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鼎芬像
梁鼎芬(1859-1920),字星海,号节庵,广东番禺人。张之洞最得力的幕僚,也是同光间极负盛名的诗人。在近代中国政治史、教育史和文学史上,他都是一位不可忽略的人物。梁氏的事迹,街谈巷议最津津乐道的,除了弹劾李鸿章、义释黄兴、崇陵种树外,就是不修帷薄了(家门有男女暧昧事)。此事且为小说家言所采。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卷一《吴趼人笔下之文廷式》云:梁鼎芬之妻龚,舍梁从文(廷式),其事世竞传之。吴趼人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二回“温月江义让夫人”即演此,谓温月江(梁星海)挈眷赴京会试,寓友人家,“可巧那朋友家里已经先住了一个人,姓武,号叫香楼(文芸阁),却是一位太史公。出场归寓,见拒于妻子,忽然看见武香楼从自己夫人卧室里出来,向外便走。温月江直跳起来,跑到院子外面,把武香楼一把捉住,在护书里取出一迭场稿来道:'请教请教,看还可以有望么?’及至三场的稿都看完了。月江呵呵大笑道:'兄弟此时也没有什么望头,只望在阁下跟前称得一声老前辈就够了。’”可谓形容尽致,然与事实则相违太甚。梁为庚辰翰林,......亦即早于文氏十年,实其翰林前辈,何能写作武香楼已为太史公,而温月江犹会试,反希望以前辈称武乎?小说家言不必过于认真,然既显有所指,宜大略有所考信,未可若是之以意为之耳。...... 吴氏为清末名小说家,笔致谐畅,善状物情,然于京朝故事,未遑留意,故有此失。
二徐对吴氏所叙不符事实处作了批驳,但对梁、文、龚间三角关系的存在并未持异议。我耳闻其事已久,近来心血来潮,想于此一探究竟,便胡乱 翻了一些书,没想到竟有了不小的收获,在此欲与世之同好异闻者分甘。这件事的另一男主人公文廷式(1856-1904),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字道希、号芸阁,江西萍乡人。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殿试一甲第二名及第,授编修,擢侍读学士。甲午战争时主战,参加维新变法,并因此而一度流亡日本。他既是晚清政治斗争中的重要人物,又是近代著名的诗人、词家和学者。当时名流与梁、文有诗酒往还的,皆绝口不提此事,但此事竟纷纷扬扬,“世竞传之”,然而却传闻异词,莫衷一是。
文廷式像
梁鼎芬燕尔新婚,在光绪六年(1880)庚辰八月二十一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于该日下记云:同年广东梁庶常鼎芬娶妇,送贺分四千。庶常年少有文而少孤。 丙子举顺天乡试,出湖南龚中书镇湘之房。龚有兄女,亦少孤,育于其舅王益吾祭酒,遂以字梁。今年会试,梁出祭酒房,而龚升宗人府主事,亦与分校,复以梁拨入龚房。今日成佳礼,闻新人美而能诗,亦一时佳话也。
为梁星海书楹联,赠之句云:“珠襦甲帐《妆楼记》,钿轴牙签翰苑书。”以星海濒行,索之甚力,故书此为赠,且举其新婚、馆选二事,以助伸眉。
这真可谓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双喜临门了,更何况“才子佳人信有之”,令人艳羡。然而好景不长。李肖聃《星庐笔记》云:梁善为诗,王闿运常录其佳作。馀事为联,江湖传诵。故妻龚氏,为萍乡文廷式表妹,龚后通文弃梁,而时来梁所索金养文。梁撰联寄慨,张之郡斋云:“零落雨中花,旧梦难忘栖凤宅;绸缪天下事,壮怀消尽食鱼斋。”龚见而大诟以去。
相传梁节庵与道希夙善,其罢官归,以眷属托之,后遂有仳离之恨。栖凤宅改,迸感飞花,食鱼斋寒,惊心覆水,亦可慨矣。节庵室为长沙龚氏,亦能词。
罢官归,指的是梁鼎芬于光绪十一年(1885)被追论诬谤大臣,降五级调用,遂乞假归里之事。他在前一年上疏弹劾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骄横奸恣、罪恶昭彰,言其有六可杀,遂遭此严谴。李肖聃言龚夫人“时来梁所索金养文”,而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则仅提了武昌之会那一次:节庵知武昌府时,其夫人曾来视之,节庵衣冠迎于舟次,住署中三日而去,世所传“零落雨中花,旧梦难寻栖凤宅;绸缪天下事,壮心销尽食鱼斋”一联,即是时所作也。
