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与霸道:为何《资治通鉴》要从“三家分晋”写起

​公元前403年,魏斯、赵籍、韩虔三位晋国权臣的势力渐强。此时的周天子虽然名义上是天下共主,实则却没人把他当回事。眼见强臣跋扈,他只能顺其所好,给他们加官进爵,封他们为一方诸侯。

数十年过去,这些诸侯的子孙们把晋国的国土也给瓜分了,只留给国王晋幽公一片芝麻大的土地(即便这样也算给足面子了),晋国名存实亡。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三家分晋”的故事。

1/6《资治通鉴》仅仅是一本历史书吗?

一千多年后,北宋的司马光把这个故事写进了《资治通鉴》,并作为这本伟大的编年体史书的开篇。通常认为,“三家分晋”是中国从春秋争霸步入战国时代的转折点。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并没有按照传统史学家的思路,从什么三皇五帝,或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说起,却偏偏选中这一事件为开头,究竟是为什么呢?

司马光

众所周知,司马光不仅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名杰出的政治家。当年他在党争中败给了王安石,辞官回乡,在家一呆就是十五年,“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旋踵而忘”,将全部精力用于写就这部皇皇巨著。

司马光写书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给未来的皇帝充当教材。所以,写历史并不是他的初心,司马光更希望的,是皇帝能通过这本书鉴往知来,吸取教训,远离身边的小人。

今人读《资治通鉴》,很多人只把它当做历史故事来读,却很少意识到,它其实是一本政治教科书,作者想要告诉你的,远不止历史那么简单。

2/6 令孔子向往的朝代

说起春秋战国,我们必须回到它的源头——周朝。周朝是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朝代之一,统治时间长达八百多年。今天的中国人,对周朝其实很陌生。

我们主要是通过儒家经典,了解到这个朝代的。孔老夫子赞美周朝,推崇周朝的制度,后世的儒家也把周朝捧为治世楷模。总之,周朝在史书典籍里头是神一般的存在。

然而,只要稍微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周朝到了中后期,周天子不过是一个摆设,早就失去了对天下的控制。到后来更是被诸侯们所胁迫,连发号施令的资格也没有了。所以,周朝能够“续命”那么久,并不是因为自身有多强大,而是当时的诸侯暂且没这个胆子,或者没这个魄力,把孱弱的周天子赶下台罢了。

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并非如此。想当年周武王定鼎天下,分封诸侯,大伙还是挺听话的。周武王把土地分给一起打天下的亲戚和弟兄们,未经他的允许,谁也不得擅自扩大领地。所以从名义上,全天下的土地都是周王的,正所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些诸侯虽然获得了不少土地,但他们真正能够掌控的,仅仅是一座城而已。所以对早期的诸侯而言,城邦就是他们的全部,一座城,就相当于一个国家。城内的人叫做“国人”,城外的人叫做“野人”。

西周时期,诸侯们尚能相安无事。这一方面是因为各自的实力还不够强大,另一方面则由于宗法制的约束,大家毕竟是亲戚,如同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姐妹。而周王室呢,就相当于大族长,讲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3/6 礼崩乐坏的时代

但正如俗话所说的:“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随着诸侯的子孙越来越多,他们彼此的感情便愈加淡薄,逐渐就开始六亲不认了。更糟糕的是,周王东迁至洛邑之后,周天子的领地小了许多,在古代,土地就意味着话语权,曾经的周天子“王畿千里”,现在却连“百里”都没有了,而且还是诸侯们施舍给你的。这样的天子,还指望别人怎么尊重你呢?

周王室衰落的另一个原因是,西周时期,王室不仅是天下共主,还负责为各地诸侯抵御西方部落,比如犬戎的进攻。可自从王室东迁后,昔日的保护人成了被保护人,难免看人脸色。而诸侯则在王室领地的周边大肆扩张,他们打着征服蛮夷的旗号,四处开疆扩土,所占领的土地,也远远超出了当初受封的权限。久而久之,诸侯们的利益冲突日趋尖锐,竞争的游戏规则也不得不改变。

王道衰微后,中国迎来了春秋时代,齐桓公作为第一代霸主,其后相继有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等霸主,这是我们从初中起就熟悉的。

齐国位于山东,其先祖乃太公望吕尚。晋国统治者是周王室后裔,本来以山西为根据地,后向南扩张,占据了今天中原地区的核心地带。

从齐桓公到晋文公,两者有个共同点,虽身为霸主,但他们对于周王室,总体上还是比较尊敬的,不曾做出什么僭越的事情。

不过,由于晋国的地理位置,它不得不面对西方的秦国,和南方的楚国这两大强敌。尤其是楚国,诸侯之中,属楚国的地盘最大,国力最盛,楚国与齐晋两国频频交战,楚国甚至一度从湖北打到河南。某种程度上,这也成了齐晋两位霸主尊奉周天子的重要原因,在时人的观念里,华北是天下中心,齐晋拱卫周天子,师出有名。而楚国地处偏僻的南方,被中原诸侯视为边缘旁支,没有问鼎的资格。

对晋国形成威胁的另一个国家,是新兴的秦国。早在晋惠公执政期间,晋国曾被秦国击败,还割让了黄河以西的领土。这件事对晋国统治者的打击很大,战争的残酷使他们意识到,若想战胜邻国,就必须解决两个棘手的问题:财源与兵源。

所以,自战争失利后,晋国的统治者就鼓励人们去开垦荒地,这些开发者即包括住在城内的“国人”,也包括城外的“野人”,随着土地的扩张,晋国就能向新开垦的土地征税,还从拓荒者中征召士兵,壮大自己的军队。

除了以上这些举措,晋国所做的另一项制度创新,是在新开垦的地区设立郡县,由国王直接管理。没错,这就是后来秦郡县制的雏形,而最早的实践者不是秦国,而是晋国。

4/6 打造国家机器

晋国国君为何要直接管辖土地?理由很简单:征更多的税。

过去,诸侯在各自的地盘上,实行着周朝封建制的统治方式。国王把土地封给亲戚或功臣,他们在领地上享有很大的自主权,有学者把这种情况称为“二次封建”。在这一制度安排下,统治者比较省心,只需要坐地收租就行了。但如此一来,他能征到的税也不多,毕竟,谁愿意把兜里的钱掏出去呢?

