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老 巷 子

老  巷  子

小 寒

  我小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外婆家在一条古老的巷子里,巷子是用硕大的土砖堆砌而成,屋顶盖着青瓦,两扇厚重的大木门,门背后悬着两个同样厚重的门闩。巷子的门口卧着一条粗笨的青石板条,算作门槛,十几户人家每天进进出出,石头门槛早被磨得光溜溜的。
  巷子里的男人大多在农闲时背着瓦刀离乡,农忙回家帮忙收割。平时巷子里老人、女人、孩子比较多。一走进巷子,便听到各种声音,婴孩躺在摇篮里的哭闹声,老奶奶拖着一咏三叹的催眠曲“睡觉觉啊——啊——啊——”年轻母亲斥责小儿的声音,“以后再也不准去门口的池塘游泳,记住没?”小儿闷着不出声,“啪——”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小儿“哇——”地大哭,刚才还哼哼唧唧即将入睡的婴孩,听到巷子里小儿的哭声,立马又哭了起来,哭声,骂声,重叠在一起,似乎要冲破屋顶。
  住在巷子最门口的跛爷,满脸的褶皱,胡须拉碴,他喜欢听着收音机,喝一点小酒,哼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小曲。每晚,他都会扯着破锣似的嗓子问:“都在家里吧?闩门啦!”巷子里一家家的人也会扯着嗓子回应:“回来啦!”“回来啦!”跛爷微微喘着气,“吧嗒”,门上了一道闩,再一次“吧嗒”,门上又上了一道闩,然后听见跛爷拖着拖鞋“嚓——嚓——嚓——”回屋的声音。我不解地问外婆:“为什么跛爷每天晚上都要闩巷子大门呀?”外婆说:“怕豺狼来叼小孩,有年夏天的晚上,很多人在巷子门口乘凉,跛爷家的小贵子就这样被一条豺狼叼跑了,大家赶紧追到后山,连影儿都没有。”同住外婆一屋的玉莲小姨神秘地对我说:“小小,你知道吗?自打小贵子被狼叼走之后,小贵子的妈成天哭哭啼啼,有天早上跳到巷子门口的大池塘里淹死了。”呀,听着好吓人啦!我乖乖地闭上眼假装睡觉。
  外公一阵阵的咳嗽声,从另一个房间传来。记忆中,外公常年躺在床上,外婆说他年轻时干过太多苦力,背柴挑草头,老来身子骨残了,再也站不起来。
  外公喜欢下雨天,雨天里,外婆不闲着,把厨房的柜子、锅具拿出来在天井边冲刷,外公不说话,侧脸望着天井边忙碌的外婆,脸部的表情非常柔和,像是在欣赏一部饶有兴趣的话剧。晴天的时候,大人们都出去干活,只有外公孤零零一个人在家,我一般都会在巷子里和小朋友玩耍。但他总喜欢高喊着我的名字“小小——”,要我帮他倒夜壶,我极不情愿地提着一壶骚尿,捂着鼻子往巷子外走。这时会碰到急匆匆赶回家的惠珍嫂,她会操着河南口音和我打趣:“你这外地的娃,还不回去,把你外婆家都吃穷了!”我仰起头反驳她:“哈哈哈,真不害臊,你才是外地人呀,你在这条巷子里吃6年了吧!”惠珍嫂见我人小鬼大,轻敲了一下我的头,我故意把夜壶朝她身上靠,她躲避瘟疫一样地跑开,惹得巷子里的小孩子们哈哈大笑。
  老巷子门口,有一片宽敞的空地,农忙时节这里堆着稻草麦草,晒着谷子黄豆,农闲时巷子里的人家办喜事,喜欢在晚上放电影。我记得那时和小姨早早就占好位子,坐在一起看电影,常有邻村的一个小伙子送一纸袋瓜子蚕豆,或者一根甘蔗什么的。这时的小姨扑闪着一对黑溜溜的眼睛,鹅蛋形的脸上飞着红霞,她笑着推辞:“谢谢,不用,不用。”我馋猫似的看着零食,忙不迭地吞口水,小伙子小声说:“没事,给小小吃总可以吧!”我的眼睛顿时笑弯了,小姨的眼睛亮闪闪的,也笑弯了。
