女朋友的头衔就像是夫妻一样具有道德上的约束力，沈业的这种做法至少是不道德。沈业却对这套说辞不以为然，他说：“没有结婚随时可以分手，就算是结婚了也可以离婚，没必要对彼此有约束。”钟言诗没说话，只是替文沫不值，身旁的徐京突然给了沈业一拳，然后沈业踢了徐京一脚，两个人不顾钟言诗的劝阻扭打在一起，结束的时候脸上都挂了彩。

钟言诗推着车，徐京捂着脸，他们两个往回走。钟言诗默默无言，心事重重，徐京发觉她的异样，问她：“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密密的落在钟言诗的衣服上，手上，睫毛上，她冷的想哭。她问徐京：“你是不是喜欢文沫啊？你为什么要打沈业呢？”徐京捂着脸上红肿的地方：“我怎么会喜欢文沫呢，我喜欢的是……是那个谁啊，我只是觉得沈业的说法太混账，作为一个男人我都觉得丢脸。”

钟言诗明显松了一口气，她的声音淹没在雪地里几乎听不到，她问：“那么那个谁是谁啊？”

徐京沉默了半天，语气开始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八卦啊，我跟你说你这样不好！”

钟言诗情绪仍旧低落，细细的“哦”了一声，埋头走路。

雪太大了，钟言诗推着车的手冻的发疼，迎面来的雪花搞得她睁不开眼睛，脚冻得疼，心也空落落的，只觉得回家的路这么长这么长。徐京把自己的手套给钟言诗戴，钟言诗说不要你的，继续往前走，徐京追上来逼停她，要自己推车走，钟言诗放开了脚踏车，对徐京说“你回去吧。”便低着头往家的方向走，快到了回头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徐京。他的脸冻的发红，暗夜里、路灯下、大雪中，他的模样模糊不清。

五、归人

文沫比钟言诗想象的还要坚强，她抹除了生活中一切关于沈业的信息，重新投入到战斗之中。钟言诗对此很欣慰，但生活中自然也有让她无所适从的东西，这个东西的名字叫徐京。那个夜晚钟言诗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也没有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他们在风雪夜艰难同行之后在各自心中留下了一个疑问，谁也没有解开，就各自前行了。

从那夜以后，钟言诗就处处刻意躲避着徐京。她走路绕着他，办事也不找他，赌气一般，她知道自己生了徐京的气，却不知道这气从何而来。徐京也没有找过钟言诗，两个人对那晚的事闭口不提。

六月份的高考不知不觉就来了。这六个月里，钟言诗埋首书本，有时候偷偷看着徐京的背影发呆。这六个月里，她想起他，有时觉得好笑，有时觉得生气，怜惜一阵，失望一阵，各种情绪发酵，混乱的很。她拿不准徐京喜欢的人是不是自己，有时觉得是，有时候又觉得不是，但是她明白自己喜欢的人是徐京。她也想过在高考结束之后跟他表白，但自我保护的惯性又让我不断后退，万一被拒绝，她以后该怎么办？即便是出于礼貌答应了，但是如果徐京只是不知怎么拒绝而答应，他们又该如何相处？她心高气傲，不要勉强得来的爱情，那会让她觉得受人辖制……更何况她是女生，要是徐京喜欢会自己说的，于是她选择了等待。

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两年，徐京没有任何行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上了大学。钟言诗和徐京的大学相隔很远，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假期里的同学聚会也总是见不到，不是徐京有事去不了就是钟言诗头疼脑热出不了门。

后来，钟言诗终于放弃了等待，交了第一个男朋友。几天后通过朋友知道徐京也交了女朋友。钟言诗和男朋友性格不合，几天就分手了，再后来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男朋友，钟言诗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她选择在离家最近的高速公路休息区开一个餐馆，也是为了安逸和稳定。

好友文沫大学学金融，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毕业进入大城市的证劵公司，整天忙的脚不沾地，偶尔和钟言诗打电话，说早就忘了沈业这号人物了。钟言诗也快忘了徐京这号人物了，只是前几天同学聚会，徐京的朋友们说徐京当年偷偷暗恋着他们班的一个女生，光是情书就偷偷写了三四份，但就是没有勇气送出去，最后一次除夕夜准备表白，结果去跟别人打了一架，把揣在兜里好几天没送出的情书丢失在了雪地里，然后姑娘就不理他了……听的时候钟言诗跟着同学们一起笑，回家却哭了好久，怪不得她总觉得那天她在雪地里丢了什么，原来不是她丢了什么，而是她错过了什么……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钟言诗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不是小姑娘。可是她还是在第二天试着打了同学们给她的，徐京的电话。钟言诗说自己要回家，从同学们那里得知徐京有车并且今天要回家，希望他可以载她一段。徐京倒是答应得很爽快，只是言语简洁，令人失望。

钟言诗还是不死心的坐上了徐京的车，他们在大雪中的高速路上沉默同行了两个小时，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结局还是没有改变。或许钟言诗根本没想改变结局，她只是想和徐京再同行一段，哪怕只是一小段路，哪怕还是风雪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