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丝雨:江流有声(三)

江 流 有 声(三)

安徽怀宁 江南丝雨

(六)

  一个五十开外的大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船舱,等她兜售字画,亮出身份时,人们纷纷上前围观,这才引起一场骚乱。大妈将装裱好的字画交给围观的人一一展示,说这些都是她先生的遗笔。先生去世后,家道中落,生活艰难,实在没法才拿出挖心出让,有识货的先生小姐随便给个十块二十块,也算是接济救困,行善积德。也许是她的说辞过于粉饰,也许是她来错了地方,那些字画居然无人动心,无一成交。过了多会,她只好悻悻离开,出门的时候不忘嘀咕一句:“一帮蠢蛋,不识好歹!老娘的好东西不要,都去吃屎吧!”因其音量过于上扬,整个船舱全遭荼毒,荼毒的毒汁马上变成一群苍蝇,嗡嗡飞舞于人头之间,弄得个个口眼鼻耳皆藏大粪。

  “好在我们几个不好热闹,有先见之明,否则也吃了人家的苍蝇。”潘雅琴庆幸自己之余,猛拍胸脯,好像呼吸也被苍蝇污染,要从胸口将其驱赶。

  “姑娘们,现在领教了中国大妈的厉害吧,我劝你们做媳妇后一定小心为妙,不能和婆婆对着干,否则下场如斯也。”邱金中摘下他那副金丝眼镜,呵了口气,用抹布轻轻地揩去,仿佛揩的不是灰尘而是苍蝇屎。

  王云贞捏着她那精致的鼻子,口齿不清地说:“我要是不幸遇到这种婆婆,宁可离婚,否则一生都毁了。”

  黄大明背靠船杆,用火柴棒悠闲地掏着耳朵,慢条斯理地说:“德性,我早知道了。”

  潘雅琴觉得很奇怪,追问:“你咋知道?”

  黄大明说:“不明白了吧,混码头的女人都是一个德性。”

  潘雅琴不解地问:“我看那些字画挺好的,怎么没人要,是不是太贵了?”

  黄大明说:“你说得对,那些字画不值那个价,更没有收藏价值。”

  “为什么?”

  “你难道没发现那些字画很稚嫩,下面落款乱七八糟,根本不是一人手笔。依我看应该从美术学院里弄来的学生的临摹作品,回家装裱了一下拿出糊弄人的。”

  “你离那么远,从哪看出的?”

  “傻瓜,艺术是相通的。我不是给了你一把尺子嘛,你拿去鉴别一下不就知道了?看来我讲了半天等于白讲了。”黄大明有些气馁。

  “你只给了半截,还有半截不是没给嘛,我当然还不会用。”潘雅琴辩解道。

  “好了,都是我的错”,黄大明苦笑着说,“后半截我也留不住了,一并交给你们把。”

  “我们洗耳恭听!”三人一齐说道。黄大明说道:

  “还是先从书法说起吧。第一阶段,摹仿阶段,就是拿古代的现代的名人字帖或碑贴进行临摹,踏着巨人的肩膀上去,是条捷径。这个阶段又分两个时段,先是形似,再才神似。刚才那些字画还停留在形似阶段,比如有一幅《宁静致远》的字,是颜体,但颜体的那个勾没学到家,一看就是学生的习作。练到神似,要花很大功夫。一般没有书法天赋的人,练到形似或一半形似就停止不前了。但不管是形似还是神似,你的字都不是自己的,就像老婆生了孩子,虽然叫自己为爸爸,但却不是自己的种。第二阶段,创作阶段。字练到神似就可以进入创作阶段,创作阶段的作品就像唐太宗李世明所说的,笔笔有出处,字字有来历。所谓出处和来历,还是拉皇帝做大舅,踩着人家的影子走路,这时的作品说是书法就是书法,说不是书法就不是书法。邓石如字写得那么好,他只承认自己是个书匠,不是书法家,就是这个原故。第三阶段,再创作阶段。这个阶段是个蝶变的过程,最为痛苦,只有大师级人物才能企及。简单点的说,这个阶段就是将原来学的字全部忘掉,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字体,自成一家。像二王,殴颜米赵等等。