“栖凤宅”指梁氏在京师的住宅栖凤楼,夫妻俩曾在那里住过三年。王逸塘《今传是楼诗话》说栖凤楼是“节庵当日青庐(结婚的场所),'零落’ 句有感而发,盖节庵伤心之事”,“'食鱼斋’,则用武昌鱼故事也”。古谣谚有“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三国志·吴志·陆凯传》),斋名典出于此。其实,栖凤楼并不是梁、龚的“青庐”,因为他们是结婚后二年才搬进去的,而且在梁辞职回乡后,龚夫人就移居南城米市胡同了(见梁鼎芬弟子一发所撰《梁文忠公年谱》,以下简称“发《谱》”)。又据吴天任所撰《梁节庵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吴《谱》”),梁氏始任汉阳府知府、署理武昌府知府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其时文氏正在南昌,居其二姊家,不知龚氏是否随往。黄濬据陈衍所言说“节庵夫人龚氏,来视节庵,是其署按察使时事”,查梁鼎芬署湖北按察使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九月(吴《谱》), 文廷式已在前一年八月二十四日逝世(《文谱》),龚夫人断了经济来源,想来更需接济,陈说似更为可信。
粱鼎芬书法
李慈铭说龚氏“美而能诗”,马叙伦先生《石屋续渖》则云:世传芸阁既以一甲第三名及第,即所谓探花也。梁节庵之妻意探花郎必美男子,慕之投诗焉,芸阁遂与之私通,其实芸阁正是“不是君容生得好,老天何故乱加圈”之流也。
马先生说文廷式中的是探花,错了,其实名次还要高,前面已经提过,乃是第二名榜眼。又说龚氏是投诗与文廷式相识的,而不是俗传的与文有表亲关系。两人不是表兄妹当符其实,投诗云云则恐怕是臆想之辞。梁与文交好,其妻岂有不出见文之理?连李慈铭都见过龚氏,更何况文廷式。至于龚氏之诗,我无缘得见,却曾读过一阕据说是她填的词。《清词玉屑》卷六云:梁节庵守武昌日,署楹联云:“零落雨中花,春梦难忘栖凤宅;绸缪天下事,壮心消尽武昌鱼。”盖指龚夫人事也。闻龚夫人非但工诗,词亦甚佳。或诵其《长亭怨慢》一阕云:“甚一片、愁烟梦雨。刚送春归,又催人去。鸥外孤帆,东风吹【泪】堕南浦。画廊携手,是那日、销魂处。茜雪尚吹香,怎负了、娇红庭宇。延伫。【怅】柳边初月,又上一痕眉妩。当初已错,忍道是、寻常离绪。念别来、叶叶罗衣,顿减了、香尘非故。恁短烛低篷,独自拥衾愁语。”
郭则沄评云:“缠绵往复,馀情凄黯,词意幽怨,清才漂泊,读者怜之。” 宁调元《太一丛话》卷四亦引其词,谓“其蕴藉处颇近周清真”。查文廷式 《云起轩词钞》,这首词是素君所作,附在文的和作后面。文词云:长亭怨慢和素君韵寄远
听黯黯长安夜雨,那是侬家,放教归去。檠短窗虚,梦魂仿佛到江浦。愁生无定,应是有生愁处。寄远织琼花,浑不省凉蟾天宇。凝伫。只兰红波碧,依约谢娘眉妩。文园病也,更堪触伤春情绪。便月痕不上菱花,尽难忘衣新人故。但乞取天怜,他日剪灯深语。若《长亭怨慢》原倡确系龚夫人所作,则龚氏的芳名或小字就是素君了。但此词的作者却另有一说。文氏弟子叶恭绰加按语云:“此二首乃误录他人 作。”意思是原倡既非素君所为,和词亦非文氏所作。陈友琴师则说:“如 《长亭怨慢·和素君韵寄远》,有人说素君就是他(按指文廷式)爱人的小名,这样看来,他的爱人也是能诗文词的了。但我曾听见积馀(按即徐乃昌)前辈先生说,'素君原作实在是程颂万(子大)的手笔’,足见这件事,芸阁在好友的面前,竟也不讳言之了。”(《文芸阁〈云起轩词〉与吴趼人小说》,《文章》1935 年 4 期)徐乃昌也是文氏弟子,且是《云起轩词钞》的刊印者。他仅说原倡是程颂万的作品,而未否定和词为乃师所作。叶氏所说有为尊者讳的味道,而徐乃昌则不然。考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卷三录有程颂万《美人长寿庵词》多首,其中即有这首《长亭怨慢》在,可见其言属实。考程颂万(1865-1932),字子大,一字鹿川,号十发居士,湖南宁乡人,并无素君之号。友琴师言文氏在好友前不讳言此事,故原倡当是程颂万为龚夫人代拟之作。古人如陆机、陆云集中皆有代友人妇赠夫之诗,程颂万当用此故事。故素君为龚夫人当无疑问。龚夫人奔文似有不顾一切的味道。当时龚夫人则罗敷有夫,文廷式则使君有妇(家有夫人陈氏),龚氏既不能取而代之而为夫人,又不能有辱身份而为侍妾,只能终身做个外室,真是韦端己词所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了。钱仲联《文廷式年谱》(《中华文史论丛》第24辑,以下简称“《文谱》”)谓文还有侧室罗氏,可见也不是一个爱情专一之人。《文谱》于妻妾后附上一笔云:“外室龚氏,生子三人:长二佚其名,三克俭,字公直,官陆军少将、立法院秘书。”可见龚夫人还为文廷式留下了骨血。
