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生│我的姐夫老婆五儿
常德生/文
老婆五儿,是我姐夫。姓谢,名金五,昵称五儿。
他,高个子。尖下颏儿,有点儿外翘,下唇厚且大于上唇,属于“地包天”的那种。说话吃饭有老太太喝稀饭的明显特征,故人送绰号老婆五儿。
老婆五儿长我24岁。小时候的我不懂事儿,不叫姐夫也叫老婆五儿,他总是呵呵一笑,答应得很热情。
姐夫老婆五儿是个“能人儿”。
他是木匠。打床、装柜、扎凳子,无一不会;半榫、直榫、斜榫,样样能做。他做的家具有板有眼,结实耐用。玩斧子,耍大锛,更是拿手。经他砍过的木料,比刨子刨得都光滑。
他是铁匠。他开过烘炉打铁铺。他的打铁铺不是常年开,而是季节性的。每年“小满”前后,开一两个月。不找帮手,唱“独角戏”;偶尔让我姐打个下手,拉拉风箱什么的。他专门打造镰刀、铲子、抓钩、菜耙、粪叉之类的小件农具。
他打造的镰刀、铲子,淬了火,开过刃,在磨刀石上随便蹭几下都十分锋利。虽说不上“吹毛断发”,却可以刮下胡子和汗毛。因此,一到割麦、收秋季节,老婆五儿家门庭若市,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买他的家伙什。
他是泥水匠。盖房修屋最在行。当年他曾与同行搭帮承包大宗活计,新盖民房,翻修家舍。他会一手好砖活儿。灰色的砖头,经他精雕细刻和打磨,就成为“荷花”、“鸽子”、“龙头”、“麒麟”等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把这些砖雕杰作镶嵌在房屋的门脸、窗口显眼的地方,令人赏心悦目,又觉吉祥如意。他用砖锯成的“大锯齿”、“小椽头”、“鸽子膆”,把青砖兰瓦的农家小楼的房檐装饰得错落有致,别具风格。
这些手艺活,老婆五儿从没有专门拜师学艺,都是自学成材。
姐夫老婆五儿还是个“浑人儿”。
用农村土话说就是“半吊子”、“二百五”。他时常会做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傻事儿。
有一年春,他到村里小卖部买辣椒酱,遇着个浑小子对他说:“五儿哥,你能把这瓶辣椒酱吃完,我给你买两瓶。”人家本来是给开个玩笑,他却当了真。拧开瓶盖,就着瓶口连喝带吞,风扫残云,几分钟就把一瓶250克的辣椒酱吃了个精光。他抹了一把辣得满脸横流的眼泪,把空瓶子往柜台上一蹾,张着 “呲哈”个不停的老婆嘴儿,理直气壮地冲那浑小子喝道:“快给我拿两瓶!”那小伙子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目瞪口呆,惊吓得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对店主说:“拿!拿!拿!”
老婆五儿接过店主给他的两瓶辣椒酱,扬长而去。边走边嘟囔:“吃一瓶,赚两瓶,划得来!”
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卖能”,肚里的辣椒酱便“做活儿”了,烧得他七窍出血,上下两头受罪。我姐和孩子们赶紧把他拉到公社卫生院灌肠洗胃,折腾了大半天才缓过劲来。
这一回,老婆五儿真长记性,从此再没吃过辣椒。
另一件表演“上吊”的事,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差点儿把小命搭上。
那时候,当生产队长的老婆五儿,带领社员割麦。休息时,在一棵大核桃树下乘凉。他说,老少爷们儿,趁大家伙休息,我给你们来一出“上吊”表演,让大伙饱饱眼福,乐呵乐呵,解解闷儿,消消乏。
说着,他拿一只盛水的木桶垫住脚,用刹麦车的绳子绑在核桃树杈上,手里抓着两把锋利的镰刀。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对大伙说:我“上吊”后,大家不要救我。我脚一离地儿,很快会用镰刀把绳子割断的。”他边说边用手中的镰刀比划着如何割绳子。说着,说着,就把头伸进了挽好的活绳套子里。说时迟那时快,“咣当”一声,水桶被蹬倒滚在了一边。
被绳子套住脖子的老婆五儿,双脚悬空,用力地弹腾着,双手紧攥着的镰刀起初在挥舞,继而是乱晃,不要说割断绳子了,只能是本能的垂死挣扎。围观的社员们怕镰刀砍伤,不敢上前施救,直到他胳膊腿儿都伸直了,大伙才七手八脚地松开绳套,把他抱起平放在地上。
幸亏在场有懂点急救知识的社员,又是掐“人中”,又是做人工呼吸,足足摆弄了半个小时才喘过气来。看着他勒得渗血的脖子,差一点儿成了吊死鬼狼狈相,嗔不是,怪不是,恼不是,恨也不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亏抢救及时,没什么大的伤害,勒肿的喉咙几天后便恢复了。
后来有人给他开玩笑:“老婆五儿呀,你'上吊’不死,必有后福啊!”他下意识地摸摸脖子,呵呵一笑:“有后福,有后福!”
说老婆五儿浑,还有一条理由——他经常使用“家庭暴力”。诸如“上吊” 表演之类的荒唐事,谁也想不到它会发生。我姐是又生气又心疼,免不了嘟噜几句,他二杆子劲一上来,对我姐就拳脚相加,孩子们上前劝阻,同样挨打受气。
其实,我姐端庄贤淑,性情温顺,是那种恪守“三从四德”的传统女性,丈夫的事一般是不过问的;但是遇到了这档子破事,再有涵养的女人也不会不责怪!可是老婆五儿他……你说他浑不浑?