  我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电影,往往等不到电影放完,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跛爷在巷子口大喊:“看电影的都回来了吧!”我一下子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外婆的床上,房间小姨的床上空空的,外婆却高声答应着:“回了回了,闩门啊!”我刚要喊“小姨还没有回”,外婆用手一把拍在我的嘴上:“小祖宗,别出声。”外婆蹑手蹑脚走到外公靠近天井的房间,两个人嘀嘀咕咕,我也蹑手蹑脚地跟上,靠着墙根偷听他们说话。“那个小婆子还没回来,估计和隔壁村的那个在一起,看她回来我不扒她的皮?”外公压低声音:“是啊,女孩子家,太不像话。我这边听着动静,等她回来你偷偷去开门。”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外婆又蹑手蹑脚地起来,她没有点油灯,摸着黑一步步地朝巷子大门走去,我像一只灵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跟着外婆。外婆轻手轻脚地,一点一点地打开门闩,生怕惊醒了跛爷,此刻跛爷的呼噜声,在暗夜里特别响亮。
  门开了一个小缝,小姨满面春风地闪进来,外婆猛地掐了她一把,小姨还来不及叫喊,外婆又一把捂住她的嘴。
  外婆晚上偷偷给小姨开门,记忆中有过好几次,每次外婆都说要扒小姨的皮,小姨细皮嫩肉,笑容可掬,外婆哪里下得了手?
  外婆总是想在田地里多干点活后再回家,所以外婆家的饭点比其他家迟。每到饭点,三婆婆便笑眯眯地招呼我:“小小,来家里吃饭吧!”我抬头望着她,在心里盘算着我去还是不去时,三爹爹便探头:“小小,过来!”我挪动着步子,朝三婆婆家走去。三爹爹三婆婆是外公的哥嫂,他们膝下无子,三爹爹是个干瘦的老人,留着一撮短胡须,在村小学当老师,很像电影里面装扮的文化人,我是喜欢去三爹爹家的,不仅仅是可以吃饭,主要是他经常给我报数学口算,表扬我。
  饭后,三婆婆洗碗,三爹爹拿出一把旱烟,一边悠闲地点上火,一边给我报数学口算。我把双手放在罩衣前面的口袋里,小指头在里面扭来扭去,三爹爹报的100以内的加减法,我居然全部算对。三爹爹磕着烟灰,花白胡须跟着颤动起来:“哈哈哈,你这要是个男娃,真不得了!”三爹爹会在抽屉里抓一把糖塞给我,“拿去!”三爹爹夸张的表扬鼓励着我,上小学后我数学成绩不错,长大后对数字也敏感,这应该得益于三爹爹对我的启蒙教育吧!
  三爹爹给我的糖,我会把它们分给好朋友珍珍、琴琴吃,有时也会剥开糖纸,递给躺在巷子躺椅上的“蛇娃”吃。“蛇娃”是惠珍嫂的儿子,出生时身子软绵绵的,当同龄的孩子满地跑的时候,“蛇娃”站都站不起。大家背地里说一定是惠珍嫂怀“蛇娃”害喜的时候,“蛇娃”的爸爸偷偷去山上捉蛇回家给她吃了,讲得有鼻子有眼,我是信了。
  “蛇娃”成天躺在巷子里一张躺椅上,惠珍嫂不放心他,在地里干活空隙,经常赶回家看看他。我们蹦着跳着玩游戏时,“蛇娃”一点都不喜欢,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我们,但他最喜欢我们玩泥巴摔响炮。我们一伙人坐在光溜溜的青石板门槛上,和着手中的黄泥,“蛇娃”看着我们,眼里透着某种热切。我们把手中的泥巴捏成一个小碗状,底部修整得薄薄的,直起身,用尽浑身的力气,把小泥碗摔向门槛,只听“砰”的一声,泥碗底部摔破了,溅起一朵可爱的泥巴花,大伙儿喝彩着,咧开嘴笑着,全然不顾满脸的泥点子。玩泥巴摔响炮,不知扯动了“蛇娃”傻呆呆的哪根神经,他随着我们“砰”“砰”的摔打声,竟笑得出了声。“蛇娃”笑了,我们自然也玩得更起劲了。有一天惠珍嫂急匆匆地赶回家听到“蛇娃”的笑声,她操着河南口音表扬着我们:“多谢你们哈!这帮娃真是好。”