  我们回过头来说诗歌。三元境界就象书法的第三阶段,是一个解构的再创作阶段,也是一个从无到有的痛苦历程。举个范例说一下吧,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时间的跨度,几乎涵括了整个人类历史。念天地之悠悠,涉及宇宙空间之浩大。最后一句,独怆然而涕下,面对时间的广阔,空间的浩大,我感觉自己非常渺小,而又无法改变,不由悲从中来,流下悲愤的泪水。四句,时间,空间,人间三间,典型的三元境界的诗歌。《易经》中说,宇宙是从无极到有极,有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一路从无到有的演变。我们人类从古到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探究宇宙的奥秘,结果宇宙之浩大让人类无法穷其根本,这也不知是宇宙的悲哀还是人类的悲哀,我们只能用一滴眼泪来表达。而这颗眼泪化作一粒种子,开花结果,继续推动后来者,后来者又继续推动后来者,无止无休,永无止境。这就是从无到有的境界,无指时间空间的无,有的只有悲怆的眼泪。我们如果反复地去阅读这首诗,读着读着,发现连眼泪都读没有了,这首诗原来已不需要解释,因为它根本就没有解释,过多的解释反而是一种束缚。无解才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伟大诗作。”

  “没有啦?”潘雅琴问。

  “没有了。”黄大明回答。

  “你不是说有多元境界嘛?你只说了三个。”潘雅琴再问。

  “不错,但以我的水平,只能讲到三元。”黄大明承认自己是半油漏水平有限公司出品的。

  “不行,想留一手,办不到。”潘雅琴上前揪住黄大明的耳朵,蛮横地说。

  “好,好,姑奶奶,我招了,招了还不行啊?”黄大明讨饶地说:“其实,我真地不知道,要说也只能某件作品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多元境界。比如书法中有王羲之的行书《兰亭序》,颜真卿的行书《祭侄文稿》等。”

  “诗歌中有么?”

  “有,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为什么?”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能解释么?”

  “不能。”

  “你能说出它好在哪里么?”

  “说不了。”

  ‘“这就是了,多元的东西与宇宙同在,一般凡人是看不透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是不是多元的?”

  “是的。”

  “菩堤本无树呢?”

  “多元。”

  “好了,我的废话讲完了,大家休息会吧。”

  “慢,慢,”邱金中双手向下摆了摆,示意大家坐下继续。他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元共存的讲解让我大开眼界茅塞顿开。艺术可以多元化,社会可以多元化,政党可以多元化,经济也可以多元化,你们说是不是?这次财富论坛,本来我只是去听讲的,今天受到老同学的启发,我准备写一篇稿子交上去,题目叫《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副标题是《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多元性》,你们说行不行?”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包含了国家,集体和个体经济多元共存的局面,都应该受到社会的保护和发展,单一的计划经济模式是到转变的时候了,我支持你!”黄大明说。

  “想不到大明哥的一席话让金先生受到如此启发,我们也甚感欣慰。”王云贞由衷地说。

  “我们也甚感欣慰,贞妹,‘我们’是谁和谁呀?”潘雅琴抓住了王云贞的口误,马上一顿打趣。邱金中却出来打圆场说:“你们慢雅,我去写稿子了。”

  “不行,今天听讲,就你捡了一个大便宜,晚餐怎么解决?”潘雅琴拽住邱金中衣袖。

  “小意思,我请客,我请客,以后全归我行了吧。”邱金中从包中数了二十张十元的票子递给潘雅琴,说:“这是晚餐的,明天的再给。”

  潘雅琴小嘴一鼓,向王云贞一噘说:“谁稀罕你的钱啊,叫‘我们’的那个管吧。”

  王云贞居然不生气,反而心安理得地将钱接过来,说:“有些人啊,光凭嘴硬是要挨饿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单元的生活方式早就被多元取代了。姐姐,你要实惠点才行哦。”

  潘雅琴被说得哑口无言。

(七)

  东风4号经过三天的航行终于到达了上海港。一路上,邱金中没少花钱,但他也是值得的,王云贞同意他以男友的身份进入王家。王家爹妈已经不在,只有哥嫂带着一个小孩过日子,一家人生活在大杂院里,生活并不富裕。上海人天生有点瞧不起外地人,王云贞的哥哥天生又多了点势利眼,一见邱金中身着打扮,又听说是银行的大老板,小眼睛马上放大了一倍。再加上邱金中带了不少见面礼,夫妻俩像迎财神爷一样,走路都是躬着身子的。