文廷式《纯常子枝语》
龚氏为何弃梁奔文呢?若论才,两人都是大才子。若说相貌吧,梁虽然是个矮胖子,但文也是个大麻子(据马先生引谑诗“不是君容生得好,老天何故乱加圈”可知)。除了麻脸外,陈锐《袌碧斋杂记》谈及当时几个名人的相貌时竟还说“文芸阁似屠户”呢(《青鹤》第一卷第七期)。梁后来虽“留须表丈夫”,成了美髯公,但仍然不招美人之爱。莫非对男子来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女子来说,就是“情人眼里出子都”了?若说是因为梁热中政治而不顾家庭之故,那么文在这方面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男女相悦相憎的原因,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外人那得知”?沃丘仲子 《现代名人小传·梁鼎芬》说龚是慕文“英妙”之故,“英妙”一词既主观又抽象,说了等于不说,但却不会说错。还有一个形而下的解释是说梁患有暗疾。刘体智《异辞录》卷二云:于晦若(式枚)侍郎、文芸阁(廷式)学士、梁星海(鼎芬)京卿,少时至京,居同寓,卧同一土炕。人心与其面皆不相同,虽圆颅方趾,而大小各别;三人冠履,可以互易而无不合。人情无不妒;三人中,惟学士如常,侍郎、京卿皆有暗疾,俗称天阉,不能御女。然三人狎游,尽以恣学士一人之淫乐而无悔。......侍郎夫人早死,京卿夫人终身居学士家。盖三人者,皆文学侍从之臣,“礼教非为吾辈设” 也。
“天阉”之说,纯属由果推因,捕风捉影。难道须髯如戟,副性征如此发达的梁胡子居然会“不能人道”?民间有“十胡九骚”之谚,难道梁公偏偏在九之外?性生活不和谐,常常是现代女性提出离婚的理由,刘体智的这一“异辞”,作为现代作家的高阳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如获至宝地采入他的小说《慈禧全传》,有一本《晚清悲风——文廷式传》的作者亦然。实际上这全是无稽之谈。据《梁节庵先生遗诗》所叙,梁氏至少生有两儿一女,天阉之说不攻自破。也许天资刻薄之人会说,安知其子女不出于他人?如果要这样说,那么,近年先师余绍宋先生的日记问世,足为梁氏彻底洗冤辩诬。梁鼎芬的叔母是先师的祖姑母,即祖父的姊妹,据发《谱》,“自太夫人卒后,叔母余太夫人抚先生如己出”,晚年即由梁鼎芬赡养。故先师与其家往来甚密,每逢节日及诸人寿诞,均相互拜会致贺,梁氏之死,还是先师送终的,其遗诗也由先师编定。先师《日记》提到梁鼎芬家属处甚多,如:民国十二年(1823)七月廿日:梁三太、四太来,留晚饭。四太忽患头眩。
民国十五年(1926)一月六日:梁三太、四太来,留夜饭。
吴《谱》谓梁鼎芬“先后纳妾区氏、王氏”,而先师所记的梁氏家庭成员竟有三太和四太,可见吴氏材料搜集尚多遗阙。试想一个连娶了几房姨太太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性无能者呢!那么,文廷式死后,龚夫人情况如何呢?《晚清悲风》写龚氏不久便在孤寂中忧郁而死,甚至还凭空添上梁鼎芬到其坟前低徊凭吊的情节。如此作文,感则感人矣,奈非事实何!台湾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好谈掌故,其书《三人枕头——梁节庵其人》条云:后来文胖子死了,龚仍住江西,不免拮据,逢年过节,便乘轮溯江武昌找梁要钱:梁也很知趣,便预备好一张银票三千两,放在怀里,等到太太轿到,他公服出迎,彼此行礼。花厅坐定,太太问:“老爷好。” 老爷也回问:“太太好。” 随把银票压在茶碗下,端茶送客,太太便把银票会心地收下,老爷便也恭送如仪,这种气度,真有他的!
