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轮廓(八)
八
一次省税务局组织我们在无锡培训。培训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常州女同行,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后来领导看我们夫妻分居两地,就把我调到了常州税务局工作。我就不常回来了。有一年清明刚过,我妈说她想孙子了,非要让我把儿子带回来给她看看。那时候我也买车了,就在一个周末开车带着妻儿回来了。
看到我们,我妈高兴得什么似的。中午做了一大锅虎头鲨蒸鸡蛋给我们吃。尽管我们一家三口都吃了很多,还是剩了二条和一些鸡蛋。刚吃完,就听外面有人叫,“修——伞。修——伞嘞。”我妈那么大年纪耳朵还那么尖,说:“是蒋二。快把他叫进来。”
我一听赶紧跑出门,看见一个男的骑着一辆现在都不怎么看到的二八杠子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些布伞,车笼头挂着个筐,筐里放着些工具。我喊道:“蒋二。”他把头转过来,我看到他头发掉了不少。脸晒得乌黑,瘦的没有人形了。眼睛木木的。他对我看了好久,眼睛还是木木的,终于说:“是你啊。税大老爷啊,多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家有伞要修啊?”我说:“有啊。我妈找你修伞哩。”他就随我进了门。我妈看见他,眼圈发红,拿着那把他原来做的油纸伞,说:“孩子,你给我修修。”蒋二接过来,木木的眼睛里亮了一下,又暗了。说:“大妈,这个伞我不会修。”我愣了,说:“这,这,怎么可能呢?”我妈反应快,说:“那你就进来帮我把那把布伞修修。”蒋二进来摆弄了一刻儿,就修好了。我妈问:“多少钱啊?”蒋二犹犹豫豫地说:“不要钱。能给口饭吃吗?”我妈眼泪就掉下来了,连声说:“有有,有。还有虎头鲨蒸鸡蛋哩。”看着蒋二吃的时候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也酸酸的,心想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他一刻儿就吃完了,站起来要走。我掏出一百块钱塞进他口袋里,他跟我争的什么似的不要。我拽着他的自行车,说:“你不要就不要走。”他才接了,要走。我又说:“你晚上来吃饭好不好?我把大妮丫也叫来。”我妈也说:“我给你们做虎头鲨蒸鸡蛋。”他说:“晚上再说吧。”说完就走了。我赶快问我妈:“这是这么回事啊?”我妈说:“我也不太清爽。听人传他嫖娼被抓起来了,后来就伞也不会做了。”
我想大妮丫一定知道这是这么回事。就跑出去,找大妮丫。也没他手机号码,东风商场早拆了。好不容易到他老家问他邻居,说他在布匹市场做生意哩。到布匹市场旮旯里的一个小门面找到了他。看见他我就说:“郑总现在生意做这么大,真难找了。”他说:“兄弟,别讽刺我了。兄弟混背得了。东风商场一把火把我家底烧得光光,还欠着八百万银行贷款。估计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就靠这点门面糊口哩。”我又愣了半天,才说:“蒋二怎么回事啊?”大妮丫说:“晚上跟你说吧,我这刻儿要去还银行贷款哩。”我说:“好。晚上到我家吃饭吧。我还约了蒋二哩。”大妮丫说:“保证去。”说完就一甩一甩地走了。
晚上大妮丫先来了,蒋二还没来。我就先逮着他问蒋二的事情。他告诉我,“蒋二中秋节把大琴子睡了,被她男人抓到,还用手机拍了照。要挟蒋二把做伞的窍门告诉他们。蒋二没法子,只得告诉他们了。人家就自己做。那男人鬼精,还注册了商标,叫“三色堇”牌油纸伞。又申请了专利。人家现在做大了,在文庙买了十几间门面。蒋二惨的没得命,睡了一次大琴子还想睡。人家大琴子本来就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被他睡的。知道了就更不理他了。他就天天到五月花去找小姐。小姐都是无底洞,他那点钱不多刻儿就被填没得了。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有一回嫖的时候被抓个现行。要罚款五千块,他哪有钱交啊?找我,我这个样子。怎么帮?大琴子家理都不理他。他就被劳动教养一年,出来看人眼睛都木了。那块还能做伞?”我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妈说:“这蒋二也太不争气了。”我问我妈:“那蒋二什么时候不给我大舅做伞的呢?”我妈说:“你不知道吗?你大舅做房地产,早发达了。哪里还要他做的伞。”我才想起来,大舅做房地产发财我是知道的。什么时候不要蒋二做伞,我还真不知道。等到七点半,他也没到。大妮丫说:“你跟他说好的吗?”我说:“他好像说再说的。”大妮丫说:“你这刻儿到哪块去找他。他也没有手机。住的地方都拆了,也不知道他住哪去了。”我说:“那我们吃吧。不等他了。”
吃完了我一个人上河堆转转,看到里运河边已经没有码头了。河床修成了风光带,大闸口旁边又修了一座桥。河里也没船,要有也是旅游船。柳树还在,基本没有人在里面走。即使有人走,我也不认识了。
母亲老了,我经常周末回去看看她。2008年有一回回去的时候遇到了大妮丫。他告诉我说,大琴子他家做的伞被选为北京奥运会礼品了。最近回去又遇到了他。他跟我讲,大琴子他家做的伞又被评为市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还问我什么叫非物质?
我想了半天,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又来了一句,说:“一定有什么东西死了或者要死了。不然哪里来的遗产?”
我想想也是,到底没有吱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