  王云贞允许邱金中到她家,本来是为自己装点一下门面。她知道哥嫂的为人,如果直说自已是偷偷回家,那肯定被嫂嫂那张嘴咒得人死牛翻瘟,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但是却被邱金中信以为真,大把大把在大杂院里撒着钞票,叫王云贞自已也瞧着心疼。王家如新年一般,每天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小朋友如车水一样涌进涌出,没完没了,邱金中发烟、发糖果发得手软。王家哥哥嫂嫂更像中了五百万彩票,喜气从内到外,从面到里,连门板上的铜环也仿佛包了一层黄金,闪闪发亮。

  邱金中在王家待了两天,在王云贞眼里,好像待了两个世纪。第三天清早,王云贞就摧着邱金中快走,以后不要来了。邱金中问为什么,王云贞眼睛一下潮湿了。

  邱金中去了财经大学,王云贞家终于清静了,王云贞每天出门找工作,傍晚总是拖着疲惫而回。哥嫂也从睡梦中醒来,原来五百万大奖没有砸到头上,仅仅擦身而过,对王云贞的态度马上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晚上吃饭时,小孩子多舀了一匙鸡蛋羹,嫂子打鸡给猴看,一筷子打在头上,说:“吃吃吃,就知道吃,再吃把家都吃穷了。”小孩痛得哇哇直哭。王云贞抱起小孩哄着,心里像吃了坨大粪,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不由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把糖果塞在小孩子手中,又剥开一粒塞进他的嘴里,小孩子停止了哭泣。正在这时,楼下又听见了嫂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不要脸的东西,也不知在哪拉个野男人来,打肿脸充胖子,到我家骗吃骗喝。”王云贞脑袋嗡的一声,只感觉自己的喉管里惺惺的,涌出许多苍蝇来。

  第二天,王云贞赶到环卫局,想找个环卫工,了结自己的一生。但是环卫局的领导对她说:“实在抱歉,现在正遇上知青返城大潮,谋一份工作不容易,你要做环卫工,也需报名排队。”

  王云贞不敢回家,等哥嫂吃过晚饭洗刷的时候,像贼一样偷偷溜回自己房间,不想关房门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嫂嫂,楼底下漫骂的声音又钻进耳朵:“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晚饭都不晓得回家吃,你没有家啊。知道底细的人还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磨了你呢。”

  听见哥哥的呵斥声:“你小点声不行啊,叫邻居听见多难听。”

  又听见砰砰嘭嘭地打斗声,又听见嫂子的哭叫声:“你这化生的促寿的,把我打死算了,我不想活了嘛。”

  一声高过一声,王云贞也不觉得一天没吃,肚子不饿,想死的心到有了。

  又挨了两天,扳着手指头细算,邱金中走后已有一周了,王云贞心急如焚,心想,如果邱金中明天不来,就跳进黄浦江一了百了,走得白皑皑大地一片真干净。

  就在黄花菜快要凉的时候,邱金中真的来了。

  邱金中临走时,王云贞眼眶含泪,含情脉脉的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挥之不去。到了四五天,双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好不容易挨到散场的一天,邱金中决定还是到王家一探,免得遗憾终生。

  王云贞正在被水淹得没顶之时,邱金中的这一探,像天上掉落的一根救命稻草,轻悠悠地就将其拉上岸来。王云贞扑在邱金中怀里哭道:“你把我带走吧,我给你做小,做丫环都行。”

  邱金中痛惜地用手擦着她的眼泪,说:“傻瓜,我没结婚哪有老婆,你就是我的老婆。”

  王云贞一刻都不愿停留,当天就与邱金中坐上回江城的汽车。

  黄大明就没有邱金中那样幸运了,他没有遇见像王云贞那样无良的兄嫂,却遇见一对识趣的父母。

  黄大明初登潘家大门,手中也带了一点薄礼,实则囊中羞涩,不免心中彷徨。莫看他在船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到潘家,就像犯错的小学生,低头不语。潘家父母见他们结伴而归,以为是带男友上门,可潘雅琴偏说他是她的老师,这次回沪时洽好碰上,所以带回家做客。潘家上下于是以客之礼相待,黄大明如蚁入裆,坐卧难安,不敢久留,第二天便告辞而去。

