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1章)
753年1月3日,自735年成为大唐宰相的李林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毫无疑问,他是李隆基执政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
李林甫去世后,杨国忠毫无悬念地成为继任者。
杨国忠原名杨钊,永乐(今山西永济)人氏,是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的外甥,杨玉环的远房堂兄(和杨玉环同曾祖父)。
杨钊曾担任新都县尉、扶风县尉,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私交甚好。745年,章仇兼琼与李林甫不睦,得知杨钊是杨玉环的从堂兄后,让他到长安结交杨家,以便日后可以对抗李林甫。
杨钊到长安后,把价值百万的蜀地珍宝一一送给杨氏姐妹,并说这是章仇兼琼所赠。于是,杨氏姐妹就在李隆基面前替杨钊美言,并将杨钊引见给李隆基。李隆基任命他为右金吾卫兵曹参军,可出入禁中。
杨钊在长安站稳脚跟后,一路高升,不到一年时间,就身兼十多个职务,成为朝廷重臣。
748年,李隆基赐杨钊紫金鱼袋。750年十月,杨钊认为“金刀”二字不妥,请皇上为他改名,李隆基赐名“国忠”。
说到杨国忠和李林甫的关系,很是微妙。起初,杨国忠为了向上爬,竭力讨好李林甫,李林甫也因为杨国忠是皇亲国戚,也尽力拉拢他。在李林甫陷害李亨时,杨国忠积极参与其中,因此,杨国忠和李亨的矛盾也越来越深。
后来,杨玉环经常在李隆基面前说杨国忠的好,李隆基也想借杨国忠牵制李林甫,因此,李隆基渐渐偏袒杨国忠,疏远李林甫。
李林甫死后,李隆基立即任命杨国忠为右相兼文部尚书。
对李亨来说,李林甫的去世让他如释重负。不过,杨国忠仍旧是他的死对头。李亨做好了和杨国忠明争暗斗的准备,他必须要在这险象环生的斗争中坚持下去,直到父皇去世那一天。
王维本以为李林甫去世后,朝廷上下的风气会有所改善。身为吏部郎中的他,原本想在新宰相的带领下选贤任能,励精图治。没想到在杨国忠的胡闹下,朝堂上下愈发乌烟瘴气。
“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修行。”王维远远看了一眼大明宫,不由想起了神会法师说的一句话,“着相修行百千劫,无相修行刹那间,若能万法尽舍却,顿悟入道须臾间。”
从753年至755年,表面上看,大唐还是那么繁华,还是那么强大,但在这繁华强大的背后,似乎已经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些不一样,王维能感受到,朝中有识之士能感受到,却唯独天下至尊李隆基感受不到,或者说,他可能也感受到了,但却不想过问了……
当历史的车轮辗转驶入755年时,任是再迟钝的人,也嗅出了隐藏在大唐繁华盛世背后的异样。
这其中,有一个人用他沉痛的笔触记录下了这些变化,他就是杜甫。
755年,在杜甫客居长安八年后,终于得到一个低阶官职——右卫率府兵曹参军。
755年十一月,杜甫回奉先(今陕西省蒲城县)看望久未见面的妻儿。不料刚进家门,就听到妻子惨烈的哀嚎声,原来是小儿子活活饿死了。
这不啻为一道晴天霹雳,杜甫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将自己在长安的感受和回奉先路上的所见所闻,写成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字字啼血,句句痛心。
杜甫在诗中痛斥长安权贵的荒淫腐败和底层百姓的艰难度日,长安权贵在豪宅里醉生梦死——“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长安百姓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甫痛失幼子的遭遇,并非他的个例;杜甫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也绝没有半点夸张。这发生在盛世大唐的惨剧,并非横空出世,而是由来已久。
唐代自建国以来,经历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开元之治后,大唐的繁华强大,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