绘声绘影,如见如闻,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把李肖聃所说的龚夫人在文生 前时来梁所索金养文,说成文死后逢年过节必来作丁娘之索。揆之情理似 合逻辑,勘其细节却启人疑窦:难道暗递银票之事是这对前任夫妻自己泄 露给别人的吗?齐东野人之语经不起推敲如此。梁鼎芬妻子长得很漂亮,被文廷式夺去,梁竟允许。文廷式死后,其妻要归梁,梁竟又复接纳,此人无志节。
钱先生不知何据而云然?先师《日记》提及梁家,最早在民国八年(1919), 距文氏辞世已十有五年。其中未见有叙及龚夫人者。若钱说属实,莫非龚 氏当时已经辞世?考《遗诗》卷六有《哭妇一首用唇字韵》诗,系次《壬 子春怨五首》之韵而作,其后则列有壬子、癸丑年诗,故其妇当卒于民国 元年壬子(1912)。考“妇”之一词,前人皆用以称正妻,而不以称妾。莫非此妇即是龚夫人不成?否。其实,龚夫人当时尚无恙于人间,此妇另是一人,吴《谱》说梁 “终未续娶”似乎不确。那么,龚氏芳踪何在呢?她不在梁宅、不在萍乡,而在故乡长沙,还在著书立说呢!根据为何?我无诗为证,却有书为凭:《文谱》说文廷式与龚夫人所生三子中有名克俭、字公直的一位。考其人颇有文名,写过、编过不少书籍,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武侠小说家,1934 年,曾与鲁迅为是否采用欧化语法笔战过(见《鲁迅全集》第五卷《花边文学·玩笑只当他玩笑(上)》),持保守立场,大骂鲁迅是“汉奸”,措辞俨与当今的“愤青”一般无二。结果被鲁迅抓住其文中的欧化成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着实奚落了一番。据《鲁迅全集》之注,文公直其时任国民党政府立法院编译处股长。他文字啰嗦枝蔓,但好也就好在这里,给我们透露出他的不少家庭信息。编者幼而从军,壮而卸甲;偃蹇蹉跎,遐荒遁迹;朔漠归来后,曾一度从胡展堂先生作记室。此外,则惟笔耕砚田,聊全微命。年来读曼殊作品甚夥,感于其凄凉之身世,暨其家世难言之恫;与余实有同然。因而有热烈之同感!余之先人,系反抗时代、弁髦虚荣之斗士。余生乃为家族所歧视。在宗法社会之高压下,历尽难言之惨苦。则对此因身世痛苦而为万恶污浊社会、穷凶封建族制所高度折磨之阇黎,欲不洒其极痛切之同情血泪,而不可得。此余所以决然广搜曼殊遗著而着手编校之原由也。
这里已隐约吐露出自己的家世之痛了,从中可知他自幼参军,后又解甲从文,并担任过国民党大老胡汉民的秘书。直五岁受经,髫龄读史,每觉吾国之所以为世界文明古国,必有其特异之点。及舞勺之年,北走燕冀,以身长体壮,得增年而入军校,习戎事,得纵览东西诸名著,而独留心世界史事。卒业后,虽置身军伍,日以训练健儿为事,而性之所近,有暇辄取史籍读之,闲则旁及稗官野史,凡力足致者几无不读。厥后,讨袁、护法诸役,身在沙场,领军杀贼。从兹投身革命,南北奔驰,足无停趾,席不暇暖。斯时虽无暇读书,而轮轨承身之际,每以一卷消时日。
从这些自述里可以了解文公直从军校生一直到军官、参加历次著名战役的军旅生涯。
文廷式行书
我今年才三十一岁[中华民国十八年]零一个月,却拿起笔来编《最近三十年中国军事史》,这不是太不自量吗?但是我幸喜得是个军人,十五岁就“立正”、“托枪”;到十七岁就“前进”、“杀”。......自从民国十三年,我跳出监狱门,一直在上海过着“书佣”的生活;同时还是看不过那时候的所谓政府,还要和几个同志闹闹革命的把戏。