  黄大明回家后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干混混营生。一个月后,他的父亲被平反,恢复了东风袜厂厂长的职位,没多久他就进了江城塑料厂。

  潘雅琴的父亲人脉很旺,不久就给她找到了工作,安排到上海船务公司上班。

  王云贞最初在农行莲花支行前台实习,不到半年就转到财务室。邱金中将银行分给自己的一套房子给王云贞住,后来干脆自己也搬了进来。

  王云贞这天上卫生间,不巧听到有两同事在议论。内容涉及到银行内部有个女人人长得不错,就是不要脸,没来几天就勾引老大,与老大同居,甘愿给人家做二奶,一听就是影射她的。

  王云贞听邱金中说没有结婚,也没老婆,自己怎么就成了二奶?她有点不明白了,莫非是狡猾的老狐狸在欺骗自己?得搞个清楚。

  晚上吃饭时,邱金中说:“小贞,过两天就要五一了,银行放几天假,我们开车到九华山去旅游吧。”

  王云贞说:“上九华山干吗?”

  邱金中说:“上九华山祈福啊,都说九华山的香很灵的。”

  王云贞说:“切,迷信,爬山累死人,我不去。”

  邱金中说:“那几天我们窝在家里干什么?”

  王云贞说:“我都跟你半年了,你总该让我去拜见一下公婆吧?”

  邱金中说:“我家在农村,五一正赶上插秧季节,下去就要帮忙,瞧你细皮嫩肉的,干农活你行吗?”

  王云贞说:“你忘啦,我是知青。”

  邱金中说:“你想干,我不想干,家里脏死了。”

  王云贞说:“你到底回不回?”

  邱金中说:“不回!”

  王云贞说:“真不回,假不回?”

  邱金中说:“真不回。”

  王云贞说:“我知道了,你是嫌我丑媳妇难以见公婆,是吧?”

  邱金中说:“不,不,我亲爱的最漂亮了。”

  王云贞厉声说:“我不跟你嘻皮笑脸。邱金中,跟我推三阻四的。说,到底为什么?”

  邱金中吓了一跳,忙说:“去,去,姑奶奶,依你行了吧。”

  王云贞不依:“不行,今天你要说清楚,你家是不是还有个…?”

  王云贞正在措辞,是讲大娘子还是讲金屋藏娇好,邱金中反而释解了,说:“呵呵,原来兜了这么大圈子是说这回事哦。有事明说嘛。”

  王云贞说:“那你承认了?”

  邱金中说:“承认什么啊,莫须有的事。”

  王云贞说:“世上无风不起浪,你要再不说清楚,莫怪我翻脸无情!”

  邱金中心忖,也该到说清楚的时候了,免得误会越来越深:“是有哪么回事,但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王云贞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发现他刚从外星球过来。

  邱金中缓缓讲出了一段原委。

  邱金中的爷爷和本村的一个姓常的都不是本地人,他俩是黄安暴动的红军战士,当年部队转移到怀水时与宜江驻军发生了一场激战,邱常和十多名重伤员被迫留下,托咐给当地老百姓收留。因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又历经当地白军几次搜捕,其它伤员死的死,毙的毙,他俩是仅有的幸存者。这对患难战士就成为了过命的兄弟,他俩盟约,后代如果两男结为兄弟,两女结为姐妹,一男一女结为夫妻。不料,他们结婚生的都是儿子,于是结为兄弟。这对小兄弟从小又过命地好,长大后娶了一对双胞胎姐妹,姓常的娶的是大姐,邱父娶的是小妹,两个关系又加了一层,两家更是不一般地好。

  后来,常家生了一个女儿叫常玉梅,邱家生了个儿子就是邱金中了。常玉梅比邱金中长了一岁,但这并不影响两家长辈的盟约,自小就结了门娃娃亲。

  常玉梅和邱金中从穿开裆裤,屎里捡豆豆开始,经过了玩泥巴过家家的游戏,一起同窗共载,上了小学,又上了中学,如果不是一场变故,也许他们俩早就结婚生子,过起了双栖双飞的生活。