然而,大唐表面的繁华,却掩盖不了内部的种种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矛盾犹如美玉上的裂痕,向大唐内部慢慢渗透。这种渗透的力量,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迅速、更为可怕。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说大唐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那么,矛盾的加深和扩大,是在李林甫去世以后。
这要从李隆基的用人之道和驭人之术说起。
李隆基深谙用人之道和驭人之术,他对权力的操纵和掌控,非常人所能及。
李隆基善于对各方势力进行制约和平衡,太子和宰相,文臣和边将,权贵世家和科举寒门,李隆基让他们互相牵制,从而达到一种微妙的制约和平衡。
从开元年间的各大贤相,到天宝年间的各大节度使,他一手安排好了各方势力的互相制衡,让各方势力效忠于大唐,为大唐效力。
心机深沉如李林甫,终其一生也是被李隆基掌控在手中,君臣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以十多年相安无事。
李林甫也善于压制各方势力。比如野心勃勃的安禄山,始终被李林甫牢牢控制。安禄山明白,不仅他身边的亲信被李林甫渗透,就连他的心思也能被李林甫猜个十之八九,这让他如履薄冰,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平衡,在李林甫去世以后渐渐被打破了。
李隆基想让杨国忠和安禄山互相牵制,但杨国忠根本无法控制安禄山,只能简单粗暴地打压和排挤,而安禄山根本不怕杨国忠这一套,这让李隆基玩了一辈子的驭人之术失灵了。
李隆基重用过安禄山,既有政治考量,也有军事需要。对内,他想利用安禄山牵制其他武将,对外,他想利用安禄山稳定北方战线,开疆拓土。
不过,为了防止安禄山心存异志,李隆基设计了三张牌:
第一张牌,是兵力牌。李隆基让安禄山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使他坐拥18万兵力。天宝年间,大唐总兵力约60万人。18万兵力恰好是一个临界点,既能最大限度发挥安禄山的战斗力,又无法让安禄山发动一场能推翻大唐的叛变;
第二张牌,是感情牌。李隆基宠幸安禄山,甚至让他成为杨玉环的义子,让他享受比封疆大吏还要夸张的待遇。李隆基不仅厚待安禄山,还封安禄山的大儿子安庆宗为太仆卿,将太子李亨的女儿下嫁给安庆宗为妻,封安禄山的小儿子安庆绪为鸿胪卿。
第三张牌,是人事牌。在边境上,紧挨着安禄山势力范围的,是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哥舒翰是大唐名将,为人耿直忠厚。如果安禄山图谋不轨,哥舒翰必然会第一时间镇压叛军。在朝廷内,以杨国忠为首的文臣经常提醒李隆基说安禄山有狼子野心。这让安禄山犹如芒刺在背,只能拼命讨好李隆基以表忠心,抗衡文臣。
当然,这三张牌中,最重要的是第一张牌。不足以和整个大唐帝国抗衡的兵力,让李隆基愿意信任并放权给安禄山。
在李隆基看来,这样的权力制衡,可以让他高枕无忧,纵情享乐。每年十月,他必定带杨玉环到华清宫沐浴温泉。
安禄山为了讨好李隆基,特地以白玉石制成鱼龙凫雁和莲花,置于华清宫的温泉池中。
当石莲花在水底盛开,银缕船在池中游弋,宝石和丁香堆积如山,霓裳和羽衣交织如云,李隆基和杨玉环在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中留连忘返,不知今夕是何夕……
表面的歌舞升平,掩盖不了潜在的危机。但李隆基似乎并未察觉内部危机,反而向外发动了一系列战争。一是和吐蕃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常年开战,互有伤亡,原先的和睦友好关系不复存在;二是和南诏的冲突日益激烈,唐军向南诏开战,先后战死、病死的唐军多达二十万人,唐军元气大伤。
承平已久的长安城,上至朝廷,下至百姓,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大唐帝国那道玉石上的裂痕正在迅速撕裂,帝国的繁华即将一去不返。
755年秋天,长安的天空一片肃杀,灞桥的柳树早已凋零,只剩下三五枯枝在秋风萧瑟中摇摆,王维和綦毋潜在此话别。
这是綦毋潜第二次辞官归隐。早在734年春天,受好友储光羲辞官归隐影响,綦毋潜辞去集贤院著作郎一职,到江淮一带游历。
742年,綦毋潜来长安看望王维,王维希望綦毋潜能重回朝廷,推荐他到秘书省供职,从事书籍编纂工作。
如今,是755年,王维从中书省的吏部郎中调任门下省的给事中。给事中一职形同虚设,王维倒也落的清闲。
“綦毋兄,你去意已决了吗?”