可知文公直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是戊戌政变那年,其年文廷式在上海。而前两年则文氏革职,游历上海、金陵、汉口、长沙各地,前一年则在萍乡、上海两地间奔波(《文谱》)。该自序又提到自己“小时干的营生”,他四岁发蒙,上课时偷看《红楼梦》被塾师发觉,拉至桌前欲罚,他恐被打,遂大声哭喊。这一来,惊动了后堂老太君,马上差人查问根由,调查回报,连我押解到后堂,我母亲问明情由,就说:“这孩子可以教他读史。”好得我母亲原来是研究史学的。从此,我这死了老子的孤儿,就跟着唯一爱我的慈母读史。这才知道“史”也有许多缺点,并不是完全无缺的东西;不能死读,而必须加以研究。
这里透露出,文公直幼时家庭经济情况应该不错,从其所读是家塾可知。使我们感兴趣的是笔底竟带出他的母亲来了,而且提到她还研究史学!这 样,龚夫人不但是一位女才子,而且还俨然是一位女学人了。文氏于所著 小说《碧血丹心大侠传》的自序里说得更为详细:湘鄂之役,至长沙省亲,且奉令兴师,乃以历年自习之结果,请训于母。时母方注《道德经》毕,从事于《明史正误》,乃以案头参考之籍授直,且诏之曰:“儿习史,当于廿四史以外求之。”直闻斯语,乃如闻暮鼓晨钟,憬然知前此之但知读而不知考核参之为大误也。
这段记载表明:龚夫人这段时间生活颇为安定,能够从容著述,注过《道德经》,在写《明史正误》,于哲学、史学都有心得,涉猎之广可知,惜其书无缘得见,不知尚在天壤间否,真欲取以一读也。若其著述已经湮没,则文公直之罪也,自己出了那么多书,干嘛不设法给母亲出一本呢?越明年,遭家难,为小人所媒孽,系军狱。铁窗风味,固革命军人所宜尝试。因借此狴犴生活为劳生之休息,且畅读我书。花照眼时,枯寂之狱中,沉闷欲死。母慈兄友,为之向戚旧假得敝书一箧,以金餂狱吏,乃得入。直深感母兄之挚爱。一一检而读之,夜无灯火,则就如萤之看守灯光下扪搎而翻页。
湘鄂之役在民国十年(1921),第二年是民国十一年(1922)。家难云何,语焉不详,但“母慈兄友”数句,至少使我们知道,梁鼎芬死后二载,龚氏尚存。此序作于民国十八年(1929),称“母”而不称“先母”、“先妣”, 龚氏当犹“天增岁月人增寿”也。序文又云 “家兄公毅更于军书旁午、戎事鞅掌之馀,抽暇为之标点,则手足之爱,更见真挚。心感之馀,并志于 此。”文中又称公毅为“三兄”。文廷式正妻陈氏仅有一子公达,而龚氏则有三子,则公毅当是龚氏第二个儿子,“军书旁午、戎事鞅掌”云云,显然也是一个军官。此可为《文谱》中龚氏三子,“长二佚其名”稍补其阙。2012年5月16日,中华文氏宗亲网曾发出一则寻亲启事,寻找萍乡文廷式后裔,谓文氏逝后,其子曾为立一花岗石墓碑,刻“永誉、永谐、永诚、永谛率孙彧徨、彰循、德徵、徕徵等谨立”。所书当是谱名,永誉当是公达,陈氏所生;其余三位当是龚夫人所出,公直既称公毅为三兄,当是幼子永谛。前引《越缦堂日记》说龚夫人是龚镇湘之兄女、王先谦的外甥女。这两条记载也想考实一下,读者毋以考据癖见讥也。王先谦编过一部《葵园自定年谱》(以下简称《葵谱》),虽隐匿其事,却仍保留着不少材料,可供我们抽丝剥茧之用。他自记生于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二姊长其九岁,生于道光十三年癸巳(1833)。“咸丰三年癸丑(1853),十二岁,是岁二月,二女兄适善化候选知县龚运昉”,出嫁时的年龄是二十一岁。如此则王先谦姊夫姓龚毫无疑义。王氏与这位姊夫关系很好,《虚受堂诗存》不止一次提到他,如卷一《姊婿龚运昉绶庵来营共话》诗(1861)卷六《阻风同龚绶庵作》、《赠绶庵》、《新野寄绶庵》、《汴城客舍晓起有怀绶庵》(1869)诸诗皆是。