  农村的生活总是艰苦的,靠工分吃粮的日了更是要精打细算。这种日子,一家只能养一头猪,是为了过年有肉吃,而常玉梅家却养了两头,目的是为了在过年时卖一头宰一头,好让日子过得比别人滋润一点,用农村的说法是个挣子。但要多养活一头猪,付出的劳动那要比别人不知要多多少。暑天午后,人们都缩在家中纳凉,常玉梅一家却悄然出动了。玉梅爸腰间系着一条兰色的长汗巾,光着黝黑粗壮的上身,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挑着一担空粪箕。玉梅妈头上裹着一条白毛巾,以遮烈日,也担了一副空粪箕。玉梅戴着一顶半新草帽,跟在后面,手中拿着一条黄瓜在啃。三人匆匆向河边开进,目的是去打鸭舌头草,因为河中鸭舌头草长得旺盛,猪崽最爱吃,他们三四天打捞一次,让猪在这个季节里多长长膘。

  今天来得不巧,也许昨天,也许上午被人打捞过,走过长长的一段河,猪草稀疏得可怜,像被多人洗劫了一次。他们来到一个叫做子午段的河段,那里水深,摸不清底细,打捞者不敢下水。玉梅妈见对岸水草丰盈,中午烈日照于水面,水泡串串。此岸峭壁嶙嶙,杨树盘驻,下面潭水黝黝,树影摇晃,不免有些害怕,有点打退堂鼓,对她爸说:“孩子她爸,这儿太危险了,我们回去吧?”

  常玉梅爸爸见脚下浅水区又肥又密的鸭舌头草,空手而归有点不心甘,说:“这样,我一个人在浅水中捞一点,你俩在岸上捡吧。”为了保险起见,他从一副担子中解下两根棕绳,中间打个结,一头系于腰上,一头系在一颗杨树比较粗的活枝上,用力拉了拉,确定绑得结实,方才顺着杨树爬下水。

  子午段因为潭深,淤泥也深,表面水流平缓,波光粼粼,下面水流却很湍急。玉梅爸下水的那段是浅水区,能目视水里的鸭舌头草。这里鸭舌头草从来没被人捞过,长得特别茂盛,不一会就捞了两大担。玉梅妈在岸上叫道:“孩子她爸,够了够了,再捞,挑不动了。”

  玉梅爸正捞得兴起,哪里听得进老婆的话,手中正捞了一抱猪草,想用力抛上岸,不料脚下一滑,“哎呀”没完,人已滑到了河段深处,淹没了人影,破草帽和一大抱鸭舌头草随之漂上水面,同时又听得咔啦一声,那枝树枝从节杈处撕断,和绳子一起弹进河中。

  “老头子…”玉梅她妈一声尖叫,不顾一切扑向水中,伸手去抢那段断枝,可是树枝还没够着,自己也陷进淤泥,双腿提不起来,双手猛拍水面,却使不上力,身子一直往下沉。玉梅妈急切地叫:“梅儿,快拉我!”

  玉梅应声而下,拽住妈妈的手,就是拉不动,反而被她妈妈拽到身边,眼看自己将要被淹没,一家三口即将面临灭顶之灾,不知妈妈从哪来了力气,双手将玉梅托起,奋力抛向岸边。玉梅像一截木料重重摔在地上,骨头咔嚓一声响,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年,常玉梅才十三岁。

(八)

  三个多月后,玉梅伤好出院,可是走路有些跛,落下终身残疾。

  玉梅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作为邱金中的未婚妻,提前入驻了邱家。

  金中父母从小就疼爱他们两个,把玉梅从来没当做外人,就像自己的亲闺女。玉梅住院期间,更是百般照料,千般呵护。玉梅出院后,邱父想方设法托人找关系让玉梅复学,学校领导态度也很好,说叫她再等一段时间,因为错过了报名时间,班级名额已满,要想恢复其学籍,学校做不了主,必须将情况如实上报给公社和县教育部门,由县教育局批复才能确定。