“是的,你看如今朝政如何?”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近来读卧龙先生的《出师表》,引人深思。”
“唉,皇上不理朝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放眼看去,朝廷上下,官况日恶,朝政日非。摩诘,你多保重。”
“其实,我也厌倦官场日久。与其在朝廷身不由己,不如回归田园,与山水为伴。”
“不,你我有所不同。我已年过六十,此等小官薄禄,弃之何惜?你身居清要之位,不能说走就走。当年李林甫执政时你都已经熬过来了,如今杨国忠的能耐到底不如李林甫,你不妨再耐心观望一些时日再说。”
王维自嘲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綦毋兄,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在朝廷,旁人以为我是洁身自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么懦弱。我一次一次退缩,一次一次沉默,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不敢站到李林甫的对立面。李林甫离世后,我以为我可以做些什么了,但两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是那个尸位素餐的立仗马而已,可笑之至,可怜之至,可耻之至。”
“摩诘,你千万不要如此自责。你还记得么?当年我科举落第,你送我一句诗'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你我都是读书人,都希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可惜,我们生不逢时罢了。”
“是啊,一晃竟是35年了!綦毋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王维折下一枝柳枝,递到綦毋潜手中,徐徐吟道,“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
綦毋潜用力点了点头,紧紧握住王维的双手:“摩诘,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秋风吹过,扬起尘土无数。目送綦毋潜远去后,王维心想,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向朝廷递交辞呈,彻底隐居辋川……
然而,王维还来不及向朝廷递交辞呈,一场席卷大唐的灾难就来临了!
755年十一月初九,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平卢军兵马使史思明,率领同罗、奚、契丹、突厥等骑兵、步兵共十五万大军,以“奉密诏讨伐逆臣杨国忠”为由,在范阳起兵。
当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消息传到李隆基耳中时,李隆基正在华清宫度假。
虽是寒冬,但华清宫内,铜盆火炭,温暖如春。
和杨玉环戏水后的李隆基兴致高涨,亲自吹响玉笛。在抑扬顿挫的笛声中,舞女们簇拥着刚出浴的杨玉环在大殿上翩翩起舞。随着笛声越来越急,杨玉环的旋转越来越快,最终化成一朵旋转的红云,让李隆基为之目眩神迷、心神荡漾……
当高力士惊恐的声音传到李隆基面前时,李隆基手中的玉笛“砰”的滑落在地,笛声戛然而止,大殿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李隆基紧紧握住拳头,似乎在拼命压抑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那来自胸腔深处的愤怒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安禄山!
李隆基回到长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大儿子安庆宗斩首示众,嫁给安庆宗不久的荣义郡主(太子李亨之女)被赐死,安禄山原配夫人康氏被处死。
既然你安禄山敢向大唐捅刀,大唐就先拿你家人开刀!
安禄山率领叛军从范阳呼啸南下,像狂风一样席卷所经之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铁骑兵,这是大唐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的铠甲在冬日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铁色。
看着这支风卷残云般呼啸而过的大军,大唐百姓目瞪口呆:“范阳军队从来都是北上,从没见过他们南下过,这是怎么了?”
大唐承平已久,很多郡县毫无御敌能力。听说安史叛军将至,地方官吏或弃城逃跑,或开门投降,叛军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很快就占领了黄河以北大部分地区。从范阳到长安的路程,已走了一半!
如果说李隆基刚听说安禄山兵变时只是愤怒,那么,事到如今,除了愤怒,还多了一丝恐惧!