那么,这位龚姊夫是不是龚镇湘之兄呢?幸好龚镇湘同治七年戊辰(1868)的会试硃卷尚在,可取以一核。龚氏自填:“派名运震,字子修,号省吾,一号筱梧。行一。道光辛丑年(1841)九月二十一日吉时生。湖南长沙府善化县增生,民籍。”(《清代硃卷集成》第31册) 籍贯、派名的“运”字都若合符节。不过且慢,表格中却有弟无兄,一共四个胞弟,一个注明早逝。龚镇湘排行第一,自不可能有兄。王先谦《虚受堂文集》卷十一为龚镇湘母亲所作的《龚母沈太恭人墓志铭》所记全同。那么,会不会李慈铭误弟为兄了呢?不可能。一是胞弟中无名运昉者,二是龚镇湘小王先谦二姊八岁,其胞弟哪有可能娶这么一个大娘子呢!如此看来,龚运昉只有可能是龚镇湘的堂兄。但硃卷里一气开了九个堂兄弟和六十一个从堂兄弟,竟无龚运昉其人!也许运昉实在其中,而另有他名吧?疑莫能定。不过龚运昉非龚镇湘亲兄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龚镇湘后来官至安庆知府,徐锡麟刺安徽巡抚恩铭时,背部挨了一枪, 幸未致命(《辛亥革命资料》第3册《徐锡麟安庆起义清方档案》)。此虽匪我思存,却与国家大事有关,聊且赘上一笔。王先谦的这位姊夫命运坎坷,王《赠绶庵》诗云:“龚君龚君世莫奇,抱璞至今犹饮泣。”他到死都是一个候选知县,李慈铭为王先谦的母亲所作《王母鲍太夫人墓志铭》提到他,就系以这个头衔(《虚受堂文集》卷十六附)。龚运昉身后,其妻带着儿女依娘家为生。《慈禧全传》和《古春风楼琐 记》都说龚夫人父母双亡,全是想当然。上引李作《墓志铭》云:“祭酒迎 太夫人及孀姊寡嫂俱至京师。凡十年,色养甚备。”王先谦为其母编的《先太夫人年谱》说得更为详细:同治十年辛未(1871):姊丈家贫,姊生一子二女,依倚母家。其幼女甫八月,大嫂抚为己女。不孝请太夫人偕舅母、二姊及子女俱入都,太夫人曰:“吾虽怜汝姊甚,然儿家累太重,宜三思。”不孝启曰:“儿兄弟姊妹八人,今仅存儿及姊。如不同行,他日数千里外吾母念姊困苦,欲一见不得,儿何以自安?儿惟循理而行,必获天佑。”太夫人曰:“若是,听汝为之。”(《虚受堂文集》卷十六)
奇怪的是,王先谦的集子和《葵谱》于姊夫之死却均无一字提及,不免令人不解,其非善终,故略而不记欤?不过,对姊姊的一子二女,王氏文字中倒具体地提到了两个,却偏偏不是我们关心的龚夫人,个中缘由,可想而知。对于外甥,《虚受堂诗存》卷八有一首《示龚甥》诗(1871)云:女母依余母,余行女亦行。团圞万里路,骨肉两家情。不独工文事,还期裨世程。嶷然头角在,宅相几时成?
读者诸君不要看到诗中有两个“女”字便以为是写给外甥女的了,“头角” 历来用于形容青少年男性的气概或才华。“宅相”则是外甥的代称,典出《晋 书·魏舒传》:“(舒)少孤,为外家宁氏所养。宁氏起宅,相宅者云:'当出贵甥。’外祖母以魏氏小而慧,意谓应之。舒曰:'当为外氏成此宅相。’”。王诗之“女”,非女也,乃“汝”耳。可惜的是,王先谦对外甥的期许并没有实现,《先夫人年谱》同治十二年癸酉(1873)云:“姊子已十八岁,至京后忽病狂,数年死。”此数句前记云:“大嫂所抚侄女兰仪殇,年十三岁。”王先谦另有《侄女兰仪圹铭》 (《虚受堂文集》卷十一)云:兰仪,余姊女也。姊既前有子男女二,家贫又多疾,不自育,而以女于丘嫂。嫂亦乐得为之娱。甫八月以来,食必哺,寝必偕,顾复恩勤,以抵于兹。女娟好闲静,不苟言笑如成人,举家爱怜,嫂重之甚,将为择婿。盖自余兄之没,嫂寡居逾二十年,待余兄弟为立后,久未得,与女共晨夕十二年矣。而卒病以死,悲夫!