  邱父后来又送了点礼给校长,可是校长还是无能为力,一直拖着,拖得玉梅对上学已不再有信心,最终缀学在家。

  邱家也不富裕,这时平白添了一口,又添了两头猪和几十只鸡,使原本忙忙碌碌的家庭变得更加忙碌。常玉梅也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逐渐融入了这个和睦而辛劳的家庭。从其内心深处来讲,她已从最初的依赖变成了适应,不管邱家当她是女儿还是儿媳,她得把自己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所以,她不再叫邱父邱母为姨父姨母,而是跟邱金中一样的叫法,称作伯伯妈妈。

  常玉梅缀学在家,邱家父母舍不得她上生产队挣工分,只让她在家干些家务活。可这小妮子女大十八变,一个小脸蛋出落得漂漂亮亮,眼睛望人也秋水荡漾的,手粗脚大,做起家务条理清楚,干起农活不输劳力。邱父邱母越来越喜欢,准备邱金中高中毕业就让他们圆房。也许他们天生只能做姐弟的份,邱金中居然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婚没结成不要紧,要紧的是,随着知识的增长,邱金中知道了《婚姻法》。《婚姻法》有一条,禁止近亲结婚。邱金中常玉梅是近亲,结婚是违法的。邱金中即将成为国家公务人员,岂能干违法的事?

  一个不娶,一个不嫁。为了爱情和盟约,两个相互耗着,疲惫了身心,浪费了青春。这一耗就耗去了二十年,他们放弃了婚姻,婚姻也放弃了他们。如果不是王云贞解开,这个结也可能成为死结。

  王云贞就是他们棋盘中的一枚活子。

  邱家坐落在怀水县月山镇黑子岭乡祝冲村,和黄大明老家同一个村庄,两人小学中学皆是同班同学,所以两人一见面就称老同学,高中时黄大明跟父母进了江城,而邱金中却在农村高中,赶上了文革最后一趟高考专列,成为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大学生。

  邱家有一栋二层三列的新式小楼房,上面盖了假三层,一色的琉璃瓦,墙面以砖红与啤酒瓶绿的磨砂石间色粘就,下面一层水磨石地面,二楼铺的是灰色地板砖。门前铺了一块很大的水泥稻床,正挨着乡村土路,邱金中的小车就停在稻床上。

  邱金中和王云贞下车时,常玉梅正在稻床上扫垃圾,一见王云贞,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明白了。

  王云贞打开后备箱,准备拿东西,邱金中叫道:“小贞过来,见过梅姐。”

  王云贞很乖巧地走到常玉梅面前,轻声地叫了声:“姐姐。”

  王云贞的发音似乎捏着喉管发出的,音量有些混浊,常玉梅甚至怀疑连她自己也没听清。但她毕竟第一次进门,害羞是必然的。常玉梅丢下扫帚,拍了拍手和衣服,以示我身上都干净,走上前拉着王云贞小手,声音嘹亮又热情:“妹妹真漂亮。哎哟,这小手又白又嫩,像没长骨头样。城里人就是城里人。”

  王云贞的手握在常玉梅的大手里,感觉像冬天插进了硬皮手套,上下刺痛得很厉害,看在主人好意的面上,不好强行抽出。常玉梅正好相反,她仿佛冬天抱了一个热水袋,捏一捏还是软的,有了一种既温暖又舒服的感觉。

  王云贞仿佛遇见了王熙凤,腼腆之情顿时清除。常玉梅像遇见了林黛玉,一见面就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口里。

  王云贞打量着常玉梅,精明能干不失侠女风度,堪比常香玉。常玉梅打量王云贞,眉眸风情,唇齿风流,娇俏如小白菜。

  常玉梅对决王云贞,乡下姑娘pk城市姑娘,如果不是常玉梅有些残疾,仅从脸模子上来比,一点也不输给王云贞。但岁月总是一把无情的刀,在常玉梅的眼角过早地刻下数条鱼尾纹,让本来很精致的工艺品,有了一种沉重的苍桑,而这种苍桑一直蔓延到无垠的黄土地,塑造出中国农村千年不变的一尊雕像。

  打量总是暂时的,相处才是紧迫的。这时却听见邱金中问:“梅姐,伯妈呢?”

  常玉梅说:“下田去了,我去找吧?”

