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们甚少挥泪(下)
我想要什么?
树枝交低着透下来的日光,碎碎地散在草坪上,我醒过来,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我想要什么。
这是大一上的第一个周六。我拒绝了所有同学的聚餐、上网,背着背包风尘仆仆地坐客车赶到秭归。
我不明白人和人之间怎么可以熟络那么快,可以在几天的王者荣耀之后就勾肩搭背地一起。而一起的地点再也不是电影院或者某个景点,某条街上。而永远都是网吧和餐馆,美其名曰的朋友不过是在酒精和荧幕灯光的刺激下荷尔蒙分泌过多的衍生物。没有人会再陪你压马路,陪你聊人生聊理想,甚至在饭局上都要为下次的班委竞选打好声明拉选票。
我颇为尴尬地应付在这种人际关系中,回应着不知从哪伸出的一只手递出的酒杯。所有人都会笑着叫你一声“航哥”,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你拥有怎样的才能,喜欢怎样的称呼,强加一切于酒杯之上,名为交际实为应酬。
我还是喜欢高中同学那一声“航航”也好或者“阿骚”也罢。我以为只有输肝剖胆之后才能推杯换盏,我以为酒是在无数次的禁欲中偶尔碰到知己才会“为君沉醉何妨”的欣慰,而非这种灯红酒绿的窒息。
我大概错了,可他们也这么想么?
可,我的朋友们,你们也这么想么?
我从草坪离开的时候,进入屈原故里的人,屈指可数。而在这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中,大多只是拈花傍叶来几张任何地方都可以照出的照片。
我驻足颇久。看着手上那张门票,啼笑皆非。这里不知何时已是5A景区,而门票上赫然印着4A。周围的指示牌少得可怜,我绕了许多弯路,终于到了屈原墓下。从下颙看,石墀点缀着些许苍苔,两旁葱茏碧树夹道,更添幽静。盖是人少,也大概是指示牌的问题,或者他人终归是无心访胜吧,这个地方除了我,并无他人。
我背着背包,眼神凝重地,踏着如行天梯一般恭谨的脚步,缓缓度上台阶。想起在之前那个大殿上写着一副对联:集芙蓉以为裳又树蕙之百亩,帅云霓而来御将往观乎四方。
不论是隐居或是出游,不论是济世或是飘沦,但大概操持常心,就可以了罢。
怀着这份莫名的体悟,我在之后所有的署名都变成了,张务安。
“长风破浪会有是,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儿之性当如此;断痴求慧剑,济苦得慈航,我儿之志当如是。”那是父亲给我的期许。
“陆游字务观,辛弃疾字幼安,各取一字,不忘宗古。务安则勿安。”
我在为自己取下这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我大概再也不会得到安闲了。
在我尚且为自己是一个理科生奋斗的日子里,我的脑袋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倘若真理只有一处终点,而通往终点的路却有无数分岔口,临歧处再临歧,你并不知道你走的是一条错误的路,因为这条错误的路,你也得走一生才能走到没有出口的尽头。
在抱着那种奇怪逻辑下的我,走向了文学。而如今在文学上,我也面临那样一处歧路。
是中正雍容还是剑走偏锋。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萧乾当初评价乔伊斯说:“这里躺着世界文学界一大叛徒,他使用自己的天才和学问向极峰探险,也可以说是浪费了一份禀赋去走死胡同。究竟是哪一样,本世纪恐难下判断。”
当代表乔伊斯的乔学作为西方文学的一个研究领域,正如莎学之于莎士比亚之时,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得到了解决。
伍尔夫拥抱世界,艾略特歌颂精英,乔伊斯信仰自己。三大现代主义代表如是。
有人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我曾想,这是怎样的贡献精神。但当我开始阅读英语原文时,我突然发现这一句实际上是“The world has kissed my soul with its pain,asking for ist return in songs.”——
世界以痛吻我,令我报之以歌。