他以为安禄山手中的18万兵力不足以抗衡大唐帝国的60万兵力,他以为安禄山的铁骑沿途会遇到阻挡,但这一切都只是他以为。
执掌天下43年的李隆基,被残酷的事实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他实在无法接受!
大明宫紫宸殿里久久回荡着他的咆哮:全力以赴,拿下叛贼!
然而,兵变来得太过突然,朝廷毫无准备。眼见叛军已经抵达黄河,当前的重中之重就是保卫大唐两座都城——长安与洛阳。而长安和洛阳附近的兵力严重不足,怎么办?
李隆基想到了两个人——高仙芝和封常清。
说起来,高仙芝和封常清是生死之交,高仙芝对封常清有知遇之恩。多年来,他俩南征北战,在战场上配合默契,创造了一次又一次辉煌,被誉为“帝国双璧”。
在此危急时刻,高仙芝和封常清成为迎击安禄山的最佳人选。
封常清被任命为范阳、平卢节度使,火速前往洛阳招募军队,组织洛阳保卫战;高仙芝被任命为征讨副元帅,征募关中五万士兵,驻守陕郡(今河南三门峡附近),构成洛阳之后的第二道防线。
洛阳绝对不能沦入叛贼之手,这是李隆基对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命令,刻不容缓,绝无退路!
当王维和玉真公主听说高仙芝要率领关中五万军队前往陕郡时,心里不由一紧。
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任高仙芝和封常清再有能耐,到底势单力薄,如何力挽狂澜?即使能够力挽狂澜,到底也是凶多吉少、性命堪忧!
仙芝出征在即,这日,王维和玉真公主不约而同来到了仙芝家中。
王维一跨进高家,仙芝和莲儿就迎了出来,说义母也刚到了。他心中一突,走过长廊,转过照壁,果然看到了正端坐屋中的玉真公主。
他俩已经整整十三年不曾见面了!
上一次见面,是742年秋天。那时,她想用李白来激起他心中的波澜,但是,他选择了不闻不问,隐居辋川。从此,他俩似乎成了陌路人,她有她的去路,他有他的归途……
今日重逢,两人显然都很意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玉真公主早已不再恨他,只是一直想当面问他,他明明对她心存好感,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逃离她?
此时此刻,穿过十三个春夏秋冬,放下过往的爱恨纠缠,她忽然明白了,不是他无情,而是她爱他太多。她对他的爱,仿佛奔腾不息的滔滔江水。她太爱他,恨不得把全部江水都倾倒给他,而他手中只是一个杯盏,放不下那么多爱。当爱溢出来时,杯盏就会选择逃离……
“一别经年,微臣在此拜见公主!”玉真公主正思绪万千时,只听王维在距离她几步之遥处郑重行了一礼。
“是啊,一别经年,想来辋川定是让人流连忘返之地。”玉真公主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王维,一时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见王维和玉真公主已彼此问候,仙芝和莲儿忙在他俩面前齐齐拜了下去。想到仙芝明日就要奔赴前线,大家心情不由沉重了起来。
“丈人和义母不必为我忧心,我此去并非孤军奋战,而是已有几分把握。”见大家脸上还有几分疑惑,仙芝压低声音道,“皇上已调遣郭子仪、王承业、张介然、程千里等文臣武将,我和常青此去洛阳、陕郡,是为他们围剿叛军争取更多时间。所以,丈人和义母不必为我担心。”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莲儿,语气中添了几分柔和,“莲儿,天冷了,记得及时添衣,我定会平安归来。”
莲儿心里一涩,想到这些年来和他的一次次分离,不由百感交集,努力控制着眼底的酸涩:“好,我会照顾好阿爷和义母,也会照顾好自己,等你平安归来。”
王维知道,眼下大敌当前,一切应以大局为重。他拍了拍仙芝的肩膀,一脸笃定道:“仙芝,你放心去吧,我们在长安等你凯旋归来。”
虽然大战胜负未卜,但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玉真公主和莲儿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安静的屋子里,一时只听得见滴漏的轻响,一声声带着一种一去不回的清脆和果断,仿佛岁月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