同卷《嫂吴宜人墓志铭》说:“兄卒,嫂无出,女吾姊女兰仪,年十五暴病 死,嫂悲痛成疾。”“十五”当是“十三”之误。据年十三夭亡计算,当生于咸丰十一年(1861),其父之卒,早则咸丰十年(1860),迟则同治元年 (1862)。兰仪过继给王先谦之嫂后,谱名佩祖(《虚受堂文集》卷八《先伯兄会廷府君行状》)。其兄长其五岁,则当生于咸丰六年(1856),与文廷式同龄。那么,龚夫人生于何年呢?考虑到女年通常不大于男的婚俗,再据生育规律,龚夫人可能大其妹二岁,而与梁鼎芬同年,也就是生于咸丰九年(1859)。如此推测,想来不中不远。据记载龚夫人还有一个弟弟。《节庵先生遗诗》卷一有《店中书寄妻弟 一首》,诗云:楼居栖凤旧栽花,一箭春韶感鬓华,薄宦无成空说剑,故乡独返尚移家(出郭明日移居米市胡同)。团圞准拟他时乐,笑语惊闻半夜哗。凉露满身知是梦,马棚莝草月光斜。
这个弟弟当是龚夫人之母于儿子死后过继的。王先谦与梁鼎芬之间交谊甚笃,当是政见笙磬同音之故。《虚受堂诗存》卷十一有《送梁鼎芬星海归里》诗(1885),题下自注云:“梁,番禺人,官编修,以言事降调。”诗曰:新进敢言吾未见,气排山岳含风霜。老坡文字真为累,小范谪迁殊有光。台阁叹嗟词翰美,江湖沉醉梦魂凉。舌柔鼻塞宁相劝,大厦他年要栋梁。
对梁弹劾李鸿章之举赞不容口,但诗题和小注都没说梁是自己的外甥女婿, 当系结集时所改,因与梁已无亲戚关系之故。也有改而未尽的,《虚受堂诗存》卷十二还有《星海欲来相访却寄》 (1887)二首,其第一首云,吴越溪山路几千,而今一苇见延缘。莫愁海角风牛马,闻说堂前雨雀鱣。及我息时刚六月,思君见后已三年。更哀老姊头垂白,凝望湘山眼暗穿。
末联把自己的姊姊也写了进去。待到王先谦的儿子编《葵园四种》,就改成 “寄园把盏休嫌浅,小语空庭桦烛烟”以灭其迹了。后来王、梁间戚谊虽断,但交谊始终不变。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梁鼎芬奏请清廷起用王先谦等人,其中有云:“前国子监祭酒王先谦,覃思经术, 忠爱敢言。自江苏学政任满后,乞病回湘。表章经术,著书满家,士林奉为模楷。于近日浮薄邪谬之习,最所痛斥,实为一代大师。......以上三 员(按指王与陈宝琛、吴兆泰),忠悃未衰,精力皆健,恳请皇太后、皇上特旨敕来京预备召见,听候录用。......及今擢用,尚有图报之时。谠论嘉谋, 必不负国。”(《节庵先生遗稿·请追录直臣以维风化折》)对此,王先谦则说:“余读之惭赧,自问当今时局,即使圣朝采及菲材,壹志孤行,何能有所补救?且名心素淡,廿载闲居,亦无幡然复出之理。惟良友盛意,致可感耳!”(《葵谱》光绪三十二年)对梁表示感谢,但已无意复出了。王提及梁时,称其为“余门人”;梁则称王为师(《遗诗》卷六《寄怀王祭酒师平江经舍》)。可知两人之间断了姻亲关系后,仍以师生关系相处。但对文廷式其人,王先谦的集子里就绝无一字道及了,于此则深可见王先谦对文、龚结合的反感。我们还在他致缪荃孙的信里读到他怒骂文氏之语:“文廷式狗彘,亦得内阁中书乎!星海比匪,可为切齿。”(《艺凤堂友朋书札·王先谦·函四十二》)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据《文谱》,文考取内阁中书第一名在光绪十五年(1889)八月,该信写于七月十五日,但这几句话在信末附言里,当是在听到文氏消息后所加。文公直说:“余生乃为家族所歧视。在宗法社会之高压下,历尽难言之惨苦。”其父母的所作所为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不管是父系家族还是母系家族,对他这个非婚生子女的歧视是可以想见的。不过,梁鼎芬对文廷式的友谊似乎终身未变,《遗诗》首二卷为其于光绪十九年自定,与文的唱和仍予收入,如卷二《余在家别道希旋遇于海上将归江西赋赠一首》、《戊子重九前一日追忆枣花寺之游书二十字寄文三京师》,即可概见。从往来酬酢看,如光绪十四年(1888)三月,二人共预长沙曾广钧第宅之宴(《文谱》);光绪十八年(1892),梁有《壬辰二月送文三北上》之诗(《遗诗》卷四);光绪二十一年(1895)五月,二人同入金陵吴船之集(《文谱》)。对龚夫人的思念也是终身未变,从《遗诗》卷二有《谢闺赠剑囊》一首,叙其妻为他的宝剑缝制了一个剑囊,此闺中人当是龚氏无疑。