正如杜甫在逝世后才被元稹惊为天人,正如李贺生前鲜血淋漓染就的诗,却在唐诗三百首中未见经传,正如乔伊斯生前被人斥为淫猥,死后才被人拾起来解构,正如伍尔夫尝试让世界接纳她,最终却自杀在了河滩上。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从什么时候不知道陷入了这样的一种野心里面,我希望在所有人都在不明不白地以西方诗体写现代诗的时候,我希望在现代诗因为梨花体老干体被人嗤笑诗不过是回车的三句半的时候,我希望在古诗逐渐淡出人们的创作领域而仅仅存在于教科书上时,能够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完成我们这个时代的古诗。
古诗者,故事也,唯古所以成故。
这是一种痛苦的融合,一种不知去路的融合,一种攀登不知海拔的珠峰一样的折磨。
我从来没有希冀自己能够攀上珠峰之顶,而只是希望当后人艰难跋涉来到这里时,发现前人的遗体累骨,能够知道自己已经达到前人的高度,从而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为什么要爬珠峰,因为它在那儿。
为什么要写古诗,因为它在那儿。
因为他曾经被外国诗人们奉为圭臬,因为日本曾经把律诗作为自己的一大诗体,因为法国曾经震惊于陶渊明的田园诗,因为庞德曾经痴迷于中国人构建意象以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产生了意象派运动。
因为曾经曾经的我们,实在太辉煌了。
如同我们的科技正在复兴,我们的文化同样需要复兴。就像不久前逝世的南仁东老先生一样。当代的人永远不会记得贡献者,他们的目光永远是当权者和明星大咖们。
但千秋万世之后,铭记下来的永远只有真正为人类历史做出过贡献的人。如同茨威格的那本著作一样——在人类晦暗历史的天空上,终归是有那么一些星辰散发着感召的光芒。人类群星闪耀时,已足以照亮左右的黑暗。
盗火者必为火灼。我想要什么?
殉道者?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其志不同道亦殊。”我笑了笑,对眼前的小家伙说道。
“别扯淡了,儿子是来玩的,你又在这里搞你的文学。”内子白了我一眼,牵过玉田的小手,走在了我前面。
“你那山羊胡,还是没事了修修,乱七八糟的。”她头也不回的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苦笑了下,加快了步伐。
都柏林的天气一如往常无法预测,此时刚刚经过一阵淅沥的小雨不久,天始放晴。周围是五花八门的各种小酒馆。乔伊斯一生的创作源泉就来自这里。“Dubliner.”我念叨着乔伊斯这本直接用都柏林命名小说的名字。刚刚从圣三一学院步出,雨恰好听了。听着儿子的咯咯笑声,我突然摇了摇头。
大概是秉性使然,天生健谈,儿子才九岁就给他扯文豪故事。
“我们去凤凰公园。”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说,踯躅处似乎等待着我的表态。
我一如既往装作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把准备好的答案抛出:“嗯,那好呀,我叫朋友陪你们去市郊,我去作家博物馆。”
“又看你的乔伊斯?你是想学苏轼的脑残粉为了追偶像老婆都不要了?”
“不不不,老婆大人当然比乔伊斯重要。”我谄笑道,“但那儿还有叶芝萧伯纳王尔德塞缪尔。”······
倘若是在二十年前旅游,我多半会塞上耳机,怀着虔诚的心灵听着歌为此赋诗一篇。而前尘落定,到现在只剩下一种疲倦的心态,仅仅是为了完成未遂的心愿一般游走在各个国家各个地方。说是朝圣,未免不恭,说是游玩,也不尽然。
充其量也许只是缅怀自己罢了。
半年前,我曾应母校吴老师的延请,回恩高和大家聚了一趟。如同在黄家峁上完成的传承一样,在母校即将再次迁址的时候,我们也得在龙凤镇完成一次传承。
那时候我回了一趟北京,去给老魏正式告别,然后和小倩澳帅一起回去。
澳帅并不算出众的面容,随着时间的流逝,跟我们大家都逐渐相似起来,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中年男人,挺着尚未过度的啤酒肚,扎着领带,而小倩的眼角,终究是添上了一些皱纹。
“有空过来。”我在车站对老魏挥手。老魏笑了笑,不置可否。“还会见面的吧?”我笑了笑。
曾几何时,我和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抱着这种会见面的态度,相忘于江湖。但属于中年人独特的应酬模式,让这种话语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口中吐出。