  邱金中说:“不用了,你和小贞把车上东西提回家,我晓得去找。”

  王云贞好像一刻也离不开邱金中,趁机抽出被捏痛的手,跑到邱金中面前,挽住他的胳膊,娇声说:“我也去。”

  祝冲是月形山一个凹字形山脉形成的山洼,祝冲原来的人家都居住在山洼里,后来修了祝冲水库才搬到山外。黑子岭是月形山的一部分,206国道经过黑子岭北麓直通江城。如果当206国道为地平线,月形山就像是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月牙儿。邱金中家就建在黑子岭西麓的一块山地上,背靠黑子岭,有一条乡间土路经过他家门口蜿蜒通到国道。

  邱金中带着王云贞转过一道山口,祝冲水库大坝立即呈现在眼前。两人兴步登上大坝,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往北望能看到磨山境内山脉磨山的主峰,往西能清晰看见茶山乡的主峰茶山。三座山峰连成一个三角形,206国道就是划过三角形的一条直线。

  祝冲水库是小型水库,面积不大,但它保护其水系所属农田灌溉已绰绰有余。水面平静如镜,没一丝波澜,一边阴一边阳,阴的一面是山峦葱黝的倒影,阳的一面是天空白云的倒影。如果水面是镜面,那么月形山和祝冲大坝就是镜框子。如果春暖花开面对水面,那么被涤洗的不仅有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心灵。邱金中说:“我们老了,我在这里开辟一块空地来,修建一栋别墅。我们在这里读书种花养鸭钓鱼,相濡以沫,直到终老,多好啊。”

  王云贞紧紧地挎着他的胳膊,头靠着他的肩膀,眯上眼睛,幸福地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就是我最向往的生活。”

  邱金中的二老就在水库下面一里多地的一块水田中劳作,远处眺望,就是模糊的两个人影,眼睛不好使的连男女都分不清,邱金中一指说:“瞧见么?那就是我家水田了。”

  王云贞再次亮相的时候,邱家门里门外已站满了人,他们以迎接新娘子的姿势,用好奇的眼光不停地打量。女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评论着这个漂亮的城市媳妇。仅从眼光的密度,就能想象到春天的雨丝,王云贞不想被透视都不容易。

  邱金中有了上次在王云贞家的经验,这次在祝冲的礼仪做得更加周到。在邱家,不管大人小孩,男的女的皆有见面礼。小孩子,一人一把糖果,由邱母分发。大姑娘大嫂子大婶子一人一个手帕包,包里有十粒糖果,一条玫瑰牌香皂,一双东风牌尼龙袜和一条佳仕牌毛巾,由常玉梅分发。邱父边打招呼边向所有成年男士发一根恒大牌香烟,邱金中笑咪咪跟在后面,一人再递一包,乐得大叔大爷小伙子咧开嘴直笑。听说恒大烟是周总理抽的香烟,一人一包这么名贵的香烟,在祝冲是绝无先例的。这也从中体现了邱金中出手阔绰,大大地撑了邱家的面子。

  午餐时间到了,邱父留下了几位祝姓族中大佬和邱金中少年好友,晚餐祝冲老队长祝明亮回敬了邱金中,同时还邀请了村中几个领导作陪。邱金中怕村人礼尚往来,几天都走不脱,连夜开车同王云贞回到江城。

  过了几天,王云贞同邱金中到了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婚姻关系,再也不怕别人背后指指点点。

  其实结婚证就像一张护身符,没有它的时候,就如没有了保护神,心中总是悬悬的,总怕不知何时何地有人伸出魔爪,抢走自己的另一半。有了它的时候,又抱怨它像孙悟空的紧箍咒,装得上取不下,让自己失去了自由之身,想偷鸡又怕啄了手,对什么都有了顾忌。王云贞却不这样想,她认为结婚证更像一张扑克牌,这张牌看你怎么运用,打顺手了所向披靡,打逆手了,溃军千里。所以在她心中,她需要的必须是一张能扣底的王牌。

  王云贞和邱金中的事情眉目清楚了,那一厢,潘雅琴和黄大明却劳燕分飞,杳无音信。

(未完待续)

附:江南丝雨:江流有声(一)

江南丝雨:江流有声(二)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曹玉贵,笔名江南丝雨,安徽怀宁人,现客居广西德保。爱好文学,书法和摄影 。本微刊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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