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文化的格局

桐 君 山 白 塔

有时候写文章查资料,往往要求助于地方文化。我准备写一篇《桐君山的君》,有了构思,找了资料,突然要发一点对地方文化的感慨。这感慨,是早就积聚下来的,写出来也是对自己的提醒。

做地方文化实在不容易——挖掘史料,条分缕析,不容易;将史料提升至文化境地,不容易;有了史料,也有了文化意识,想写出新意,找到一个好的写作视角,不容易。但总要去做,你看“做”这个字,一个“亻”,一个“故”,在故纸堆面前,在故人面前,后人是恭敬地立起来的,有敬畏心,马虎不得。

比如,在我老家九里洲流传着一个故事,说乾隆初年,桐庐县令钱人麟的儿子钱维城是个恶少,在桐庐干了不少坏事,气得他爹把他装进麻袋里,丢进了桐君潭。要淹死了,幸好我们村一个陈姓船夫救了他,并带他回家,收为义子。经此一劫,钱维城改了,在九里洲上认真读书,——住在阁楼上,足不出户,饭菜是用篮子吊上去的。这登楼去梯苦读书的套路,在三十六计里有,在杭州吴氏梧园里有,在樊增祥兄弟身上也有。——陈家老太太信佛,每天念经,钱维城也听在耳朵里。到了考功名的时刻,这年是谁出考题呢?巧了,是乾隆的母亲,皇太后信佛啊,就出了一道佛经的题。这让钱维城得了便宜,在九里洲上听惯了陈家老太太念佛,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啊,所以钱维城得了头名状元。为感谢陈家人,钱维城荣归九里洲,因此九里洲上便有了状元旗杆。

这样的故事,就是个民间故事,排成一出越剧,老人家一定爱看,且看得高高兴兴,心满意足。但,它也只能是个故事,虽然结合了诸多现实的材料,但到底只能是个故事。因为钱维城随父来桐庐时,已经结婚了,孩子也有了,所存的大量史料中,钱维城的生平被记载得清清楚楚,又哪来被父亲丢进桐君潭一事?

故事就当故事讲,这没关系,大家都爱听故事。据考证,流传至今的,已知的最早的故事是十万年前的七姐妹的故事。我们离不开故事,人类的发展就是从故事中汲取力量的。这也是文化的力量。但是挖掘地方文化,与史料有关的,还是要做信史,尽可能把真相勾勒出来。比如,我买过一本家乡的故事集,有一篇说的是陆游与柯约斋斗诗。故事很好看,如果我们去桐庐的瑶琳仙境游玩,看到柯约斋题在石壁上的诗句,谈一谈这个故事,助助兴,很不错啊。但要知道,陆游去世那年,柯约斋才出生呢,他们又怎么斗诗呢?

当然了,正因为真相处在迷雾之中,才引得更多人去探寻,大家热热闹闹的。一旦,真相大白了,这样热闹的人群便会散去不少。比如,我老家以前叫九里洲,民国年间开始改称梅蓉,“梅蓉”二字什么意思?哦,梅是梅花,当年梅蓉九里一色香雪海,天下一绝;那蓉呢?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知道了,蓉是花色发,所谓梅蓉,就是梅花开了。——知道了这个真相后,好奇心便减去了。

但真相,才是文化的坚实土壤。如果没有挖掘到地方的真相,又何谈地方的文化?即使看上去有了地方文化,那不也是无根之木一个梦吗?

挖掘真相,需要格局。可往往把地方局限在行政区划的、地图的边界上,且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绝口不提对方,这各扫门前雪的格局小了点;你争我夺、是我的不是你的,这格局更是下品,小家子气,斯文扫地。比如:桐庐有钓台,富阳也有钓台,严子陵的钓台到底在哪?1946年陈其英在《富春江上访严陵》里打了圆场,说:“严子陵往来富春江,垂钓或不止一处,这里是否为当时曾垂钓之处,实在也无从考证。”后来季羡林登临富阳钓台,“望眼欲穿,向着桐庐的方向望去”,写下《富春江上》一文,说:“有此一个传说,更会增加自然风光的妩媚,我们就姑妄听之吧!”

再比如:富阳、桐庐都在讲黄公望,都做了很多工作,以富春山居实景图称,然后诸暨也在挖掘黄公望,说《富春大岭图》画的是当地的山色。——这样的“争夺”,让我想到一个笑话,说一个人败光了祖上的基业,成了乞丐,连自己的肚皮都管不饱,却逢人就得意,“我祖上厉害啊,家有金山银山,山珍海味吃都吃不完”。文化是超越了地方的,地方是位母亲,文化是她养育的儿子,儿子大了,是志在四方的,这才是出息。像严子陵钓台、黄公望与富春山水,已经是中国的文化标签了,超越了地方的。地方所要做的,不是花精力在争夺上,而是要花精力在经营上,如何把严子陵、黄公望留给后人的财富挖掘出来,有益于现在和将来。假设被你争来了,你又不去经营,或经营不善,又有何用?——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美化这样的争夺,把它看成竞争,唯有你远远超越了对手,才是最牢靠的专利,而不是自说自话。

谈到这里,可以引一段袁枚记在《小仓山房诗文集》里的故事。康熙末年,张坦熊到任桐庐令,他在任六年,处理过这么一桩命案:在桐庐柴埠,一条船上发现了一具女尸,是个少女。张县令去到现场,认真查看,仔细分析,合理推断。这时身旁的官吏说:“公言极是,但此船离富阳止一箭远,不如将船一拨,顺流而下,免得承招缉凶。”张县令当场就不高兴了,说:“作朝廷官,逢冤必雪。照汝所行,万一邻县再拨往下流,即入海门大洋矣,冤沉海底,我心忍乎?”然后他命人收殓,密谕衙役将船连夜放到桐庐东门头盐船帮内,轮流监视,看有什么人去弄这艘小船……最终案件告破。

我们在地方文化的建设上,应该像张坦熊处理命案一般,“冤沉海底,我心忍乎”。前人留下了星光灿烂,若隐若现在历史的洪流里,我心忍乎?我们是去擦星星的人,并非拿前人的金子来为今天的脸面贴金。

地方文化,是个好词。“地方”二字,我总想到古钱币,天圆地方的孔方兄。但,地方虽有限,文化却是无边的,它是富春江上的先生之风,不受地方行政区域限制,游乎天地间,以文化人,沐浴的是大家。就像我们登临桐君山,看到刻在石壁上的“江山一览”——这江山,实指江山,这是地方范畴;同时也是名江山,除去江与山,还有人在览,这是文化范畴。

这桐君山是桐庐的灵魂所在。我大学毕业在桐庐电视台实习,跟师父去桐庐福利院拍纪录片。司机告诉我们,本来桐庐福利院的孩子姓桐或姓庐,带一点地方印记。可登记时说,百家姓里没有姓这个的,于是福利院的孩子按赵钱孙李往下姓。——这实在是干了一件没文化的事。中华姓氏岂止百家,桐、庐皆有啊,药祖“指桐为姓”,不知道吗?

不说了。就一句话,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要局限在地方上做地方文化,要着眼在文化上做地方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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