“欸,你变得没那么暴躁了?”澳帅说。
“你还不是变得好看多了。”我苦笑。
“哈哈哈,像你以前。”澳帅大笑。
“越年老,越年少。”我语重心长。
踏过恩高如今已经有些斑驳陈旧的景观道,深秋一样的飒飒枫叶四零。经过那六芒星状的中心平台,再来到中心广场的时候,竟又像许多年前一样,每个班站成一排,排头的体育班长早已是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体育委员阿逍剃了一个他老爸一样的光头,隔老远就对着我挥手。走过去时,都跟以往集合一样,时不时交头接耳,又偶尔认真看着台上的红旗。
“娃儿们会是还在搞学习,小声点哟。”
“都放假了,你以为还是我们以前啊。”
我扫了一眼,看到站在一起的欣欣和周密,旁边还有个半大的蹒跚孩子。
也并未多说什么,我向两人点头示意。算是经过这么多风浪之后一点理解的祝福。
子夜和姚撝仍然邀在一起大笑。有孩子的在不停招呼孩子,没有的落得轻松侃大山。恍惚间二十年前我们的影子和现在的躯体,连同那些孩子的灵魂,一起交织在了一起。
“过几年把孩子送回恩高读哟?”丈夫说。
“那你招呼嘛,我挣钱养家?”妻子道。
再看见老吴的时候,他仍然是习惯性的把手背在身后,上来先锤了化学课代表一拳,在相视而笑的默契中,蓦然完成了二十年的交接。
“有没有谁没来呀?”老吴吆喝道。
“诶,阿薛还在北京搞科研项目,抽不开身,他让我给吴老师带个好。”漙梓举手。
“哎呀,到底是搞大事的人。”老吴眉开眼笑。
是啊,搞大事的人。
但其实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想搞个大新闻。
直到后来才发现当初都是图样图森破。
偶尔捋起自己鬓边一丛白发,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孩子,才明白自己的生命中也像学校迁址一般不知不觉完成了交接。带着一代人的回忆和执拗,老死在子辈的未来之中。
每每在短短相聚后,才在长久的淡忘中拾起当年的一份思绪。如同我们在大一开始学高数讲极限时老师举的那个例子一样——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其实我们对于彼此,对于学校,对于城市的思念,也不过仅仅如同一尺之棰那样的长度。
姜夔说:人间别久不成悲。
但实际上,那一尺的思绪,每日截一半,但直到死亡,它也不会消失。只是我们获得的新东西太多,我们把它们暂时搁置了起来,放在了储物柜里。当相聚这把钥匙打开回忆的匣子,那从未消失过的茫茫如纸屑一般的回忆便会倾倒下来。
很多年前,我写到:毕竟相逢短,南北又西东。
如今,我置身在都柏林,想起半年前,五年前,二十年前,那一份曾经的悸动已然不存在,换来的,是偶尔还可以作文学用途的素材。
我们就在这种不断地素材积累中,完成自己人生的写作。
时而,老同学会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去聚餐,在餐桌上我们一无可谈,当年的经历已是陈词滥调,如今的辛酸则不足为人道。专业和思维相去甚远,理念和梦想零落无几,唯一剩下的,大概是曾经的那个符号和那个符号下面所盘旋的感情。那个符号叫恩高四班。
很多年前,你可以凭借恩高这个名字在各个学校找到校友,在遥远的异乡找到故乡。
很多年后,你可以凭借四班这个符号在各个地方约到同学,在感情渐失的年纪谈感情。
我觉得那已经足够了。
在梦想完成和未完成之时,在生活满意和不满意之间,始终有那么个地方,让你知道这之前,此之后,有多少会像你一样意气风发或失落蹭蹬的人,行走在各个地方,希冀完成他们各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喂,务安。”很久之后,老魏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停云蘅若他们几个来北京了。”
“你过来呗。”
“搞个大新闻。”
而且我们还有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去完成那个不切实际,去殉我们自以为是的道。
公无渡河公自为。
不仅仅是我,还是所有有梦想的恩高人。就像荆棘鸟穷尽一生只为了找那一枝最长最尖的荆棘刺进胸膛一样。那是属于荆棘鸟的骄傲,属于恩高人的疯狂。
愿每个恩高人都能够抱着自己执拗的理想和最初的感情,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