晋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一方面是依靠内部杀戮,清洗了大量公室宗亲。另一方面则通过鼓励开垦新地,扶植了不少血缘较远的“卿族”。所谓卿族,就是晋国统治者的远支亲戚,还包括一些外姓家族。日后,这些卿族逐渐成为影响晋国政治的中坚力量。

当然,公室与卿族之间的斗争是个漫长的过程。到了晋文公时期,开始实行三军六卿制。所谓“三军”,即指上中下三军,而六卿是管理三军的长官。当初晋文公流亡外地时,主要是依靠这些外姓“卿族”的支持。作为回报,晋文公让其中的十一个世族把持军队,并且轮流执政。

晋文公设计这套制度的初衷,是想让国家的发展成果与贵族们分享,从而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然而,这也引起了贵族与公室,乃至贵族与贵族之间的长久争斗。晋文公死后,晋国公室的地位每况日下。半个多世纪后,晋国的政治已完全掌握在六大卿族的手中。

其实在其他国家,也发生着类似的故事。原先的公室成员,纷纷被新崛起的贵族杀害,而各国的统治者则效法晋国,将原有的“二级封建“秩序逐一打破,尝试建立动员力量更强的集权统治。

5/6 三家分晋

在长期的政治内耗中,晋国终于走到了尽头。公元前455年,晋国幸存的三个大家族——赵、魏、韩瓜分了智氏的土地,建立了各自的政权,它们分别成为了后来的赵国、魏国与韩国,春秋时代宣告落幕。

三家分晋后,三国依然面临着严重的军事威胁。尤其是魏国,三国之中,属魏国实力最强,故也承受着较大的军事压力。摆在魏国面前的路很尴尬,它夹在赵韩两国之间。赵国可以向北扩张,韩国能够向南扩张,而魏国只能向东西两侧进攻,两头都不是好惹的主,尤其是秦国,魏国难免得去啃这块硬骨头。

所以,魏国的首要任务,是把自己从传统的封建国家,变成集权化的官僚国家。只有这样,才能和四周的强敌抗衡。所以在各国之中,魏国率先采纳了法家的建议,魏文侯当政期间,任命李悝为相,实行变法。

李悝变法的核心,是取消贵族对统治阶层的垄断,用能力考核来选拔官员。另外,李悝还取消了井田制,对士兵进行考核与奖惩,以提升军队的战斗力。经过李悝变法,魏国逐步完成了向官僚制的过渡,并称为战国之中,第一个享受“改革红利”的国家。

改革家李悝

魏国的崛起,让诸侯们找到了一把促进国家富强的“钥匙”。即通过变法,强化君权统治与社会动员能力。法家思想得到了各国君主的推崇,它的实质是一种赤裸裸的功利主义,即用物质激励打破原本有宗族、礼法、血缘所维系的秩序,调动全民建功立业的积极性,并为君主所利用。

随着李悝变法大获成功,各国在发展路线上取得了共识。眼下他们要解决的,不再是国家该往何处去的问题,而是如何发展的问题。既然富国强兵是大家唯一的目标,则能够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实现这一目标者,便能成为最终的赢家。

至于结局我们都知道了,战国七雄之中,由于秦国贵族的势力最小,较少受到宗族、礼法和血缘关系的羁绊。加上秦国地处偏远,民风彪悍,历代君主把商鞅改革一以贯之加以实行,成就了统一大业。

6/6 总结

然而,秦帝国崛起的源头,其实在魏国,或从更长远的角度看,是在晋国。

常年的征伐,让地处“四战之地”的晋国,率先抛弃了“礼乐仁义”的道德规范,毅然选择了一条功利主义的道路,或者用政治学术语来说:国君用“工具理性”替代了“价值理性”,将社会打造成一台生产机器,而不再是一座田园牧歌式的“大家庭”。包括铲除公室、扩张领土、郡县管辖等措施,它们让国王不再是臣民们的大族长,而是成为国家的总司令,总指挥,是全体国民的CEO。

不过,发展的成本是巨大的。变法让各国尝到甜头的同时,也使它们陷入到了“囚徒困境”之中,不改革,你就会被他国兼并。而一旦实行改革,你就必须征伐四方,消耗更多的人力物力,而最终你得到的,可能少之又少,甚至得不偿失,因为你的对手比你更拼命,更凶狠,更不怕死。

“三家分晋”作为战国的开端,其更深远的意义在于,它开启了一个可怕的逻辑链条,激情、野心、权力和欲望被彻底释放,并注定了这场残酷竞赛的结果,只能有一个赢家。所以,司马光才会把“三家分晋”,作为治乱分野的起始,当游戏规则改变的时候,舍王道而取霸道,将使多数人从牌桌上出局,并付出相应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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