诗中有“三年不见双溪梅,思亲梦绕莲花台”之句。考梁鼎芬光绪七年(1881)回乡葬父于广州白云山双溪寺旁莲花台(发《谱》), 则当作于光绪十年。此诗在自定集中留而不削,可见多年后他依然怀念与龚夫人共同生活的日子。这些当代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梁鼎芬都能做到。联系到他对清廷超乎寻常的死忠,他无疑是一个爱走极端的人:爱朝廷、爱妻子、爱朋友,已经到了人们难以理解的程度了。至于梁鼎芬与龚夫人是否生过子女呢?也不妨略考一下:据梁氏门人杨敬安《节庵先生事略》(《节庵先生遗稿》卷首),梁有两个儿子:“长卧薪,早殇;次劬,字思孝,今以字行。孙一:崇裕。”《节庵先生遗诗》卷四有《四月朔日哭龙驹四首》,其中有句云:“当晓吹阴风, 失我两岁儿。”自注云:“壬辰十月二十七日生。”龙驹当是卧薪小名,壬辰是光绪十八年(1892),其年梁三十四岁,距其辞职出都已七年,劉成禺《世载堂杂忆》云:“梁自参劾李鸿章封事上后,革去翰林,归南海,委家于文芸阁,年二十七,即乙酉岁也。”(《梁节庵之胡与辫》)又云:“梁节庵鼎芬, 以编修上奏劾李鸿章封事,去职回籍,又以家庭之故,居焦山海西庵,立 志读书。”(《梁节庵愿为入幕宾》)离开广东是避李鸿章之兄李瀚章,到镇 江而不返京师,则是京师已难栖凤之故。《节庵先生遗诗》卷一《古意》云:“共郎上山头,不惜下山早。郎爱合欢花,侬爱苦辛草。”用古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典,写自己的眷恋、龚氏的决绝甚明。诗置于《丰湖 夜泛》后、《初到肇庆口占一首》前,查吴《谱》,梁为惠州丰湖书院山长 在光绪十二年(1886),为肇庆端溪书院山长在其后一年(1887),可见自光绪十一年(1885)梁鼎芬离京才一载,这对才子佳人的喜剧就已谢幕了。即使婚变迟至梁入焦山读书的光绪十五年(1889),光绪十八年(1892)出生的卧薪也决非龚氏所出。那么,梁思孝是哪年出生的呢?据《遗稿》卷首梁氏父子合影杨敬安题云:“节庵先生五十二岁遗像,哲嗣思孝随侍,今岁壬寅,亦六十六岁矣。”壬寅是 1962 年,可推生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只比文公直大一岁,自然更非龚氏所出。梁鼎芬还有一个女儿,《遗诗》卷五有《玉泉山居思儿女》诗,有“阿贽年十二,阿兰长七年”之句。如此当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后于梁鼎芬出都五年,由于龚夫人早已“下山”,也不可能为其所出。《余绍宋日记》民国八年(1919)提到一位表小姐,六月三日为其三十岁寿,倒推则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如此则思孝便是阿贽,表小姐就是阿兰了。阿兰病故于同年八月二十九日,梁鼎芬为之伤痛,不思饮食,至十一月十三日,梁亦撒手人寰(吴《谱》)。《余绍宋日记》民国十三年(1924)九月十日又云:这位表妹,当尚在求学期间,年事尚少,与前叙庆三十寿辰之表小姐当非一人,不知是哪房姨太太所出。根据以上的考证,我们得出如下结论:一、梁鼎芬没有性功能障碍; 二、龚夫人的名或字为素君;三、龚夫人不是龚镇湘的亲侄女,但的确是王先谦的亲外甥女;四、龚夫人依靠王先谦生活时,并不是父母双亡,而是母亲尚在;五、龚夫人没有与梁鼎芬生过儿女;六、龚夫人在文廷式死后没有复归梁家,也没有肠断而死,而是在长沙居住,独自抚养三个儿子;七、龚夫人私奔文廷式后,饱受家族歧视,并累及其儿女;八、龚夫人不仅能诗,还是一位女学者,所研涉及子、史两部;九、龚夫人在梁鼎芬身后犹存,至少 1929 年尚在,年龄当在古稀以上。我们的最大遗憾是没有读到她的诗词创作和学术著作。
粱鼎芬《江岸新雨》
最后,我们以梁鼎芬的《落花诗》来结束这篇枯燥的考证文章,这首使我们读了无限低徊的诗,表达了梁氏心中的终天之恨:一片斜阳碧水环,送春双板未尝关。
有时淡月来相护,终古佳人去不还。
翠阁路遥凭断梦,凤巢声涩限芳颜。
乘鸾久学飞仙术,吹上蓬莱万仞山。
(《节庵先生遗诗》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