姐夫老婆五儿更是个“好人儿”。
在老婆五儿的各种手艺活儿中,最拿手的要算是他后来学会的磨豆腐。
他磨的豆腐不仅颜色正、浆味浓、吃着香;而且磁实,能用秤钩钩住称;但不论是煎、炸、炖、煮,都软和,筋道,有嚼头儿。
方圆十几里的村民们,都知道老婆五儿的豆腐货真价实斤两足,也是这豆腐成全了他一辈子好人的名声。
生产队那会儿,老婆五儿给公家磨豆腐挣工分,连磨带卖,挣钱交公。每磨一个豆腐,队里除记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外,再补助一块五毛钱;虽然起五更搭黄昏,能有这额外的收入,也不失为一份好差事。
那时候社员们生活水平低,购买力差,尽管豆腐一毛多钱一斤,不是逢年过节,谁也舍不得吃上一回。所以挑一副五六十斤重的豆腐担走村串户,转悠一天,任你“豆腐——豆腐啊”喊哑嗓子也不一定能卖完;但这是说的别人。老婆五儿就不一样了,他人缘好,豆腐好,加上会卖,他的豆腐总不愁卖。所谓会卖,一来秤头儿足,不缺斤少两;二来敢赊账,只要想吃豆腐,没钱也给。那些鳏寡孤独的五保户,更是他照顾的对象,有钱没钱,他都半斤、四两地送到家里灶台上。有时候,小孩儿们听见叫卖声,围住豆腐担站一圈儿,他便把豆腐切成小方块,一一打发他们。
那时候的我家,每十天半月总是能吃上豆腐的,而且“免费”。老婆五儿挑着担子走到家门口,便用秤盘提上斤把子豆腐送到家里。说实在,老婆五儿的豆腐那是真好吃,到现在我都忘不了。
老婆五儿就是这样,卖豆腐连赊带送,晚上一盘点,除了交公的,他的一块五毛钱补助也“助”完了。
平素里他就这样做“好人”,好在我姐和孩子们都通情达理,从来不埋怨,他也乐此不疲。
但是,后来出了桩猫捉老鼠坏了一锅豆腐“事件”,可把他害惨了。
那年灯节前的一天晚上七八点钟,老婆五儿正在用擀面杖用力地搅大铁锅里煮沸的豆汁,突然“呯啪”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屋梁上掉进了锅里,滚烫的豆汁溅了他一身,烫得他前胸火辣辣地,若不是穿着小夹袄,肯定是半身燎泡,幸亏没有溅到脸上。他放下手里的家什,随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大笊篱,把掉在锅里的东西捞了出来。提起马灯一照,真是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原来是两只一大一小、毛被烫得精光早已面目全非又弄不清是什么的小动物。
他再一看,笊篱底下还有一层毡片似的细毛毛,不由得惊叫起来:“坏了!坏了!一锅豆腐毁了!”
老婆五儿不甘心,用兜豆腐的涮单一遍又一遍的过滤,试图把那细毛毛一根不剩地滤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涮单里再也看不见细毛毛了。然而当豆腐压成块用刀切的时候,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细毛毛把刀刃给“挡”住了。
这豆腐是卖?还是不卖?卖吧,对不住买家。明天是灯节,买家要是吃上这豆腐,咋对起自己的良心?坏了名声还怎么做人?不卖吧,这50多斤豆腐倒掉喂猪可以,那十几块钱自己拿啥赔?
想来想去,老婆五儿切了一块“病”豆腐去见队长。他向队长说明原委,想要些豆子再磨一个豆腐。
队长听了情况,又掌灯看了看豆腐,见没什么,连说了三个“卖”字,接着又补了一句话:“药不死人!不卖,这豆腐钱你赔?”
“我赔!”老婆五儿的老婆嘴儿包了几包没把这话说出来。他悻悻的回到了豆腐坊,捏了一撮烟片儿,放在二指宽的旧报纸上,卷了一支“喇叭”筒,狠狠的抽了起来。一连抽了三支自造烟才有了主意。
他用一块七毛钱一条的“公”字烟 “贿赂”了粮食保管员,保管员答应借25斤豆让他再磨一个豆腐,并要他立字为凭,保证秋后还豆,没豆按市价还钱。
就这样,老婆五儿回去后含泪把那个“病”豆腐喂了猪,又把那两个煮得半熟的猫鼠冤家埋掉,腾出手来自己连夜又磨了一个鲜净的好豆腐。第二天一早就挑到了集市上,不到晌午就卖了个精光。
当收摊子的时候,他如释重负,心里是那么舒坦,感到对得自己的良心,又做了一回好人。
老婆五儿虽然是个“粗”人,但是办事还是心中有数的。当向保管员借豆时就已打好了“小小九”,他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危险,把自家的老宅院“森严壁垒”,在扒掉旧房子的废墟上种下了一分多的豆子,秋天收了30多斤,如期还了豆债还有余。
能人、好人、浑人,这就是我姐夫老婆五儿。
浑人与好人、能人,瑕瑜互见三七开。总的来说,姐夫老婆五儿是个大好人。
好人自有好报。我姐为老婆五儿生养的三双儿女,早已成家立业,而且都很孝顺,遗憾的是姐姐去世早,没能享上福。
前些年,在城里打工的大儿子把老婆五儿接来送进了敬老院,儿孙们时常去看望并照料得很好,真应验了那句“上吊不死必有后福”那句戏言,他晚年非常幸福。我也去看过他几次,老哥俩聊起当年的那些事,他咧着老婆嘴儿呵呵直笑。
去年腊月,老婆五儿无疾而终,享年八十有四,儿女们把他风风光光的送走了。
年底将至,老婆五儿谢世也快一年了,我写这篇短文作纪念:
愿姐夫老婆五儿天国幸福!
写于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