  转眼冬天来了,天特别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天。有天大清早,我被惠珍嫂呼天抢地的哭声吵醒:“蛇娃呀,我的蛇娃,你回来呀!”外婆小声地说道:“是蛇娃死了吧!”说罢她跑了出去,我赶紧爬起来穿衣要去看看,躺在床上的外公喝住我:“待家里!”外公的话,对我的好奇心一点都不起作用,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珍珍和琴琴趴在惠珍嫂的家门边,我们三个大胆地靠近“蛇娃”,他安详地睡在地上的一堆稻草上,脸蛋苍白,睫毛细密,嘴唇紧闭,像是睡着了。我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蛇娃”,他可真是一个五官精致的小男孩。惠珍嫂坐在稻草上哭啼,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外婆和三婆婆几个女人在一边劝着她,“别哭,莫伤了身子。”“去了那边,早点脱胎,他少受些罪。”一阵劝说后,惠珍嫂稍稍停歇下来,外婆揪着我的耳朵,一把把我提回去了。
  “蛇娃”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但惠珍嫂的哭声,在宁静的一大早,或者在安静的夜晚,不合时宜地一下子迸发出来,让人听了瘆得慌,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是过了不久,巷子里便迎来了很多喜事,小姨欢天喜地地出嫁了,新郎是邻村的那个小伙子,小伙子特意提来两瓶酒送给跛爷,跛爷满脸的褶皱舒展开,乐呵呵地说:“这个新姑爷好!这个新姑爷好!”外婆对新姑爷送酒给跛爷,很不开心:就凭他晚上帮忙开了几次巷子大门,就配喝我家新姑爷的两瓶好酒?
  武叔也结婚了,娶亲那天,我们远远看到花轿抬过来,新娘搭着盖头,和武叔在老巷子门口拜堂。惠珍嫂忙前忙后,为客人冲糖水炒米,外婆端着糖果站在板凳上往空中抛洒……我们一手端着糖水炒米,一手护着口袋里的喜糖,跟着新娘往巷子里走。新娘的盖头揭开了,眼里藏着羞涩和笑意。“快喊武婶,武婶发手帕哦!”三婆婆教着我们。“武婶!”“武婶!”我们纷纷伸出手,拿到了新手帕。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父母把我接回了家。回老巷子的次数不多,每回来一次,对老巷子的陌生感就加重一些。
  老巷子光线暗,常年阴暗潮湿。住在老巷子的人们开始搬离了,他们到后山山坡上盖了新瓦房,无儿无女的三爹爹和三婆婆还住在老巷子里。有一年,三婆婆不小心摔了一跤,盆骨裂开,武婶和惠珍嫂几个把她送到医院治疗,三爹爹一个人在家吓得发抖,第二天忽然人事不省,撒手人寰。瞒着住院的三婆婆,老巷子的邻居们把三爹爹安葬了。
  三婆婆出院后,一次次问三爹爹去哪了?大家回答一致:“你住院不在家,侄女孝顺,接过去住几天。”最后瞒不住,大伙告诉三婆婆实情,三婆婆忽然大哭起来,“你个死鬼,说好一起走的,你怎么先走了呢!你走了,我怎么办呀!”没多久,三婆婆也奔三爹爹而去,邻居们把他们安葬在一起。
  老巷子空了,陪伴它的唯有门前的那个静默的大池塘。好多次我央求小姨带我去看看老巷子,坐在阳光房里的小姨一脸不屑:“老巷子啊,门板都落了,阴森森的,有什么看头?”当年的那个小伙子,我的姨夫却无比怀念:“有天开车经过,我特意绕到老巷子口去瞅了半天。”小姨打趣他:你是怀念那个帮你开过巷子门的跛爷吧!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韩红霞,笔名小寒,湖北孝昌人,现居厦门。厦门市作家协会会员。

  用心感受生活,用文字阐释爱,文章散见于《厦门日报》《厦门晚报》《两代人》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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